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五個月前的除夕派對上認識了崔維斯,地點是「自殺丘」。乖乖的門諾教徒技術上來說,不會慶祝被困在這個世上又一年的到來。除夕這個夜晚對門諾教徒來說應該是沮喪的一晚。不過我們可不是乖乖的門諾教徒。
我媽曾在教堂的「哭泣室」工作,我們有些照片是她、泰雪和我在那裡的情景,其中還有一張崔維斯踩在我臉上的照片。他才兩歲左右,晃著一個包著尿布的大屁股,我還是個躺在地上的小嬰兒,而且顯然我擋到了他的路。
我微微一笑,我們抽著菸,又仰頭看星星,還冷得發抖。
狗屎,老兄,他說。我猜他的意思是可惜泰雪再不會來這裡了。
是嗎?崔維斯說。你聽到的是什麼事?
有人升起一堆熊熊烈火,火花四處飛舞,有人笑,有人咳嗽;有人就在草叢裡親熱。還有幾個人在山丘旁邊的古老俄國人公墓玩手電筒捉迷藏。一兩個人在雪地上嘔吐,我還可以隱約聽到誰的汽車音響裡傳來麥可薇唱的「哦,爹地」。我和學校幾個女孩站在附近聊某部小說的結局,這時崔維斯和雷根走過來,問我們要不要一起哈口大麻。
我們全都聳聳肩,不置可否,或拉拉頭髮,一副無聊得要死的樣子。嗯,口才好的潔妮hetubook•com•com終於開口。大夥兒合著抽了大麻後,我和崔維斯就聊開來了,其他人則走到火邊。你是泰雪的妹妹,對吧,他問。
後來崔維斯告訴我,我一聲不響地就倒下去。我想應該跟雞血噴灑在我媽說的那幅波洛克畫很像。白雪就是有這個好處。門諾.西蒙斯挑上這個地方等候像《聖經》裡講的「被提到雲裡,在空中與主相遇……和主永遠同在」,必定也是為了這個緣故,因為在這裡可以讓我們靜靜地倒下,不會妨礙任何人。幾小時後我在崔維斯爸爸的貨車後面醒來,身上蓋著一條毛毯,崔維斯盤腿靠在我的頭邊。他的嘴唇是藍的,幾乎說不出話來,等到他終於開口了,說的卻是:哦,耶穌基督,感謝他媽的上帝你還活著。我認為這是所有對我說過的話當中最有創意的,於是我就愛上他了。
我聽過一件事,還蠻喜歡的,也經常想到,我說。
我們在「哭泣室」裡有很多樂事。我們可以看到坐在男眾那邊的我爸,一邊努力專注漢斯舅舅的各種譴責,一邊後腦勺往前垂又猛地往後抬,一再重複。
他穿著一件有很多口袋的陸軍外套,套著葛瑞柯迪亞厚底靴。手套的手指部位通通被他剪掉了。
通和_圖_書常我的工作是留心帶著哭鬧嬰兒的母親,如果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就表示她正要往我們這邊走過來了,我們就得把收音機關掉,免得我媽被逮,還要被她那個嚴得出名、衣著又差勁的哥哥訓斥。這就是我父親所走的險路,而且依然不悔,我猜啦。在他愛的女人與使他繼續運作下去的信仰之間左右為難,至少他從前如此。雖然從我媽走了以後,他就再也沒什麼好衝突的了。我會說我們家的氣氛是一種變態平靜的逆來順受。幾星期前,我舅舅來我家借我爸的插座組,他問我爸好不好,我爸說,哦,普通,安靜地與我的失望一起生活。那你好不好呢?
