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到我們「真實」小鎮的美國人,不是驚訝就是失望,或者兩樣心情都有。他們看到我們有些人坐在路邊抽菸,身穿小可愛,他們可真是亂不高興的,花了不少錢才到這裡來,就是要看頭戴軟兜帽的、身穿圍裙的,還有騎乘馬車的才對啊。
有一次我跟打字老師談到永生。他要我說清楚我到底想要體驗這個世界的哪些經驗。抽菸?喝酒?隨著滾石合唱團的音樂扭腰擺臀嗎?不全是,我告訴他,雖然我對「滾石合唱團」的「頹廢大街」的確亂佩服的。那你到底要什麼呢?他一直逼問我。犯罪?毒品?雜交?不是,我說,也不是這些啦。我沒辦法說得很明確。最後我說了些很蠢的話,像是我只是想做我自己;我想做我想做的事而不用管它是不是罪惡;我想要自由;我想要知道被另一個人類原諒是什麼感覺(因為很顯然地我遭受指責了),而不用等上一輩子,焦急地猜想我算不算個好人,而且還非得等死了才能揭曉;我想要在任何宗教體系之外體驗善良和人性。我還記得當我說「宗教體系」時,我還用手指在空中比個括弧的手勢。上帝,我真是個混蛋。我告訴老師說如果我再聽到有人說要由上帝來裁判而非其他任何人,但同時他們又每天每分每秒都在裁判別人裁判得要命(我的意思是,基本上來說,他們已經判定這「整個世界」都是邪惡的),我就要拿一把鋸短的點二二口徑手槍伸到嘴裡,扣下扳機。我告訴他我反正也不知道永生有什麼了不起,永遠活著似乎挺讓人毛骨悚然。就是說到這裡,他把我趕出去了。我不是說他錯了或是怎樣,只是當時我搞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以我們的談話偶爾走樣的情況判斷,我們當時好像置身某齣荒謬的前衛劇本之中。
我提到這些事,只因為它們是我的心頭重擔。但是我並沒有讓它們控制了我的生活,或者控制了這個故事。誰在乎事實呢,對不對?我們老是傳誦奇蹟嘛,耶穌死在十字架上,為了拯救我們這些罪人,三天後從墳墓中復活,還把擋在山洞的大石頭用手推開。我這樣已經夠好的了。
我可是會說英語哦,我說。我們的主要產業是人造民俗村和馬路以及再過去幾哩路的雞隻屠宰場。在炎熱的夜裡,如果風向對了,雞血和雞毛的味道會送我們上床,像壞hetubook•com.com心的父母親一樣。這裡沒有鐵窗或是看得見的出口。
我站在人行道上看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想,現在該停下來了吧,該把冰淇淋桶放回去,關燈睡覺去了吧。可是他並沒有,還一直一直吃。
幾個月前,有一次我從崔維斯住處走回家,中間會經過「嘴巴」的家。當時是凌晨三點左右,全鎮一片死寂漆黑,只有街道和汽車車頂因為融雪而閃閃發亮。我正走過他家,廚房的燈亮了,那是爐子的小燈。不知道為什麼,我就停靠在人行道上觀看。我看到「嘴巴」慢慢走過窗子,穿著一件褪色的綠色家居服,用一條看起來像舊領帶的東西隨便繫在腰上。我望著他的側影,只見他兩手放在爐台上,身體略往前彎,低著頭一動也不動,就這樣子站了一會兒;我聽到的唯一聲響是某人家排水管的滴水聲。接著他抬起頭,再一次很慢很慢地走向冰箱,打開上層冷凍室,拿出一桶冰淇淋。也許是「彩虹」,也許是「天堂什錦」。他拿著冰淇淋消失在我視線外幾秒鐘,回來時手上拿著湯匙,然後把冰淇淋放到爐台上,在小小的燈光下,打開冰琪淋桶吃了起來。他吃著吃著,倒不是像豬一樣猛吃個不停,只是平穩不停地吃了起碼二十分鐘,也許有半個鐘頭之久。
這裡的人對現世的事情不太感興趣,而且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點親戚關係,所以這種情況就不怎麼讓人驚慌。如果一對門諾教派的夫妻離婚,他們仍能做表兄妹嗎?哦,當然,可開心哩。泰雪有一次跟我媽說:哦,所以讓身體的一部分隨著音樂舞動就不對,可是你跟自己的親戚睡覺就可以哦?我媽對她說別呆了。
我可以感覺到來這裡參觀的美國觀光客總是很納悶。主街怎麼會通往永遠被詛咒的地方呢?主街就該連接塵世的一切才對啊,例如與其他道路連接之類的。
就像我說的,我根本不知道她人在哪裡,不過我想像過好幾種場景,最常見的是我媽手裡拿著護照、正在世界各地旅行。所以當我發現她的護照還在第一個抽屜裡,真是大失所望。這個發現還引出一個令人討厭的問題——如果她不在世上的某個地方,那她可能在哪裡?
