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後來,這成了睡前例行儀式,我一直追究那次「迴避」的內容,簡直迫不及待。多精彩啊!它完全強化了我對是非的信念體系。而且每個人都必須在教堂裡站起來,公開譴責那些人。耶!我會說。譴責他們!我好喜歡這句話的音調。
我外婆在秋天過世,當時她正在收看電視轉播「多倫多藍鳥」棒球賽。就那麼兩腿一伸,頭上戴著髮捲,爐子上還燉著罐頭番茄湯。如今她的房子專門供給休假回來的傳教士使用。
我就只知道這些,小時候我媽告訴我的。我不知道教堂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和崔維斯才開車逛回來。我們開車繞來繞去,但不像柏特開著紅色「魅影」載著女友那樣在大街上逛,我們只在鄉間小路上晃。車座中間放著半打「老東西」啤酒,收音機的音樂還不錯。車窗開著,害我們灰頭土臉;可是如果不開窗,我們就會流汗流到死。我赤腳放在儀表板上,後來腳趾印就留在擋風玻璃上,崔維斯很火大。我有辦法用腳撥動收音機上所有的轉鈕,甚至換錄音帶,還能把它收好放進錄音帶盒裡呢。
我舅舅名叫漢斯.羅森費爾,是我們教會的牧師,也是我媽的哥哥。泰雪有一次說「黑暗之口」把車子停到我們車道上了,我要不要讓他進來?從那時候起,泰雪和我就稱舅舅「嘴巴」,這個綽號即使不悄皮或有趣,至少很貼切。
我們該不該進教堂去?這是我爸當時的疑問。他經常有疑問。當然,我媽說。我們都走了這麼遠的路了。才三條街啊,我爸說。他和那個永世不得超生的「克努夫教授」一樣,都喜歡清楚明確。他喜歡記下無法辯駁的事實;事實上他喜歡緊緊抱住無法辯駁的事實,好像那是個救生圈一樣。事實是不會離開的,跟妻子、女兒不同。我想如果我媽提議的話,他會和我媽永遠走下去。也許他們現在還繼續走著,可能已經都走到紐約了。
泰雪經常會一邊說著「我『迴避』你」然後一邊把我推著趕出她房間。她看待事情都是蠻不在乎的。就像我舅舅「黑暗之口」說的,這世上有些永恆的事必須先解決。而當紀律確實施展時,接受紀律處分的人就應該謙https://www.hetubook.com.com卑接受。
我媽跟我說過餐桌的把戲。比方說,你的妻子被「迴避」,你就不准和她坐同一張桌子,但是,如果你把兩張桌子併在一起,中間相隔一吋,然後在兩張桌子上鋪一張大桌布,看起來好像同坐一桌,但其實不是,那樣就沒問題,不會違反規定。
你想它到哪裡去了,崔維斯問。我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任何東西會到哪裡去,我說。別為這種事那麼難過了,好嗎,他說。一隻手摟住我的肩膀。我說好啦,好啦,我不會的。他在穀倉旁邊的地面摘了些剛冒出來的蒲公英給我,我謝謝他,後來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握著沒放。如果我不能拿他一個腎臟,起碼我還得到一把蒲公英。
我和泰雪還小的時候,常會窩在外婆農莊昏暗的餐廳裡面,聽收音機廣播訃聞宣告。宣告都是在晚餐過後,由我們地方電台播出。准許我們收聽是因為長老相信,小孩子聽人用嚇死人的單調聲音宣讀死人姓名,要比聽「披頭四」唱「我們需要的只是愛」來得好。聽完以後,外婆會說他們終於回家了,讚美主。然後我們就開始玩手指彈板球的桌上遊戲,一直玩到大家的中指都很痛才打住。高爾夫球是另一種允許我們玩的遊戲,因為用一根桿子去打一個比你小很多很多的東西,對這個鎮上大多數的男人來說,還真是挺讓人滿心歡喜。
爸媽的初次約會訂在教堂。這約會還包括先並肩走整整三條美麗的街道,來到石子地面的停車場,然後我爸對我媽說,嗯。我媽說,這話好深奧哦。他們彼此開著玩笑;謝天謝地我不在場。英語不是他倆的母語,所以能說笑話已經是項很特別的成就了。他們的母語是一種沒有文字的語言。那你們如何把事情寫下來?我問過我媽。顯然我們不能寫下來,她說,反正不會用那種語言寫。故事都是一個傳一個的,也傳給了我們。
