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似乎並不在乎我爸的用語;只是我每次都快被他搞瘋了,我應該讓自己別那麼介意才是。如果他不是為了我而故作開心和蠻不在乎樣,我曉得其實我不會那麼火大或介意。他把我和我朋友麗蒂絲比做《湯姆歷險記》裡面的湯姆和哈克。湯姆和哈克今天打算怎麼冒險啊?「你是說除了和大塊頭『印地安喬』一起兒在密西西比河划木筏之外,還有什麼計畫嗎?」諸如此類的,唉。
你和崔維斯做了那件事了嗎,她問。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上帝,我說。我揮動兩隻手臂,像裁判在喊沒得分一樣。她又點點頭。
我用軟溼布把它擦掉好嗎,我問她。不用,她說,這樣就好。你累了嗎,我問。她微微一笑。我該走了嗎,我問。她搖搖頭。我再幫你拿條毯子好嗎,我問。麗蒂絲喜歡蓋很多條毯子,因為她老覺得有冷風吹來。有時候她會要我替她摸摸牆,找出風是從哪裡吹進來的。如果我心情好、耐心夠,我會把幾面牆全都摸遍,然後假裝找到透風的牆面,再把她的床盡量搬離些。但有時候我會說麗蒂絲,這裡根本沒有冷風嘛。她喜歡房間像保溫箱一樣暖;有時候都夏天了,她脖子上還圍著冬天的圍巾。我又問她要不要再加條毯子,她眼睛仍然閉著,但她搖搖頭。
她是個正派、善良、親切的人。我猜就是因為這樣她才必須進醫院。我告訴她一些事,我日常生活中一些無聊的事,她很喜歡聽。她還會笑。我很高興她認定我倆可以做朋友,雖然她是個規矩的基督徒女孩,我是個可悲又刻薄的大麻菸鬼。
有一次她跟我一起去水潭那裡參加萬聖節派對,每個女孩子都穿得像妓|女,除了麗蒂絲,她簡直像電影「真善美」歌詞裡說的「用緞帶綁著的棕色包裹」般正經。夏天她穿及膝長襪、矯正鞋,和一件檸檬綠的防風夾克。有時候她的耳朵會受不了比較大的聲響,眼睛也沒辦https://www•hetubook•com.com法看得見小字,她就會跟我說她沒辦法說話,但我可不可以說說話,因為如果我小小聲地說,她就可以聽、也可以「想想」我說的話。是真的,她真的有想想我說過的話。有時候我當天說了一些事,下次再見到她,她就會提起,還問我是不是還有同樣的感覺,或者情況有沒有改變。跟我們同年齡的人,沒有一個像她這樣。我們談些正在發生的事、我們做過的事,可是不太談我們的感覺。不過麗蒂絲生命中沒有真正的應對行為,只有感覺和想法。她生活在她的腦袋裡,所以她的腦袋才會發熱。
這些日子裡,「湯姆」和「哈克」並沒有太多計畫,因為湯姆(或者麗蒂絲是哈克?)得了診斷不出來的病,住進醫院了。沒人知道麗蒂絲到底怎麼了,她的身體有好多地方一直在衰退。昨天我順路去看她,她告訴我她愈來愈覺得自己愈來愈不怎麼樣,說完還大笑了好一陣子,笑到痛得受不了。她沒辦法忍受襪子緊箍在腳踩上,或者燈光有時會在腦子裡嗡嗡作響之類的。她看起來像身體裡面有一盞燈,跟南瓜燈一樣。她臉頰紅熱,眼睛發亮,呈現鐵青色;頭髮也不再是金色,而是黃的,簡直像盤尼西林。我躺在她床邊,念她的舊書《黑神駒》中的一本給她聽。她和我同年,不過她喜歡這些書,她才不在乎這些是兒童看的書。
