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放任自己的手滑過書脊,有了,找到了。
我眼前看到的文字描述,幾乎是一字無誤的,完全是L口述她丈夫死亡情景的翻版。我愈往下讀,原本一開始看起來像是巧合的雷同,變得逐漸清晰,顯然事實只可能是這一個:L從這本書中,從這些文字中得到靈感,據此編造出尚恩死亡的情節。她在車上跟我講述的與世隔絕、大雪、還有他們棲身的小木屋、槍響,回到小木屋後的淒厲景象,全都在書裡頭。
這些假設,我每一個都採信了幾個鐘頭。說真的,沒有一個能真正讓我感到滿意。
一天早上,我在信箱裡又發現了一封信。
妳八成以為可以脫身,可以繼續往下走了。妳比表面上看起來的更堅強,但是事情還沒完呢。相信我。
這是最後一封。
又或者L完全是出於好玩,想出個試題來考我。她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她不斷地對我訴說,有時候幾乎可說是一字未改的,那些我曾經讀過的情節。試題愈來愈大膽,甘冒被我抓包,說「這些我都讀過啊!」」的風險。L在她的敘述裡填滿虛構小說製造的效果,然後想看看我是否有能耐想得起來。她或許是想證明給我看,這些小說在我心裡只留下模糊、朦朧、一抹即去的痕跡。若真是如此,那麼她錯了。這些書的內容我都記得,有些甚至記得非常清楚。只是我太信任她了,從來沒hetubook•com•com想過要質疑她說的話。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我持續追查L所說的各種故事跟架上藏書間的關係。
我也想過這些匿名信可能是L寫的。但我錯了。不是她。我倒希望是她。
L幾乎是隨意擷取靈感,法國或外國作家的作品都有,沒有特別偏好某類型。她援引的文章唯一的共通點是作者皆為當代作家。毫無疑問地,她母親過世的場景取材自維若妮卡.歐華德的小說。至於她父親的人格描寫,靈感絕大部分來自吉莉安.弗琳的小說。我在艾莉西亞.艾里安的首部小說裡找到她口中那位恐怖鄰居登門的橋段,幾乎是一字不漏地照抄。還有關於某一天早晨她下床後口乾舌燥,無法發出聲音,後來聲音又找回來的描述跟珍妮佛.強斯頓書裡面敘述的現象簡直如出一轍。至於她跟她老公在運輸業大罷工的晚上邂逅,則是直接從艾曼紐.博罕的書裡搬出來的。
她幻想出來的朋友,小不點,是沙林傑的短篇小說和薩維耶.莫梅榮小說的詭異混合體。這本是保羅中學時研讀的書,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跟我的書混在一起擺在客廳書架上。https://m.hetubook.com.com
我套上毛衣和牛仔褲,打開客廳的每一盞燈,拉上窗簾。我按部就班地尋找,直到天濛濛亮。我一一回憶L對我訴說的每一段心事。
入夜之後,一股莫名的直覺遲遲讓我無法入眠,我站在書架前學L高聲念出架上彼此緊挨著排列的書本名稱。全部。一層然後一層。
「很抱歉,我不記得了,女士,是在哪裡?」
我穿過馬路,走到他身邊。他和一位年齡與他相仿的女孩在一起。我趨前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L蓄意地以我的藏書內容為資源,編出一套人生故事,由讓人印象深刻的場景構成,這些場景不是隨便抓來的,而是精挑細選的產物,因為她認為這些場景會在我無意識的狀態下滲透我的心,形成強有力的刺|激,激發我把自己的故事寫出來hetubook.com.com的欲望。L的出發點是我喜歡這些書——因為我將它們保存下來——所以這些書中的情節很可能與我的人生故事產生共鳴,尤其是攸關那本幻影書的部分。
岱芬:
