他的故事聽起來不像真實發生過,反而給人一種他是小說創造出來的人物的感覺。
——史蒂芬.金《顫慄遊戲》
01
我知道這一切是不會放過我的,總有一天,將以數字的形式、讀者的數目、評論的數量、邀約的次數、光臨的書店,以及花在乘坐高鐵往來的時數等,某些東西屈服在我的疑慮和矛盾所造成的重擔之下。我知道總有一天我將無法再虛應拖延,我將必須仔細考量這些東西,卻苦於無法完成。
第一次是在里爾,一位身形嬌弱、數度進出醫院而明顯氣色不佳的少婦,娓娓對我道出這本小說給了她毫無來由,沒有道理可言的希望,還說即使生病,即使事已至此無可挽回,即使她讓孩子們受了苦,但孩子們或許還是愛她的……
不過,我好像講得太快了。
我沒料到讀者會受到感動或是受到驚嚇,更沒料到有些還在我面前掉淚,當然也沒料到不跟他們一起哭是那麼困難的一件事。
我沒有料到書的內容會自行倍數繁衍增生,沒料到這一切所衍生的後果,沒料到我母親的形象會經過千百遍的重塑,那張放在書衣上的照片雖大大地助長了銷售成績,但很快地便與相片中的人分道揚鑣,失去了關連,從那時候起,她不再是我的母親,而是小說中的人物,影像模糊又重疊。
其他時候,就在幾個月之前,我若看到這幅景象,肯定會高興得不得了,心裡多半還混雜著些許虛榮。我曾經在不同的書展現場苦候數小時等待讀者上前。我乖乖地坐著,面前一大疊書,卻等不到人,我了解這種不安,這種帶點羞辱的落寞。現在,一種截然www.hetubook.com.com不同的感受席捲全身,一種飄飄然的感覺,有那麼一瞬間,一個念頭閃過,這太過火了,對單獨的個體來說太過了,對我來說太過了。奧利維跟我說他得先走。
當我簽完隊伍中所謂的最後一批讀者後,我耽擱了幾分鐘跟出版編輯和行銷經理討論一些事。一想到待會兒得趕到火車站,就覺得全身疲軟無力。我應該留下來,倒在地毯上休息的。我們站在攤位上,背對展場走道,以及幾分鐘前用來簽名的小桌子。一名女士靠近我們身後,問我是否可以替她在書上簽名。我聽見自己說沒辦法,就這樣,沒有半點遲疑。我覺得我好像跟她解釋了,如果我簽了她的書,其他人會再次擠過來請我繼續簽名,到時候一定又是一條人龍。
我是在三月底的時候認識L的。等到下一個出版季時,她已經進階為熟悉的老朋友等級。到了下一個出版季時,我們已經擁有兩人專屬的私人玩笑,一種由弦外之音和雙關語組成的共通語言,只要一個眼神交會就足以了解彼此的心意。我們的默契因彼此敞開心房互訴衷曲、意在言外的會心一笑,以及無須言表的共通看法而漸漸加深。如今回顧,由於後來我們之間的關係蒙上了一層暴力陰影,我很想放膽地說L是以暴力破壞的方式闖進了我的生命,唯一的目標就是要割據併吞我的領土。但這並非事實。
我不能對她說,女士,如果我為妳簽了這本書,我將會裂成兩半,這就是我的下場。我警告過妳了,離遠一點,保持好安全距離,將我身體兩邊固定在一起的細www•hetubook.com.com線就要斷了,到時候我可能會放聲大哭,也許會仰天哀號,這些行徑可能會讓每個人感到非常難堪。我步出展場,無視開始湧現的悔意。
漸漸地,我奮力築起一堵牆,一道防疫似的圍籬,好讓我能繼續下去,待在那裡,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只要橫膈膜的一個動作,便能立刻將空氣封存在胸腔,就像形成一個保險桿,或隱形的安全氣嚢,等危機解除,再一口一口慢慢地吐出去。如此,才能側耳聆聽,開口談論,了解環繞著這本書所織就的一切,以及讀者和內容之間的一來一往。讀者從書中看到了自己,幾乎毫無例外,而且是因為某個我說不清的理由,它反映了讀者的故事。這本書成了一面鏡子,鏡面的深度和廣度都超乎預期。
偶爾,那種「賓果」正中靶心的感覺,後頭有數千讀者跟著我的感覺,還有,這或許是我的錯覺也說不定,那種被人聽見的感覺,會讓我覺得招架不住。
今日,我會記下這一幕,還有內心的疲憊和超載的體力負荷,是因為我可以肯定地說,假如這件事情沒有發生,我不會遇見L。
L是輕輕柔柔地走進我的生命中的,挾帶無與倫比的優雅,我和她一起度過了許多心靈契合的時刻。
我走到凡爾賽門站搭地鐵,車廂人滿為患,儘管如此,我還是找到了座位。我臉貼著窗戶,重新播放那幕景象,畫面重回腦海,先是一次,然後又一次。我拒絕替那位女士簽名,我明明還在那裡,熱烈地討論事情。我覺得無法置信,我感和圖書
到愧疚,可笑,我好可恥。
