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背叛
06

我慢慢地往上爬,腳很痛。
她的父親把她叫到書房裡宣布他的規定。她得挺直胸膛,抬起下巴。立正站好。L想像了一個充滿敵人的世界。她不知道,如果她溜出去,她在外面會發現什麼。她想像了一批齜牙咧嘴的人,拿著武器的小孩。
小不點把手指放在她的嘴上,示意:不要問,因為妳不會喜歡這個答案。
因為她表現出來的任何一種過分的情緒流露(歡樂、熱情、滔滔不絕)都會被當成是有病。她總是這麼說:不堪回首的青春年少。


我用溫柔的聲音跟她說,通往地窖的門關得很密實,老鼠不可能跑進屋裡,我們先放些捕鼠夾和毒老鼠的藥,我會打電話問法蘭索瓦有沒有什麼建議,不需要擔心。
L不願意按時間順序一一道出。我覺得她說的都是零散的插曲和事件,我得自己想辦法將它們串連起來。

慢慢地,晚間聊天結束後,我開始可以用發抖無力的手在便利貼上寫下幾個字了。然後,我立刻把這些便利貼貼到筆記本裡,免得L趁我不在的時候進書房瞧見。第二天,靠著這些簡單的筆記,幫助我回憶昨晚L講述的內容,再一一錄下。以目前的進展,我仍然無法有效地把這些片段連結起來,找出一個方向,一個主軸。我每天貼著錄音筆,試圖把L願意與我分享的散亂要素組織起來,但我始終未能找到其中的關連性,而我深信它遲早會出現。
呼吸終於恢復平順,我不時透著百葉窗的縫隙,窺探黎明的到來,好像黑夜走時會帶著這可怕的惡夢一起離開。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六日錄音植
她一定看到了。她一定明白我在進行什麼了。
他們搬進另一間房子。
有好幾年的時間,L幻想了一個朋友,名叫小不點。
儘管如此,頭幾天裡,沒有任何跡象顯示L對我的行為產生懷疑。她似乎非常滿意我的官方說法:我大聲錄下我很快就要著手開始寫的這本隱藏之書的段落。
她上國中高中的那段時間,她的父親不肯讓她跟朋友出門,也不肯讓她帶朋友到家裡來。跟鄰居發生了一件怪事(要想辦法讓她再多講一些),L蜻蜓點水地帶過兩次。
我打探不出這是L幾歲時發生的事。
剛來的幾天,L開車出門了一、兩次,買麵包、生鮮食品之類的。其餘的時間,大鐵門一直是緊閉的狀態。
試著多了解她離開父親家的情況。
我已經不記得我們後來是繼續各自工作,還是待在廚房閒晃直到吃完午餐。
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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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反後追問好幾次才要得到精確的時代年序。L好像不願意我將某些事件串連起來,她假裝無法確定這些事情發生的前後順序。
無一倖免。
L先煮蔬菜湯,她在裡頭放了一些洋蔥。鍋裡的湯沸騰,她抓起活龍蝦,一隻接著一隻,毫不遲疑地塞進鍋裡。當她拿著漏杓壓住龍蝦,不讓牠們把頭伸出水面上時,臉上盡是滿足和笑意。我彷彿聽見龍蝦殼碎裂的聲音。
她沒去上學。
當我精疲力竭地上床睡覺時,我覺得非常放心。
那眼神裡的毀滅力量,在她變成女人的那個年紀裡。然而,在那幾年裡,她的體內有某些東西開始成形了,某種機制,以確保她在惡劣的環境中能繼續存活下去。
我很遺憾沒能偷偷地直接用iPhone錄下她說的話,這樣做太冒險了。
夜幕逐漸低垂,團團濃霧纏繞樹梢。L出去了那麼久,我不禁納悶她是不是要把我丟在這裡,沒有車,沒有任何形式的事先通知。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四日錄音檔
昨天晚上,談到她父親時,L是這麼說的:我內心所有缺乏安全感、格格不入、破碎的部分,全部都來自於他。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七日錄音檔