「十一區,佛利.梅里古路。七樓,沒有電梯。你一定記得這個女人。她叫L,身材高䠷,金髮,她跟我說你是她朋友的小孩。」
或許L真的經歷了這每一件事。或許L的人生經歷和我書架上的書之間出現了共通點真的只是奇異的機緣巧合。果真如此,那麼真實事件不僅超越了小說的範圍,小說才該被併入真實的領域,更可說它是在抄襲真實……這樣的話,真實的確是有瞻敢大開玩笑。
我們倆出門散步。那股驚恐寒顫整個下午都揮散不去。
我在聽L講述這些往事時,的確是有種奇特、熟悉的感覺。這些往事激起了我心靈的共鳴,讓我以為我們之間確實存在著某種共通的而且是極端私密的東西。某些無法解釋的東西。來自另一時空的印記。現在我才了解這些共鳴的本質。
至今,我仍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搞這些花樣。她想要丟出什麼樣的挑戰,什麼樣的否定。我是個小說家,所以我輪流檢視各種可能的假設。
「你好,很抱歉,幾個月前的大清早,你曾幫一位大約四十幾歲的女子搬家。她來我家暫住,行李和_圖_書還真不少。你記得嗎?」
一天,眼看即將邁入夏季,我的身體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不再每天晚上想到L,不再半夜驚醒。我看到了那天幫L搬行李的俊美男孩,坐在咖啡館的露天座上。當時我正走在對街的人行道上,不知道是受到他的哪個特徵吸引,我就是突然停下了腳步。
我嚇得把書扔到地上。
大男孩看著我,笑容可掬。
某天早上,我們在庫爾瑟萊,法蘭索瓦發現水池裡有一條死魚。是狄裘巴,全身上下只剩頭和脊骨,骨頭上還黏著些許模糊的血肉。珍珠色澤的鱗片在水面上載浮載沉。狄裘比安然無恙。我問法蘭索瓦是狄裘比把狄裘巴吃掉的嗎?他向我保證不是。但是幾天後,他在網路上搜索了相關資料,坦承我的想法並不是不可能。
我上床躺下,面對著天花板,始終難以成眠,緊張兮兮地偵測每一點聲響,我恍然大悟:L所說的關於她的一切,每一件插曲軼事,每一段故事,所有細節,都是來自我書架上的書。
幾個禮拜後,保羅回家。一天早上,我們倆聊起他剛看完的一本書,這本書對他造成頗大的衝擊。所以,一天早上,我跟我兒子因此談到某些文章可能糾纏我們數日,甚至幾個禮拜之久,我跟保羅提到了大衛.范恩的第一本小說《蘇昆島》,看完那本書之後,我連續好幾個晚上都睡不著覺,而書中著名的第一一三頁深植讀者的記憶中,彷彿一記幻覺震撼彈——從
https://m.hetubook.com•com一開始,我們就能感受到這部小說戲劇化的高潮將一波又一波,但沒料到是那麼驚悚又出人意表——我起身走到書架前取出這本書。這本書的內容極盡晦暗,我並不特別希望保羅讀它,我只是想確認一下著名的一一三頁對我造成的恐怖印象。我站在他面前,簡短地概述小說的內容大綱,還跟他說了後來我聽說大衛.范恩之所以會寫這篇小說的原因。我一邊說著,一邊翻開手上的書,翻到第一一三頁,書頁的邊角捲起。我停止說話,開始瀏覽文章內容。
我也想過L是在給我設下另一種形式的陷阱,而這一次,我是頭下腳上跌了個狗吃屎。L深知用這樣的方式,能在我不知不覺中,重新喚醒這些過去讀過的文章所造成的深刻印記,如此便能激發出把她的故事寫成書的欲望。我以為是我背叛了她,實際上這根本就是她想要的:成為我的創作主題,然後一路引領我,在非我本意的情況下,剽竊我喜愛的作家的作品。
這次,信上有了署名。
大男孩跟我說他曾短暫地在一家到府服務的職業仲介公司打工,做些簡單的組裝修理、運送家具、清空地窖等工作。他隱約記得公司發派了一個有點類似苦力的任務給他,七樓,沒電梯,但他記得的也就那麼多了。他很遺憾,但他真的沒有任何L的印象,對我也沒有。那間公司是朋友開的,沒多久就倒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