我爸曾經蓋過一個東西,他說是垃圾圍攔。我媽離開後幾個星期,他開始在車庫裡蓋。花了幾天時間不停地做,終於完成。我把所有的空閒時間拿來在客廳裡一遍又一遍地聽同一首歌(「齊柏林飛船」主唱羅伯普蘭特唱的「我所有的愛」,我媽也喜歡聽);我爸就在車庫裡又敲又鋸,弄他的圍欄。
我爸有一副大得超誇張的眼鏡,簡直就是蛙鏡,好像他隨時得準備去焊接東西或預防日蝕灼傷眼睛。每當他對我hetubook.com.com眨眼時,我總會想起遠方城市的點點燈火,或電視影集「亞特蘭提斯來的人」,或一個才從獨居三十年的漆黑地牢裡放出來的人。他的鏡片是四方形的,有厚厚的灰色鏡框,他常常摘下眼鏡,在上頭呼氣。哈、哈。兩口短促有力的呵氣,每片鏡片一口氣。然後再用手帕擦去水氣,舉起鏡片對著光,瞇起眼睛看看鏡片乾淨了沒有。我爸還會隨身攜帶手帕,他都在一家「許利茲金服裝行」一次買三包。當我掏空他口袋要洗衣服的時候,我總怕會挖出條手帕來。
洗衣服可以很有意思又刺|激。把別人口袋掏乾淨,聞到氣味、發現污漬或小東西,之後摺衣服、打開抽屜、收好。如果聯邦調查局要我滲透到克里姆林宮,我絕對可以在那裡找到洗衣服的工作。精彩戲碼都從這裡開始,總之,簡直是座金礦呢。昨天晚上我回家時,我爸坐在前門旁那張黃色草坪椅上,凝視著12號公路。隔著眼鏡,他的雙眼閃閃發亮,像綠色的救生圈薄荷糖,看起來又像沉在泳池底部、吸引你潛入水裡去撿的東西。有時候它們美得有點陰森,我只好請他閉上眼睛。你還沒睡呀,我說。他說我們需要談談諾蜜還有諾蜜到哪裡去了。我也看著公路,我問他你說的是我嗎?他看著我,眼神充滿不解。我伸手慢慢拍拍他的頭;這動作很怪。他舉起手放在我手上,我們兩隻手就在他頭的一側、靠近他耳朵的地方握著,彷彿我們邊在止血邊在等救護車到來。過了一會兒,我說諾蜜要進屋裡了,他沒有馬上放開手。好像我們正在演一齣差勁的戲,而他忘了接下來的台詞。
我和我爸倒是從來沒達到那麼誇張的境地。他蓋他的圍欄,我聽我的「齊柏林飛船」。也許我們身體裡的器官正在剝落、變黑,但我們卻從不大吼大叫。偉大的日子終於到臨,我爸的垃圾圍欄落成了、準備公開展示了。他用我的舊玩具和*圖*書車拖到路邊。第二天我們起了個大早,要看清潔工人把罐頭從圍欄裡拿出來。我們肯定大家會覺得這東西很了不起。我爸把它漆成淺紫色,甚至還在底部鋪了一片人工草坪。圍欄還橫跨了一塊木板,可以讓罐頭妥貼地收在裡面。木板是我爸學校課程用剩的材料,漆成深紅色。好哇,爸,我對他說,這是個一流的圍欄。他告訴我說我媽一直要他做個圍欄,免得貓啊狗的把垃圾袋咬開,弄得整個院子都是垃圾。他模擬她的話說:能在我喉頭皮膚鬆垂前有個牢固又簡單的圍欄還真不賴哩!我們都笑了。我跟他說這是個豪華的垃圾圍欄,擁有最先進的技術,是個了不起的作品。我知道他強自忍耐,不讓自己哭出來。結果清潔工人以為垃圾圍欄本身就是個垃圾,是一團色彩鮮豔、有木板有釘子和室外地毯等亂七八糟東西組成的垃圾,於是就把它整個丟進垃圾車後面。我爸不讓我衝到屋外跟他們說他們弄錯了。他把一隻手按在我肩上說不用不用,不要去。他微笑著搖搖頭,然後回到臥室,靜靜關上門。當我再放起「我所有的愛」,看著太陽又升起,心裡想謝謝你了,羅伯普蘭特,謝謝你所有的愛,但是,你還有沒有多的呢?