我想我只是傻傻單純地認定L衝進書房的時候,整個人因為驚慌失措,沒看到便利貼,又或者她看到了,但沒有細讀。
他在搜索缺失、背叛的蛛絲馬跡,她有罪的證據。他四處晃蕩找尋勃然大怒的理由。
我看到L的目光停留在便利貼上,剎那間,她的身體隱約往後頓了一下,彷彿胸骨的地方受到撞擊,動作細微得幾乎難以察覺。她抬頭望著我,滿臉的不可置信。
我打開L買的葡萄酒,是瓶不帶甜味的一級葡萄酒,她一口氣買了好幾瓶,反正從現在起她根本不敢打開地窖門了。我坐在廚房的桌邊切菜,她則準備烹煮那兩尾龍蝦。
她的母親過世之後,L一直待在公寓裡,足不出戶。我問不出來有多長的時間。一段時日吧。我想她應該沒去上學。
我依稀記得L在糕餅店買了甜點,一個草莓蛋糕,我們都吃了兩塊。氣氛溫馨融洽。完全看不出絲毫異常。
另一個夜裡,我突然驚醒,明確地感應到有人在我房裡。我起身坐在床上,五官全面警戒,我瞪大眼看著眼前的黑,想看清那和*圖*書塊黑影,一動也不動的黑塊。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快得簡直就要跳出來了,我感應到心臟怦怦地催促血液敲打太陽穴,驚恐的嗡嗡耳鳴讓我無法解構分析四周這片靜寂。房裡的空氣沉重,濃濁,彷彿除了我之外,還有其他人消耗了所有的氧氣。有人在這兒,我很肯定,有人在監視我。我花了好幾分鐘才鼓起勇氣開燈,頓時發現所謂的黑影不過是件我昨晚用衣架掛在架上的衣服。又花了好幾分鐘,血液才又在我冰冷的皮膚底下正常循環。
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我一聽到L的腳步聲往我所在的書房靠近,立刻停止錄音,一直等到腳步聲逐漸遠離,這短短的幾分鐘,全身都可以感覺到我的心跳加快。我好怕被她知道我正在做什麼。
就算有時候我隱約覺得L說詞語焉不詳,卻印證了我的直覺:L曾是某種隱形暴力的受害者,這種暴力很難用言語來描述,是一種長時間不間斷地煎熬,深深影響、形塑了現在的她。但是L掙脫了控制。她力圖振作,重新站起來的能力和意志力,正是L持續不斷令我印象深刻的地方。某一天,早在我認識她之前,她已經變成那個受到高度保護、意志堅強、生命頑強的生物,但我深知她這身盔甲很可能不堪一擊。
晚上,她夢想著跟小不點一起逃跑。搭便車,搭火車,遠走高飛。
我在庫爾瑟萊的電腦裡找到了一些我們剛到這裡的頭幾天錄下的語音檔備份。我根本無法認出那是我的聲音,遠比每個人聽見自己被錄下的聲音時都會有的那種陌生感更加強烈。我壓低了聲音,因為怕被L聽見。我騰出這些檔案的內容:
快七點的時候,L回來了。我從客廳的窗戶往外看,看到她滿臉笑容地走下車。她走進屋內時兩手抱著鼓鼓的袋子,開口便問我是不是有點擔心。她打了好幾次我的手機,一直沒人接。大多數的時候,我的手機只有在屋外才能接收到訊號,所以並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她邊整理東西,邊跟我說她這次外出的巧遇:因為在賣場沒有找齊所有她想買的東西,她繞了個彎到鎮上的藥房,諮詢如何消滅老鼠。她喜孜孜地以勝利的姿態,當著我的面打開她拿回來的袋子,裡頭裝滿了捕鼠器和滅鼠藥,數量多得足以殺死好幾個族群的老鼠。售貨員詳細說明了放置毒藥和陷阱的地點,說著她馬上就要付諸行動,只是要請我負責地窖的部分,她再也不敢踏進地窖一步了。我把拐杖放在石階的入口處,用兩隻手輪流靠著兩邊的牆支撐身體,一階一階地走到下面。這花了我很長的時間,兩個月沒動,肌肉萎縮了。
有好幾次,在夜幕降臨之前(儘管氣溫驟降),我看見L走到房子前面的小水池邊。L低頭望著水面好久好久,她在看法蘭索瓦和他女兒幾個月前從附近寵物店買回來的兩條金魚。L跟我說那些魚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肉食性的食人魚。她說如果我們不給牠們食物吃,最後兩條魚會自相殘殺。我把這番話當作她老是不知從哪兒來的怪念頭,未多加理會(再怎麼說,不過是兩隻廉價的金魚罷了)。
