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知道,我感興趣的是,」我往下說:「弄清楚我們是用什麼組成和製造出來的。藉由什麼樣的運作,我們才能成功地同化某些事件和某些記憶片段,而這些事件、記憶與我們自己的唾液混合,滲入我們的血肉中,反之有些事件卻始終像是跳進鞋裡的尖銳小石頭。長大後,在這個所謂的我的成年人身上,留存的童年痕跡,該如何去解讀?誰能解讀這些隱形刺青的含意?它們是用什麼樣的語言記載?誰有能力解析我們都學會去隱藏的疤痕呢?」
她贏了。
事情的發展完全按照我希望的方向進行。
L很輕易地就適應、熟悉了庫爾瑟萊的房子,怏得讓人困惑。她是能夠在創紀錄的短時間內融入陌生環境的那種人。才不過幾個鐘頭,已經牢牢記住每件東西擺放的位置。沒有任何一個抽屜、一個角落能逃出她雷達偵測的範圍。她在這裡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樣,我必須說看她四處走動穿梭,沒有半點遲疑的樣子,感覺就像她對這裡再熟悉不過了,這話說得真的一點都不誇張。
時至今日,露意絲根本不需要為保羅設定專屬的來電鈴聲,就能知道是他打電話來。
「妳指的是妳吧?」她問。
L很高興。興奮得發狂。
背著她祕密進行的這項至高計畫,給了我徹底依賴她的理由。
第二天晩上,我們開了一瓶香檳慶祝我回歸創作正途。從昨天晚上開始就迫不及待地想問出更多細節的L,再也忍不住:
晚上,我們會在廚房一起喝酒,等L弄好晚餐。我坐著幫她一點忙:將風乾火腿和莫札瑞拉起司切片,清洗洋蔥和蔬菜並削皮,把香草剁碎。L負責剩下的一切。
我和法蘭索瓦每天都通電話。我得拄著拐杖走到庭院最深處,奮力攀上小土丘,才能接收到手機訊號。我們會聊個幾分鐘。我在這裡戰戰兢兢地扶著拐杖,他呢,在中西部或蒙大拿州的某處飯店房間裡。他很快就發覺我好多https://m.hetubook.com.com了,於是問我是否寫出東西了。我跟他說,我決定展開一項新的計畫,一項規模更大的計畫,手邊已經有一些資料了,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訴他。但除此之外,我並沒有多說。
我問了L,想知道她是為哪位人士效力。這一次,是哪位女演員,哪位女歌手,哪位女政治家需要她的生花妙筆?
我遲疑了一秒鐘才回答。著名的幻影書啊。她在想些什麼?她想看我訴說什麼樣的童年或青少年往事呢?我們到底有什麼共通之處,無論是真實的或是幻想的,竟能讓她如此關注這本書?
「妳開始進行的東西,是不是跟妳那本幻影書有關?」
我宣布完這個消息後的幾個小時裡,她的五官不再緊蹙,態度也出現了大轉變。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從容平和的她。整個人放鬆了。不禁讓人以為,這幾個月來,她的整個生命都繫在這次的投降宣言上。
首先,因為我的腳不能著地。再來,因為我需要她的自白和她的往事來充實剛開始進行的小說,這本內容她毫無所悉的小說。
午餐時,我向L宣布我開始準備寫書了,這本書旨在追尋我在智識、情感和情緒方面的結構。非常私人的東西。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起了變化,低沉,自信,於是我認定風向已經轉變。我不再是這幾個月來任由L操弄的軟弱作家,我搖身一變成為馬上要吸她鮮血的吸血鬼。害怕和興奮的顫抖順著背脊流竄。
我不記得我是否跟L提過一、兩件這樣的往事。總之,我相信了她的話。