那個星期六,書展會場上,我不停地簽名,無片刻停歇。人們過來想跟我說說話,我幾乎想不出話來向他們致謝,或回答他們的問題,以表現出符合他們期待的模樣。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覺得呼吸困難。安全氣囊那一招失效了,我再也沒有辦法面對。我失去防護,脆弱無助。
接近六點,工作人員在兩根紅龍柱間拉起封鎖線,想將排隊人群圈住,希望阻止新來的人繼續加入隊伍,想排隊的人因此被迫往前擠。離我幾公尺遠的地方,我聽見攤位負責人說簽名會即將結束,她必須走了,到此為止,非常抱歉,她要離開了。
我的書在八月底出版後,幾個月來我從一個城市奔向另一個城市,從見面會到簽書會,從朗讀到辯論,進出書店、圖書館、傳媒館,等著我的讀者愈來愈多。
後來,在巴黎又有一次,一個星期日早上,一名殘疾男士談到他心靈的不安,其他人投注在他、在他們身上的眼神,他們這些人是那麼地讓人感到害怕以至於全被歸為同一掛的人,像保鮮膜包好的雞肉,按照時下的流行趨勢和雜誌封面的標題被貼上標籤,什麼性情極端、精神分裂、憂鬱等等,而我筆下堅毅剛強的女主角,露西,讓他們重獲尊嚴。
我們相識前的那天下午,我計畫出席巴黎書展簽書會。我在會場遇見我的朋友奧利維,他受邀以嘉賓身分參加法國廣播電台現場直播節目。我混在人群中聽他發表評論。之後,我們倆加上他的大女兒,玫瑰,三個人坐在書展角落破損和*圖*書的地毯上,共享一份三明治。我的簽書會預定兩點半開始,我們沒有太多的時間。奧利維一見到我就說我看起來滿臉疲憊,真的,他很擔心,他想知道我要怎麼從這一切當中抽身,所謂的這一切,指的是我寫了一本極其揭露個人隱私的書,而這本書還獲得非常大的迴響。我壓根兒沒想過會造成這樣的迴響,這一點他很清楚,所以他知道我對此毫無心理準備。
L也不可能發現我身上這片如此脆弱、如此容易動搖、如此易碎的面相。
之後,奧利維提議陪我走走,三人便站起來往出版商的攤位走去。我們經過一長排的等待人龍,萬頭攢動,擁擠,我心想,隊伍前是哪位作家在那兒?我抬頭張望,看到那張寫著我的名字的海報出現在眼前,奧利維湊到耳邊低聲地說,我想這些人是為妳來的。的確,隊伍延伸好遠,然後九十度大轉彎來到等著我登場的攤位。
我想說說L是在什麼樣的情形下走進我的生命的。我想詳實地記錄下L之所以能成功闖進我的私密圈的時空背景,還有之後她又是如何耐心地一步一步把它佔為己有。做這件事並不簡單。就在我寫下這個句子——L是怎樣走進我的生命——的當兒,我在心底衡量這句話承載的浮誇。語不驚人死不休,彷彿強打一齣尚未開演的離奇劇目,意圖宣告劇情起伏、高潮不斷。是的,L是走進了我的生命,循序漸進地,有十足把握地,樂此不疲地攪個天翻地覆。L走進了我的生命,彷彿專挑演出正精采的時刻踏上劇場舞台,像是導演費心安排似的,周遭全變得朦朧,讓出中心位置給她。L的出場就像是預先彩https://www.hetubook•com•com排過似的,為的是彰顯出她的重要,讓觀眾和舞台上的其他人物(精確地說,就是我)在那瞬間將目光的焦點通通專注在她身上,使得周遭的一切完全靜止,好讓她的聲音能直達劇場盡頭,總而言之,就是要讓她搶盡鋒頭。
還有幾次,在史特拉斯堡、在南特、在蒙特彼里,那些人,有時候我好想給他們一個擁抱。
我從她的眼裡讀出她不明白,她無法明白,我們四周已經沒有人了,運氣不好的讀者已經四散離開,一切看似安靜祥和,我從她的眼裡看到她在心裡碎念著,這個混蛋以為她是誰啊,多簽一、兩本又會怎麼樣,妳不就是為了這個才來這裡的嗎,賣書跟簽書啊,有什麼好抱怨的……我不能對她說,女士,我很抱歉,我做不到,我好累,我沒有精神,沒有體力,就是這樣。我知道有些人能夠一坐好幾個小時,不吃不喝,一直簽完所有的書,滿足所有人的需求。他們有駱駝般剛強的毅力,媲美運動員,可是我不行,今天不行,我再也寫不出我的名字了。我的名字只是招搖撞騙,故弄玄虛,相信我,印在這本書上的我的名字,價值比妳覺得倒楣從天上降落在封面上的鴿糞高尚不了多少。
我寫了一本書,卻沒料到會引發如此巨大的迴響。
我寫了一本書,對我的家人和我自己造成的震撼持續擴散,卻沒有料到它所帶來的間接傷害。我寫了一本書,因為它,沒多久誰都能被指認出是我的永久支柱,同時也能揪出我的虛偽盟友,後遺症延燒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