L於是又回去躺下。

我們喝白葡萄酒,一直喝到深夜。
他監視她的態度,指控她的眼神。
家具,衣物,兒童玩具,照片,全部。
她慎重斟酌後用的字眼,我覺得這些字每一個都很重要。
我關上門,裝出一派輕鬆的口吻叫她:地面安全了,眼前沒有半隻老鼠的蹤影,她可以回來了。
小不點整天跟她在一起。L睡覺時會屈身側臥蜷曲在床的一邊,好讓出空間給她,穿過門廊也會側身讓她過,吃飯時還會注意留下身旁的位子給她,當只有她們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會大聲跟她說話。
是她發現她在那兒,躺在地上。她的母貌整個人躲在走廊地毯上。她撥開母親耳邊的頭髮,好讓她能聽得更清楚。母親沒有反應。然後,她開始覺得事情不對勁了,於是臥倒躲在母親的身上。她母親穿著那件L最喜歡的黃色碎花洋裝。她維持這樣的姿勢,待了好一會兒,然後睡著了,雙手懸在母親身體左右兩側,頭挨著她的胸膛(這個畫面深深地撼動了我)。
L的父親並不知道小不點的存在。
言歸正傳,L毫不猶豫地坦承,那時候,她心想她是無法活著走出這間公寓了。自殺的念頭。
如果可能的話,得回頭再談談L的父親。
幾分鐘之後,她終於平靜下來。她的目光停滯在筆記本上的黃色便利貼。筆記本整個攤開在桌上,便利貼上是我昨天夜裡睡覺前寫的內容:
無聲的怒火瀰漫整個屋子,空氣凝結甚至有時變得難以呼吸。
當我回到廚房,L對我說她為我準備了一份驚喜。她轉身對著我,臉上的挑戰神情是我以前不曾見過的。
她沒有提出任何問題。她嘆了一口氣,問我可不可以去把地窖的門關上。她當時真的很害怕,所以門還是開著的,她沒辦法回去那裡。
他壓抑的暴力傾向就像時時刻刻無所不在的威脅。
某個時間,應該是有人介入干涉,因為她又回學校上課了。然後上中學。
我試著還原L親口說的那些字。
之後,我們又泡了花草茶喝,此時L主動說起她跟隔壁鄰居發生的事。和-圖-書在此之前,她曾隱約點到過一、兩次,總是欲言又止。
L隱約提到,後來她變成時時保持高度警戒,永遠處於備戰狀態,隨時準備背水一戰的生物。
正午剛過,L就開車出門採買一週所需的物資。我坐在客廳看書,挨著她離開前點火的壁爐。但是我無法專心。才看了幾行,心神就開始跳竄、編纂著各種假設情節,儘管我盡量不往壞處去想,心神就是無法安定。萬一她看出來了,這一點我很快就能確定,依我對她的了解,我得當心她會做出非常激烈的暴力行為。如果她只是懷疑,她會回過頭來談,並提出質疑。
她跟她父親一起住的時候,長期處在隨時遭斥、動輒得咎的氣氛中。她的一舉一動,每句話都可能被拿來斷章取義地曲解,刻意分段解讀。她說的每個字都很可能在哪一天突然反過來咬她一口,給她迎面痛擊。
她彎腰拿起先前放在地上,而我一直沒有注意到的一個關得緊緊的小籠子。她小心翼翼地打開,從裡頭拿出兩尾活龍蝦,她補充說明,這可是遠從布列塔尼特別運送來的一批龍煆裡面剩下的最後兩隻,她在賣場的海鮮貨架上看到的。我看著牠們,動作遲鈍、暈頭轉向。
待深究:我覺得是L的父親禁止她出門,除非發生重大的天災人禍。我想她當時因為太怕他了,所以大概有好幾個禮拜,甚至好幾個月,完全不敢出門。一個人孤單地待在公寓裡。
我任由自己沉溺在這風雨欲來風滿樓的時刻裡,那種暴風雨前的片刻寧靜,若是在我身體正常的情況下,我應該會有所警覺。我不知道酒精是否足以解釋我內心不安消退無蹤的狀態,這種官能上的平靜,這種重拾信心的感覺。L成功地讓我心底的憂慮沉沉睡去,讓我以為我有獲勝的可能。