幾天過去,再度同住一個屋簷下的我們建立了一套新秩序。L起得比我早。我在房間裡,可以聽到沖澡的聲音,接著是咖啡機的聲音。然後換我起床,一起簡單吃了早餐後,她開始工作。從住進來的第一天起,她便住進了廚房旁邊的小房間。那間房間白天陽光照不進去,她喜歡那種氣氛。她在小桌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上擺了電腦,攤開草稿、綱要和資料。
我對L說我還沒辦法開啟電腦,甚至連在紙上做筆記都還不行。光是一想到要做出這些動作,雙手就開始顫抖。不過,情況將會有所改變。我感覺得到。我敢說,等我一旦能穩定持久地投入新書創作,事情就能回歸正軌,只是時間的問題。與此同時,我要用另一種方式進行。我跟她說明我要嘗試用語音創作,每天,一直到我能夠重新拿筆書寫的那天為止。既然內容類似告解、自白、或回顧,所以剛開始我的工作僅止於錄下腦海最先湧出來的東西,等我好一點時,就能根據這些內容編寫。
一開始我們總是天南地北的閒聊,然後彷彿不經意似的,把話頭轉移到我感興趣的主題上。我告訴L我的童年往事。小時候,青少年的時候,直到這些懷舊往事能讓她產生共鳴為止。
不過,這種必須完全依賴她的狀況,我一點都不擔心。
至於L那邊,她也在忙夏季來臨之前就開始的案子。酬勞非常可觀的一本書,她已經簽約允諾絕不能對外洩漏半句。一本作者會換成另一個宣稱是自己親手創作的書。
還有一次,雙胞胎還是小寶寶的時候,他們睡同一個房間,保羅半夜裡開始放聲大叫。詭異的哭喊,不同於一般的哭鬧。我走進房間,打開燈。保羅在哭,但卻是露意絲的臉上長了滿滿的疹子。
儘管如此,一整天下來,我總忍不住要往門邊走幾趟,確認門有確實關好,還有她沒有躲在門外。
對,內容具有強烈的自傳色彩。
L認定我要寫的是那本遭到埋藏的幻影書,因此回顧過往是必要的,於是她開始跟我講述她的故事。就當是鼓勵和支持,她開始說起她童年時期、少女時期發生的一些事,都是她過去從來沒提過的。她大概認為這些私房話能起刺|激的作用和*圖*書,敦促我回溯自己的過去,挖掘自己的傷痕。我看得沒錯。我只要讓她以為我的工作有進展,她就會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一點一滴地提供我創作所需的元素。
我要以L為原型,創造出一個複雜、真實得讓人拍案叫絕的角色。
我看見L的臉龐亮了起來,五官突然放鬆柔和。眼看她掩不住嘴角揚起的滿意笑容,我急忙補充這些都還沒定案,先不要高興得太早。
我一直等,等到覺得時機到了才問L,我從樓梯摔下來那天她為什麼會在我家樓下。她跟我說了事情的經過。當時她在路上走著,腳掌一股椎心的痛楚讓她好幾分鐘無法行走。接著腦海閃過了這個念頭,清清楚楚的:我出事了。她跟我說與其說那是預感,不如說她非常確信是出事了,所以她決定馬上過來看看我。就在我住的那條街的轉角,她看到了救護車。
因為各種理由,我屬於不需要更符合邏輯的解釋就能輕易相信這樣一番說詞的人。保羅的手骨折的那天,剛好在復活節假期中,就在家附近的小廣場上,他在我眼前從高高的遊樂設施上掉下來。當時去同學家玩的露意絲請同學的媽媽打電話給我。午後,數百公里之外的地方,她前面的桌上擺著奶油麵包和巧克力榛果醬,她對同學的媽媽說:保羅受傷了,我得打電話給我媽媽。
晚飯後,L點燃火,我們靠著壁爐,伸手吸取火焰的熱氣。我對她有相當程度的認識了。隨著時間的累積,我已經學會如何解讀她的回答、她的情緒、她的反應。我知道如何抓住她臉上一閃而過的那些最細微詭譎的喜悅或不悅的神情。我知道如何從她身體擺放的姿勢,辨識出哪些時刻她就要講述一些重要的東西了,而哪些時候她又變得拒人於千里之外。幾個禮拜下來,對於L敘述時的語法,對某些議題的迴避態度,而後卻又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地突然在最出乎我意料的時候變得勇於面對,這一切我已經非常和*圖*書熟悉了。我從來沒見她這麼平靜,這麼怡然自得。
