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候和少女時期,我一直非常內向害羞,從有記憶開始,得面對一群人時(意指超過三個人,或四個人以上),這個性格上的障礙總是率先展現。尤其是課堂上,對我來說班級是我最早遭遇的群體單位,而課堂也一直不斷地讓我感到害怕。整個求學過程,每當遇見要高聲朗誦或上台報告的日子,前一晚我總是無法成眠,也總默默地施展自己長久以來所發展出的一套迴避策略,努力避免任何公開上台說話的差事落在我頭上。
同樣地,在學校食堂或在朋友家,有好幾次(這種情形一直延續到年齡稍大才停止)我暗中吞下,或藏起驚慌失措地在國王餅內咬到的蠶豆
。宣布我吃到了,成為不管哪一類的眾所矚目的焦點,就算短短幾秒鐘、幾分鐘,對我來說都是不可承受的重。在得獎人必須出面領獎的時候,我會急忙將中獎的彩券揉掉或撕掉;小學畢業前夕的慶祝會上,我還放棄了一張價值一百法郎的拉法葉百貨抵用券。我記得自己在心裡估算著我和司令台之間的距離——路途中不能踉蹌跌倒,表情必須自然,一派輕鬆,然後走上幾級階梯,當然還要謝謝校長女士——最後的結論是,不值得花費這麼大的心力。成為焦點,即便是短短的瞬間,忍受多數目光同時關注,根本是我無法想像的事。
https://www.hetubook.com.com和圖書
在那段大家都在學校教室慶生的時期,我記得母親還得給老師留言,請她不要替我慶生。她大聲地把這些話念出來給我聽,把紙條放進信封內,信裡用的形容詞情緒化,當時的我還不明瞭是什麼意思。我不敢問我媽,因為心裡隱約理解到,寫信給老師本身是個不尋常的舉動,目的是希望能從老師那邊獲得至少同樣非比尋常的回應,一份豁免權,反正就是特殊待遇。老實說,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認定情緒化這個字眼跟缺hetubook•com•com乏字彙、講不出話來有關:我是個情——緒——化的小女孩,這個女孩缺乏字彙,似乎恰好解釋了我沒辦法和大家一起慶生的能力障礙。於是,我覺得要在這個社會上生存,得用字彙武裝自己,毫不猶豫地讓它倍數繁衍,並讓它多樣化,同時抓住它們之間最細微的差異。因此獲得的字彙,慢慢地織就一件盔甲,堅厚又具彈性,穿上它能讓我在這個世界成長,變得機伶又自信。然而,還有這麼多字我不認識。
小時候,我每逢生日必定哭成淚人兒。每當賓客聚集高唱那首傳統的生日快樂歌時,就我所認識的家庭,大伙唱的歌詞內容其實大同小異,我看著插著蠟燭的蛋糕往我走過來,便開始放聲大哭。
後來,上小學之後,每次學年開始填https://m.hetubook•com.com寫資料卡時,我總在我的生日上動手腳,往後延幾個月,改為暑假期間,防範未然。
相反地,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跟人面對面,或私底下交談卻是相當地自在,我有一種真正能與對方認識、相知相交的能力,只要對方是單獨一人,而不是一群人。無論我到何處,在什麼地方停留,總能找到一起玩、一起聊、一起笑、一起作夢的人;無論走到哪裡,我總會交到朋友,發展長久的情誼,好像很早就領悟到我的情感防備機制在這樣的範圍內才能發揮功效。直到我遇見L。
這跟大家來慶祝我的生日,我的內心明確感受到的那股真實喜悅一點關係都沒有,更無損我收到生日禮物時的快樂,但,在那個節骨眼上,出現了一種聲場回饋現象,好像是為了回應大家集體投注在我身上的注意力,我只好發出另一種更加尖銳的聲響,一種無聲卻又令人不快的頻率。我不清楚這樣的情況一直延續到幾歲(迫不及待、緊張、喜悅,然後,對著其他人,突然淚流滿面,驚慌失措),卻清楚地記得那時候,當我聽見我們衷心地希望這小小燭光能帶給妳快樂幸福時,席捲全身的感覺,以及那股想立刻消失的念頭。有一次,當時我應該是八歲吧,我真的跑掉了。hetubook.com.com
集中在我身上的注意力,一雙雙朝我放射的閃亮目光,來自群體的興奮之情超出我的負荷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