時序邁向第三個星期——我才剛剛可以用夾板支撐著腳勉強走動。一天早上,我聽見L尖聲狂叫。是害怕的尖叫。我們才剛分開,各自準備忙自己的工作。我嚇得呆了幾秒鐘。今日,在描述這個瞬間時,我覺得我當時的反應相當奇怪。我沒有立刻衝過去救L,在那當下我沒有要過去找她的反射動作,我就那樣呆住了,靜止不動,躲著,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接著我聽到L急促的腳步聲,我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就看到她往我的書房跑,她在那裡,面對著我,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驚魂未定。她馬上反手把門關上,連珠炮似的說,地窖裡有老鼠,她敢說,至少有兩隻,牠們很快就會跑進廚房了,某天夜裡她曾經聽見老鼠的聲響,但她不願意相信,現在錯不了了,家裡真的有老鼠。L呼吸急促,心情激動,根本靜不下來,我從來沒見過她這個樣子,如此脆弱的樣子。我站起來,把椅子讓給她。她整個人跌落椅子,試圖讓呼吸平順,她的雙手緊握在一起,彷彿打了個焦慮不安的結,重力壓迫的手指開始泛白。
然後電話響了,她被吵醒。她起身接電話,因睡著流汗頭髮濕濕的。她拿起話筒,是母親的一位女性朋友想跟母親說話。她說媽媽在睡覺,那位朋友很擔心,因為她母親白天從來不睡覺。她問她母親人不舒服嗎,L回答沒有,但是媽媽沒有醒來。那位朋友要她乖乖地在家裡等,待在媽媽身邊。她說她馬上過去。www.hetubook.com.com
許久以來,這是我第一次又能拿起筆,每天坐在書桌前,寫幾個字。我在持續進步中,我重新燃起希望。很快地,這幾個月來坐困愁城的困境,無法寫字的失能狀態,看到電腦就反胃的現象,通通都將只是不堪回首的前塵往事。
L心情愉悅,而且加倍細心地照顧我。這段期間,她從來沒有讓我動手,她幾乎是所有事情一把抓。我有時候會想,我對她的需要和她對我無時無刻的呵護,不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控制。
幾天後,房子著火了。全燒得精光。
回頭聊聊尚恩過世後的後續。
L七、八歲時,母親便過世了。
我覺得這部分得小心應對。
小不點說她可以擺平這些。
L接著說到為此她必須時時警惕,自我克制。

我們倆共進晚餐,是如L所想的慶祝盛宴。
我問L小不點現在怎麼樣了。她遲疑了一下,然後跟我說小不點被車撞死了。有一天,她們倆走在路上,小不點滑倒,摔出人行道,當場遭車輾斃。
一天,小不點問L是否依舊想要離閉。L答稱是,但她覺得不可能,因為父親的緣故。
我沒有選擇的餘地。我拿起拐杖,一拐一拐地走到廚房。
然而,我們兩個之中,到底是誰掌控局面。我不敢說。
接下來的那天夜裡,我夢見L發現了我密謀中的事。她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偷看我的手機,找到了那些錄音檔,逼我坐下聽我自己的聲音敘述她的人生。接著,她把手機往地面一摔,怒氣沖沖地用腳踩碎,直到手機碎得只剩殘骸,再命令我吞下殘餘的碎片。由於我吞不下去(碎片太大,我幾乎窒息,一陣猛咳,咳出鮮血),她才要我把碎片扔進垃圾桶裡。就在我準備站起來照做時,她拿起掃帚,死命地朝我的腳打。就是這份痛楚把我從夢中抽離,真切異常的痛:原來是我的夾板卡在牆壁和床墊之間,扭傷了腳。我在某種呻|吟聲中醒來。呻|吟始於夢境,延續至深夜。
因為,的確,那天晚上,我依然相信我即將戰勝恐懼、疑慮、反胃——這幾個月來,讓我四肢麻痺,無法提筆的所有因子。
她不得以任何理由打開大門。
L站在階梯高處,把陷阱和一包包毒藥丟給我,一一放置在她指示的地點。

「想要慶祝還怕找不到理由嗎,對不對?開始寫書,事件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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