當然,總有一天,當這本書進行到一定程度時,或是等到完成時,我必得向她坦承一切。到時候,我會提醒她,任何形式的文學創作都不能脫離真實人生,這個論點是她的。我會提醒她,她對這個論點的堅定信念,一直以來她是如此強烈希望得到我的認同,而最終我確實投降、接受了。我會跟她說起我們的相識,說起我們在一起的這幾個月時間,說起我覺得只有她能夠成為這本書的主題,這一切是那麼理所當然。我會跟她說我沒有辦法,我只能搜集她願意坦誠相告的雪泥鴻爪,賦予它們新的秩序。
午後一點左右,我走到廚房與L一起喝她煮的湯或吃她做的義大利麵。
下午,我們再次各自回房工作。L繼續寫她的文章,我則持續瞞著她口述錄下我們談話的重點內容,內容愈來愈私密。
黃昏時,我們偶爾會一起出門散涉。
過一會兒,換我走到房子的另一邊,把自己關進書房裡。坐下,擺出寫作的慣有姿勢,上半身微微往前。拐杖擺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靠著半圓形桌子的抽屜把手。我披上圍巾,喃喃地低聲口述。以我們之間相隔的距離來看,L不可能聽得見我說話。
不行,我沒辦法再多說,我怕這股意外喜獲的衝勁受到壓抑。
L覺得很抱歉,但她半點都不能透露。保密條款的篇幅比主契約還長,她不能冒險。曾經有一次,她不小心私底下說了出去,結果那個人又無意中背叛了她。儘管如此,我還是亂槍打鳥隨便猜測:蜜海兒.馬蒂?賽格琳.賀亞爾?www•hetubook.com•com
我看到她眼裡的希望,那閃爍的光芒,等待我說出肯定的答覆。我回答對,這個答案絕非預謀。是的,當然,跟那本幻影書有關。我還加碼補充說,這本書非常難寫,她應該猜想得到。但她說得對,該是我重新振作起來的時候了。
總之現在,我完全得仰仗L了。
她的聲音裡沒有任何懷疑。
我再度猶豫,然後回答她,對。
L最近才跟我分享這套理論。她的語調讓我覺得好笑,一副萬事通的口吻,一下就能看出其中自我調侃的意味。L的這套理論我覺得相當有道理:她的說法是,為了不老是勞動同一個器官,慢慢地,我們改變了生理反應的模式,從頭痛變成胃酸過多,再從胃酸過多變成腹脹,然後又從腹脹換成腸絞痛。我注意過這些嗎?我們每一個人,如果仔細想想,都曾在不同的時間點經歷過這些生理反應,同樣都是讓不同的器官分別接受磨難,免得過於集中,引發單一器官衰竭。只要聽聽人們是怎麼抱怨自己的小毛病就能明瞭。摔倒只不過是以比較誇張、戲劇化的方式,在關鍵的時間點上,填補這套標準警示系統的不足。需要花點心力去解讀它。
L始終面無表情,我就不再堅持了。
我的手臂肌力愈見增長,散步的範圍跟著擴大。
據L的說法,我會摔斷腿絕非偶然。骨折顯然是阻礙和屏障的具體呈現,叫我乖乖地安靜下來。摔倒呢,我應該朝各種方向來闡釋這個詞:從超越失去平衡這層具象意義的角度來看,我之所以摔下來,目的在結束某些東西。結束一個章節。摔倒或因壓力造成的各種身體症狀,其實都是一樣的。事實上,L認為我們的所有生理反應,最主要的功能就是讓我們認清我們拒絕坦然接受身心承受的焦慮、恐懼和緊繃壓力。這些生理症狀是在向我們傳送警訊。
幾天後,為了把錄在手機裡的語音檔案備份,我終於能開啟電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