麗蒂絲很正直,可是她的客觀反應卻完完全全不會帶給人壓力。我們沒有絲毫相同之處。我就是喜歡她那怪異的飄忽感,以及做出最讓人不敢置信的脫線秀逗事卻渾然不覺,或者即使知道也不在乎的那種態度。
她問我外頭是不是真的很熱,我說是啊,熱死人了,熱到還有熱浪在地面上波動呢。她點點頭。
我可能,她喘著氣說,永遠也不會知道,又喘著氣,男人帶來的快樂了。她閉上眼睛,露出微笑。
我正在實驗一種素食餐,我叫它「活命燉菜」。幾天前我爸走進廚房,打量我放在爐上的平底鍋,小火正在燉什麼。我們最近吃好多蔬菜耶,他說。我聳聳肩,你是說多和圖書得可怕吧,我問。對,他說,我就是這個意思。昨天我發現雞蛋裡有一道血絲,我說。不過,蔬菜是很好的,他加上一句。怎麼說,我問。因為就那樣,他說。生活中所有的問題,他的標準回答都是「因為就那樣」。反正蔬菜會讓你活久一點,我告訴他。他把頭偏了偏,皺起眉頭,或者只是看起來像那樣。他說,那挺有趣的。老爸他討厭能延長壽命的蔬菜。我跟他說我們也可以吃水梨漿當晚餐,很濃稠,就像一頓飯。煮飯不是你拿手的吧,他問。我把木匙放在流理台上。你要吃肉嗎?我問。我不會煮有肉的菜。OK,他說。他喜歡說OK這類的話。還有「打官司的」和「管錢的」和「拍照的」。有一次我問他是不是討厭用真正的字眼?「律師」、「會計師」、「攝影師」有什麼不對,我問他。沒什麼不對,他說。不過他說這話時的神情很難過,好像正在水塘裡開心玩水的小孩,硬生生被人阻止、要他別再胡鬧了。
我想我爸應該很想要個兒子。我七八歲時,有一天晚上跟全家人宣布說想和男孩子一起在每星期五晚上玩曲棍球。我爸馬上變得亂帶勁的。好哇,他大叫,好,我們必須給你弄根曲棍球桿!我們必須馬上去弄些膠布來裹桿子!我會在車上等你,快來!
你工作怎麼樣了?她問。我打了份工,在「戴克道奇洗車店」洗車。不過有好一陣子沒去了,因為我討厭橡膠鞋邊緣摩擦小腿的感覺。我把腿上擦傷的地方給她看,她皺起眉頭。基本上來說,我隨時都可以去那裡打工,展示室那個傢伙會偷偷給我錢;穿短褲拿水管的女孩都能讓他著迷。那份工作挺輕鬆隨意,只是想當然耳可沒辦法先訓練我習慣殺雞場的嚴格作息。
要我幫你梳梳頭嗎?我問她。不用,她說,會很痛。我幫你把乳霜揉勻好不好,我問她。不用,她說,那也會痛。她臉上有薄薄一層的白色潤膚乳霜。
一個護士走進來說:豌豆https://m.hetubook.com.com公主怎麼樣了啊?可是她不懷好意,我瞪了她一眼。她會這麼說是因為麗蒂絲的床鋪了不只一個床墊,而是兩個,因為一個床墊對她來說太硬了。今天天氣很好,護士說,像麗蒂絲這樣一個年輕健康的女孩兒應該到外頭呼吸呼吸新鮮的空氣,對吧,麗蒂絲?她問。對吧,麗蒂絲?麗蒂絲睜開眼,笑笑,點點頭,又閉上眼。護士嘆了口氣。等我待會走出醫院我一定要殺了她。我和麗蒂絲的友情經常涉及保護,或許是慌亂絕望的分攤,也或許因為認出了彼此垂死靈魂中熟悉的閃爍餘燼。到我該走的時候,麗蒂絲指指床邊的桌子。她為我寫了一首詩,寫兩個人在某座城堡圍牆內一起玩耍。在左邊的空白處,她練習了「安魂曲」各種不同字體的寫法。要是我媽,就會畫上許多馬屁股。
我們都是座小小的哀傷島嶼。外婆跟我說過,外公過世後,她一直很平靜,非常非常平靜。她洗澡、打掃房子、燒飯、很有風度地感謝帶著燉菜、前來悼念的親朋好友。然後有一天,她到郵局買郵票要寄謝卡,櫃檯後面的男孩說她少了兩分錢,可是她身上就帶這麼多錢。那個人就說,哦,糟了,那郵票就不能賣給她。外婆說她光顧郵局已經七十五年了,他認得她是誰、她住哪裡、她的子孫是誰、她寄信給誰等等所有的事,她可不可以下次來再給他兩分錢?不行,很抱歉,男孩說,如果他給她通融,他以後就得給所有的人通融。但不是每個人都只差兩分錢啊,我外婆說。是沒錯啦,他說,但還是不行,他不想惹麻煩。我外婆這下可火大了。她破口大罵,把沾郵票用的溼海綿台丟向他,她罵街、她大吼、她尖叫、她用錢包打他,然後走回家,出去時還把一疊「伊東公司」的目錄弄得四散各處。回家後心情也好了,而且是驚人的好。之後的這一整天,她都坐在後院台階上望著她的甜菜田。她說當時她的脈搏一定只有五十左右,這可是空前的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