你聞起來有「到手香」的味道,他說。
我媽從前都會把「哭泣室」裡喇叭後頭的電線拆下,這樣就不會聽到她哥哥——漢斯舅舅,也就是「嘴巴」的聲音。泰雪大一點的時候,就帶著電晶體收音機進來,在我們幫媽媽照顧小嬰兒時收聽美國的電台節目。
然後他問我,是不是喜歡我愛的人和我說話時人不在我身邊。我停了一下,因為我給搞糊塗了。不過他把我的停頓當成誇張賣弄風情的停頓,也許吧,他好像是這麼以為的。總之,當我終於說不是時,他說那好,很好。然後我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坐在那裡踢著雪,看我們吐出的氣消散,並且猜想,至少我在猜,接下來還會有什麼。
算是吧,我說,有些啦。他說他也是。然後我們開始聊音樂,這算是種交往與否的試探。就連與世隔絕的門諾教派女孩都知道,絕不要和擁有「空中補給」唱片的男孩舌吻。你或許會舌吻有一些「愛默生雷克與帕瑪」唱片的男孩,不過你不會經常和他約會,或公然和他約會。接著崔維斯提到美國搖滾樂手路瑞德,但又不會表現得像個卑微奉承的傻粉絲,這時候我就肯定自己想當他馬子了,於是我靜默了一會兒,把嘴唇抿成某種樣子,努力做出端莊款。
在罪惡與過錯中憔悴……雷伊敬上。
你喜歡「雷鬼」,對吧,hetubook.com.com他問。
要神祕點,我提醒自己。我練習那種強顏歡笑的表情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那種表情和眼神、嘴巴以及說話當中的某些停頓有關,可以看起來淒美又浪漫。我不是很拿手,不過我很喜歡那種誇張氣勢,你知道,就是努力去掩飾一件事可又同時顯現它的那分心力。
你說你叫諾蜜,對嗎?崔維斯問。是啊,我說。你再說一次你叫什麼名字?崔維斯,他說。對哦,崔維斯、崔維斯,我說,做出一種誇張想要記住的樣子。其實我知道他的名字已經好多年了。之後我們慢慢走向樹叢,進到小小的空地,在一根橫倒的樹身坐下,他兩手摟住我,對我說,你跟我說說話吧,諾蜜。所以我就開始胡扯一通,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我說是啊。
是這樣的,我說,有一男一女兩個人,站在某個地方的某個城裡一條暗黑的街上,女孩很喜歡男孩,時常想到他,想和他在一起,和他談戀愛等等;而男孩呢,我不知道,他也許也喜歡女孩,他年紀比較大,也很酷,他們剛好在晚上十點左右在一條街上遇到,兩個人都是各自從某個地方回家,男孩對女孩說,嘿,嗨,你好嗎,你是……而女孩說,嗯,是,嘿。男孩說那你跟我說說話吧,m•hetubook•com•com
女孩停了一下,笑了笑,然後說,可是你在這裡呀。所以啦,我對崔維斯說,好像我剛發表完一篇關於製造原子彈的方法之類的演說一樣。你知道我的意思嗎?他說是啊,是啊,他知道。他問我為什麼喜歡這個故事,我說我不知道,它似乎很有什麼象徵意味,而他說,可是他在這裡啊,而我正跟他說話呀,我說是呀,沒錯。
我從來不知道他說這種話是不是在開玩笑。他寄給別人的聖誕卡,最後總是這麼寫著:
我聳聳肩。
接著是一群小鬼跑過來說倒數開始了,倒數開始了,距離午夜只剩一分鐘了,來嘛,來嘛。所以我和崔維斯就起身走到另外一堆小鬼那裡。他們假裝把一個叫庫特的男孩推入火堆,當做獻祭給魔鬼的犧牲,而其他裝飾著羽毛、和平常一樣又吵鬧又醉茫茫的女孩就開始倒數。每個人都假裝蘇格蘭口音說起話來,潔妮遞給我一個大麻菸斗,我正在抽,臉上卻被庫特的腿踢到,菸斗撞到我的口腔上,把皮給擦破了,淚水立刻盈滿眼眶,這時崔維斯正好伸出手臂摟住我,對我說新年快樂,我也輕聲回應也祝你新年快樂,一邊把滿嘴的鮮血吞下去。當崔維斯靠過來想親我時,我慢慢搖頭,但慢得不夠引起他注意,接著我就昏倒在雪地裡了。
諾蜜,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