我和崔維斯把車開到車道上,下了車望著穀倉。我們先走進去,看看有沒有梯子,可是找不到,所以又開車繞到穀倉後面。他站到車頭頂上,我爬到他肩膀,再攀上屋頂。衣服不在屋頂上。之前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真的好希望它還在那裡,所以當我找不到的時候,覺得自己又累又火,又熱又笨。
我沒有去碰掉在地上的那件衣服,當它是某種聖物,不過我還是踢了點泥土到它上面,再拿一塊石頭蓋在泥土上。我還對它說再見,好像我是個小孩子,分不清衣服和人的差別。至於落在穀倉屋頂上的那件,我竟完全忘了。也許它還在那兒,我想過兩天再去瞧瞧。
我的天老爺耶穌基督,泰雪說,你們第一次約會竟然是參加了「迴避會議」?那是什麼啊?我問我媽。哦,我不知道啦,她說。我其實沒有注意啦。不過我一直追問,當時我大約六七歲。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問。你就猜猜看嘛,哎喲喂,她說,那些人可能胡搞了些什麼啦,我也不知道啦。怎麼胡搞?我問。哦,她說,行為不正當嘛,親吻啦、胡來啦。所以然後呢?我問。那他們就不算教會的一份子?她說,對呀。媽。然後呢?啊就不准他們家人跟他們說話啦,她說。然後呢?我又追問。
他們終於走進去,兩人分開,各自走到男女會眾分開的座位,聆聽長老一一投出他們的票。夜晚結束時,教會已經少了三名成員。
做決定對我爸是件困難的事。那真的很難。這男孩和他的女孩抵達了他事先計畫好的目的地,然後竟然疑問該不該進去。好像……他說。好像什麼,我媽就問。他也不知道。脫掉外套,她說。很熱耶。聖堂裡的臭味還沒有熱氣來得嚴重呢。通常我媽提出建議,我爸總是遵命到底,但是西裝外套的事除外。西裝外套對他而言等於蝙蝠俠的蒙面罩或参孫的頭髮。不用不用,我最好還是穿著。
他說必須回去替他爸做什麼。你今天玩得開心嗎,他問我。我點頭笑笑,抱了他一下。他說會再打電話給我,然後就把我從地上拉起來。
有時候我們會跟農場的狗賽跑,不過我不太喜歡這樣做,因為會一直擔心牠們不小心就夾到輪子底下去;這種事倒沒發生過。有時候我們用黑色電工膠布在母牛身上貼出:「別亂摸,小牛仔」之類的警告字眼。
我媽曾告訴我,說那婦人的昏厥和壓力和_圖_書有關。這讓我覺得很有意思,人竟然可以當場倒下去,幾分鐘以後又醒來,說走就走。我很希望也能這樣,不過我想我的昏倒時間會延長到好幾天,說不定還會好幾年。我媽還告訴我,我們鎮上沒有成人。這是什麼意思?我問她。我是什麼意思?她反問我。我的問題和她的回答一模一樣,我從不覺得這樣很有趣。當她洗碗時,她會和看不見的人對話。我從餐廳觀察她,只見她搖頭晃腦、嘴唇動個不停、聳肩、隔段時間把手一甩,強調某個想像的論點。你在跟誰說話?我問她,她就會看著我,笑了起來,當然,並且說她不知道她在跟誰說話,或說我的話是麼意思,或說,說話?我剛才在說話嗎?是啊,我說,你在說話,而且你好像很生氣。我是嗎?她會說,而且說得很無辜。那真奇怪,她會說。好怪喲。之後她就會誇張得不得了地故作熱切來補償我。但這種做法讓我感覺受到攻擊,皮膚刺痛起來。所以通常在忍受她「興高采烈」的直接攻擊之後,我就會離開房間。我也只不過想知道她到底在跟誰說話啊。
小時候,我會站在田裡,假裝我是個稻草人。假裝「我不是我」可是件罪惡的事,但是我好喜歡一動也不動地站在田裡。當罪惡與農耕有關時,門諾教徒通常會用另一套標準來看待,因為農耕對我們而言非常重要。我說的可是「非常重要」哦。小時候,我們在主日學玩一種遊戲,不過我們不叫它遊戲,而叫它「車廂」。我們老師在一齣短劇裡一個人扮演好幾個角色,首先她扮「克努夫教授」,上不了天堂列車。接著她扮「搖滾女浪達」,也不准上車。接著下一個星期日,她又成了「暴烈山姆」,還是不能登上開往天堂的列車。最後她是「農夫佛瑞德」,終於獲准上車,因為他心中有耶穌。這是個很好玩的遊戲,我們全都為「農夫佛瑞德」拍手,之後我們會畫圖,畫出另外三個人在天堂門口痛哭,而「農夫佛瑞德」從他們身旁經過,進入了天堂,身上還放射出一道道的光芒。我很喜歡給「搖滾女浪達」畫上非常短的短褲,下嘴唇還叼著一根沾上口紅的菸。我在她旁邊畫上「暴烈山姆」,正和圖書要用球棒揮打她的腦袋,嘴裡還吐出罵著「盪|婦耶洗別」的泡泡。我不太明白「克努夫教授」為什麼沒有資格上車,唯一的可能是因為他教「科學」,信仰事實。我本來打算讓「農夫佛瑞德」說「把你處死,克努夫,處死!」但後來我發現那會變成幸災樂禍而作罷。不管你是不是農夫,你都不可以在天國列車上幸災樂禍。
