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黑暗沙丘森林,」有人說,「和其他賤人。」
有些人很快就學會,有些人需要時間。而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了解到,我並不需要忍受這些加諸在我身上的事。
在這段時間裡,我才了解到自己有多麼深愛父親。我原諒他在我學校音樂會上鋼琴演奏時太過熱心的鼓掌,我甚至原諒他大叫:「太棒了!」讓我同學覺得很好笑。我原諒他早起幫我做三明治,用母親從麵包店買來整條健康、滿是穀類的全麥吐司;我父親切下厚片,塞滿從圓形艾登乳酪上切下來的大塊乳酪,我根本塞不進嘴巴裡,而且還因此被嘲笑,但我還是讓人以為那三明治是我自己做的,而不是讓他們嘲笑我父親。我父親特別早起幫我做三明治,因為他喜歡做三明治,我甚至沒有考慮要自己做。那是一天中我們唯一能夠相處的時間,只有我們兩個人,安安靜靜的,他以前總是這麼說。母親不喜歡早起,羅賓不吃早餐,早上起不來,總是匆匆忙忙出門。父親會幫我泡一大壺茶,在流理檯上準備好砧板。
我十五歲生日的一個月前,父親在上班時間,因心臟病發作被送到丹海爾和-圖-書德鎮的醫院。被叫出教室時,我正在上德文課,古塞克先生載我到雙子醫院。古塞克是學校的校工,很兇,總是一面咚咚走著,一面大聲罵人。我們很敬畏他的大手,他用它們來拆散打架的男生、修理爆胎、照料教室裡的植物。當時,一頭灰白亂髮加上洪鐘般音量的古塞克不但看起來很老,而且十分陰森。他駕著一輛小貨車,毎天從居住的卡朗索村開到丹海爾德鎮。有時候,他見到在強風暴雨中騎著單車、掙扎向前的學生也會載他們一程,我自己就被載過好幾次。
我的腦袋突然一陣嗡嗡巨響,越來越強烈,直到眼睛後方怦怦地跳,干擾視線。我的心跳加速,胸口很痛,雙手像爪子一般地抓著手上的番茄湯。
從此之後,我不再走大門上學。有時候,我和老師一起用教師入口,但我還是必須走過校園去牽車。
「我父親心臟病發作,」我說,「住在雙子醫院。」
我轉過頭,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心臟病發作是很嚴重的事,可是,我並沒有真切感覺到父親的生命危急。我無法想像,而他在訪客時間的表現更強化了我和_圖_書這不相信的感覺。每次我進到病房時,他都以開朗的笑容及挖苦的言語迎接我,好像他躺在那裡是很好笑的事。他揮舞著雙手,弄得胸前的心臟監視器開始狂飆,讓母親大為緊張。羅賓會笑,但我不覺得有趣,我只是坐在那裡,安靜地看著父親蒼白的面孔,身上穿著陌生藍色罩衫,胸前貼著電極。
我們安靜地繼續開車,他在雙子醫院把我放下來。「祝好運,」古塞克說,「幫我祝妳父親早日康復。」我急忙跳下車,看著車子開走,接著轉身進去醫院。
他們安靜下來。
有一次,我沒課時去看他,回學校發現餐廳裡的同學都在交頭接耳,伊莎貝兒整天都興高采烈,因為她生日收到一件白色皮夾克,因而成為矚目的焦點。
我常常去古塞克的辦公室,不過只有在緊急時刻。古塞克用一種特別的方式安慰我,他坐在我身邊,手臂掛在我的肩膀上,手剛好在我的胸前搖來搖去,偶爾會好像意外碰到似的。或者他會抱著我,用他粗糙的手撫摸我的脖子。在古塞克的辦公室裡,我感受到另一種坐困愁城。
他們大笑。
「在學校……」www•hetubook•com•com
他說,「現在又發生這樣的事。」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點點頭。
「妳最近很不好受吧?」他說。
父親第一次心臟病發作之後,住院期間又發作過一次,但狀況比較輕微,還能安然度過。放學或是沒課的時候,我常常去看他,此外也常常蹺課。
這讓我想起某次伊莎貝兒和我們一起去林堡省的一個度假公園,當時父親有多麼地關心她。當時我們十歲,她癲癇發作,父親開了三個小時的車載她回家。我也記得那些數不清的日子裡,他做鬆餅給我們吃、帶我們去遊樂園、變那些我們馬上拆穿的魔術。
班上女生擋住我的去路,在我擠過去的時候捏我。她們刺穿我的單車輪胎,把書包裡的東西丟在地上,撕破我的作業。
「嘿,莎賓,妳回來了,」蜜麗安先開始,「妳最近老是搞失蹤,是到哪裡去了?」
古塞克拍拍我的大腿,手停留了一會兒。我瞪著他毛茸茸的大手,感覺重量壓進我的大腿,很久之後他才把手拿開。
放學後,她們等著戲弄我,剪開我的新毛衣、把我壓在地上、剪下一大撮我「白癡賤人的頭髮」。我跑進校https://m.hetubook.com.com園裡,去找古塞克先生。他用貨車載我回家,說如果她們再這樣對我時我該去找他,他說會把我單車的輪胎修好,並說她們一定是瘋了,也許需要好好教訓一頓。但他並沒有對她們說什麼,也許他也害怕那群人的力量,也或許他認為自己幫不上忙。
前往醫院的路上,我透過骯髒的車窗瞪著外面,還是感覺得到古塞克看著我。
那群人一看到我便安靜下來,一種充滿張力的安靜,刻意壓抑的咯咯聲,交換眼神。為了延遲嘲弄的開始,我站在賣湯的機器前買了一杯番茄湯,接著走向餐廳的另一個角落,但那群人慢慢走向我。
有一天晚上在家裡,羅賓第二次幫我補輪胎。他沒有多問什麼,只是寫下我的課表。從那時開始,只要他可以就會等我,牽著他的小綿羊站在我的單車旁。他如果提早下課也會等我,我們一起騎車回家,我抓著他的手一起奔馳,途中超越了伊莎貝兒。
他很習慣早起。以前他是國營鐵路的駕駛,常常五點鐘就要出門。當時我年紀還小,大概六歲左右,我聽到他穿著襪子的雙腳躡足走下樓梯時會醒來,我會溜下床,站在窗前準備好向他揮https://www•hetubook.com.com手說再見。父親總是過沒多久就出門,但我總是感覺等好久,而且總是急著上廁所。有一次,我跑去上廁所,再回到窗前時,很失望地發現已經錯過跟父親說再見的時刻。我想像他抬頭看著窗戶,發現我沒有在那裡跟他說再見。第二天,我站好位置,雙腿不安地交叉著。
你所具有的一切本質,所相信的一切,給你安全感的一切,怎麼可能在一夕之間消逝無蹤?讓你駝著背走路,必須鼓起勇氣才能說出一個字,一聽到她刺耳的聲音就跳起來。不安的感覺悄悄地偷襲你,然後制約你的行為——你漸漸成為自己所表現出來的那個人。
伊莎貝兒先恢復正常,我以為自己在她的眼神裡看到一絲震驚的神情,然而她說:「心臟病?他肚子那麼大,妳會很意外嗎?」
他覺得我情緒獲得平撫之後,會讓我從窗戶逃出去,然後我會躲在草叢裡,直到那群人放棄等我,再牽著壞掉的單車走路回家。
下一秒鐘,我把湯潑在伊莎貝兒的新皮夾克上。還記得當時她震驚地看著我,大吃一驚的表情差點讓我覺得抱歉,但她直直地瞪著我。然後,我知道自己麻煩大了——我已經宣戰,戰爭就此揭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