然後每個人都很哀傷,對吧?我會說。是的,每個人都很哀傷,這個處境很為難,不只對被「迴避」的人而言,對愛他們的人也是。尤其是上帝,對吧?我會說。對,尤其對上帝而言。我喜歡這個困境,雖然上帝是終極的懲罰者,但祂並不開心這樣做。懲罰人讓祂很難過,但這件事又非做不可。我認為這真是超英勇的行為。
一天下午,我站在外婆的甜菜田裡一動也不動的時候,注意到兩件衣服,像瘋狂的大鳥般在水塔附近的空中飄著,,那是我們鎮上很多老太婆每天都穿的那種醜陋的寬鬆運動上衣。當時我還沒發現那是衣服,但過了一會兒就看出來了。我站在那裡,看它們一路飛到外婆家院子的上空。我很驚異它們這麼能飛,真是太了不起了,因為它們飛舞到各處,用一種瘋狂、自由而漂亮的方式慎重地晃動,一直到其中一件掉落在外婆穀倉的屋頂上,另一件則往下滑落,神奇地輕柔地落在我腳下。看著這兩件衣服在風中狂舞,是難得發生在我身上的一樁好事呢。
可是,諾蜜,我媽會說,寬恕總是有可能的,你要記住這一點。我不喜歡這個部分,它會讓我那片清澈的水面變得混濁。可是,也許不可能啊?我會說,也許不可能。
回家的路上,我問他能不能在我外婆的舊穀倉停留一下,看看那件衣服是不是還在屋頂上。他說我要那件衣服做什麼,我說沒做什麼,我只想知道它還在不在。
一天晚上,我媽說她說夠這個故事了,她不喜歡再講了,要說別的故事了。被迴避的人就跟鬼魂一樣住在自己的鎮上,對嗎,我繼續問。沒有朋友、沒有家人、四處飄蕩、注定要下地獄,對嗎?然後哭個不停嗎?嘿,媽!就因為他們胡搞?對嗎?這時候,我媽就會編個理由離開我房間。哦,你爸要我和-圖-書幫忙挑下星期要穿的襯衫,她會這樣說,然後輕輕關上我的房門。
你知道嗎?有些人(我不確定是哪些人)說過,在地球上某個地方發生的事,能讓地球另一個地方發生別的事。通常,我想,他們指的是某種地質事件;可我相信我媽卻深信這個鎮和教會過度簡單的沉默與恨意已經在全世界造成了雪崩、颱風或地震。不過,鎮上有一種善意,一種複雜的慈悲,有時候,當人們看著你、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時候,你就會在他們眼裡看到這種慈悲。比方說,當他們問我,你爸還好嗎?其實他們真正是想說的是,你沒了媽媽在身旁,日子怎麼過呢?就連時常對我深感失望的齊林老師,也時不時給我這樣喘口氣的機會。他會說他很了解家裡的狀況一定會有點「困難」,他也會說可以讓我延後幾天交作業,還說他為我祈禱。我才不在乎。
鎮上有個女人因為通姦而被「迴避」,但卻沒有離開。她就是所謂的「幽靈人」。她的身體有病,有時候走著走著就會在街上昏倒,通常是在「男人婆」雜貨店門口。有時候鎮民會拿些香腸或乳酪放在她身邊,但他們幫她的也只有這樣而已。倒是有一次我看到那女人的裙子夾縮到膝蓋上,一名年長的婦人立刻幫她把裙子往下扯了扯。
今天我們去爬了棵樹,輪流爬上樹幹,愈爬愈高。我們看到一隻地鼠,跟在「男人婆」店裡偷雜貨的老頭子長得好像,表情簡直一模一樣。我們還幻想有一群烏鴉想要咬死我們,就像電影「鳥」裡面的情節。我們其實沒看過那部電影,但都聽說過。所以我們就拿乾泥塊丟過去,牠們就飛走了。我們還不小心打破田裡一個玻璃瓶,於是花了半小時把所有的碎片都撿起來,免得被牛踩到。後來又花了半小時才把碎片通通深埋到土裡。然後我教崔維斯編織長長的草莖,做成一頂小小的皇冠,給躺在地上的牛戴上,牠好像挺無所謂的。做完這些之後,我們就只是坐在樹蔭下。我問崔維斯如果我需要換腎,他肯不肯捐一個給我?他說當然!我說真的?謝謝你。然後他說等等,如果只剩一個腎,會不會影響喝酒的量?我說大概會吧,他說,那麼,嗯,那我得考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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