「呆」是我媽口中最要不得的罪。好啦,她會說,你這樣很呆哦,然後我就知道我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已經過頭了、該收斂些了。
主街兩頭各有一塊泥土地,從來也不長什麼作物。兩塊地永遠休耕了,我爸對我說。這話到現在都還經常讓我不安。
有一次有個觀光客走過來,給我拍了一張照片,並且對她丈夫說,這可是一種無價的新舊兼容並蓄呢。他們為了要不要給我一些錢而爭執了一番,最後結論是不要。
過段時間,也許一個月左右吧,我注意到我媽把頭抵著廚房水槽上方的窗子,簡直就和「嘴巴」把頭靠在爐子抽風機上一個樣。她看著鄰居的狗說:我真羨慕那隻狗的自由和遺忘。
我有次只是暗示地說,把我們在這個世界的所有東西全押在另一個世界的可能性上,是一場冒險的賭博。話說完不到五秒鐘,老師已經帶領全班同學禱告起來了。
十歲時,我必須背《聖經》裡的金句好參加「藍山聖經營」。我站在「嘴巴」的辦公室背著:起初有世界,世界和上帝在一起,世界就是上帝。他糾正我,不對,諾蜜,不是「世界」,是「話語」,「話語」,「話語」。我就再念一遍。起初有世界,世界——不對,諾蜜,是「話語」,不是世界。但是這兩個詞對我來說都沒什麼道理。
我爸從不錯過任何一個禮拜日。他因為完美的出席表現獲得許多嘉獎,但他從不提起這件事。起初我覺得很丟臉,後來我發現如果我不改變自己的態度,這種屈辱感會要了我的命。所以我開始幻想我爸是一艘沉船上的高貴船長;或者有時候把他想像成一個忠實的情人,等待一場熱情籌畫但永遠不會發生的約會。
我說遺忘什麼啊,她說,嘿,諾蜜,你朋友喜不喜歡你的新髮型啊?我媽是個顧左右而言他的專家,我從不知道我的問題會被扯到哪裡去,或者她的回答是回答呢還是提示還是笑話或是什麼。有些問題得到的是首歌,有些問題得到擁抱和親吻。我需要一份地圖才能知道。
我甚至根本不想參加「聖經營」。那整個經驗唯一吸引我的是可以搭巴士來回,巴士路線會經過一部分城市,我想看看住在城裡的人。我試過盯著我們鎮上的人,但他和-圖-書
們只會像嬰孩般無邪地回盯你,目光沒一點攻擊性或其他什麼,只是一種完全不想跟你打交道的目光。這裡的人大多數安靜有禮,還帶一點驚駭的表情,好像全世界所有的問題全都滲透到我們鎮上,而我們卻完全沒有辦法應付。我們只能禱告、禱告、禱告,再禱告。如果我能住在世上任何其他地方,我一定都去。雖然我最喜歡的還是紐約市。
美國人來這裡參觀我們簡樸的生活;這裡的生活單純得令人耳目一新。我們鼓勵觀光客在磨坊買,包沒經過漂白的麵粉,漫步在民俗村的土巷子裡。民俗村就蓋在鎮的邊緣,可以完全展現我們從前的生活方式。它在這個「真實的」鎮旁邊,而真實的鎮卻非真正真實。它雖然存在這個世界,卻是根據不可能存在這個世界的城鎮建成的。它被建造成一種實實在在的碉堡,讓人樸實過日子、「迴避」做錯事的人;消磨了一些時間,也扼殺了許多歡樂,就這樣一直等到「被提」那日的到來。這裡的生活要點是,如果我們能夠順利不讓自己享受這一世的快樂,那麼我們就能第一個享受來生的快樂,而且永遠享有。但我從沒真正明白過那些所謂的快樂是什麼,也從來沒人直截了當跟我說過。我就自己猜想也許我們將可以四處漂浮,即使有人用盡全力打我們肚子也不會感到一絲絲的疼痛;這種樂趣應該夠享受一整個下午吧。
我知道「嘴巴」年輕時有一些慘痛的經歷〈唉,嗯,告訴我……「那」是怎麼回事啊)?鎮上每個人都知道,卻都絕口不提。他在遭遇那些經歷之後,就回到這個爛鎮,開始了鐵腕統治,那根豎起的船槳或許就像這麼回事。我猜他曾經反抗些什麼,回來後卻反過來拚命捍衛那些個。當他住在城裡的時候,做著上帝才知道的,嗯,我也不是很清楚啦,大概是被一個女孩甩了吧,我猜。她拒絕讓他成為她的陽光;可能在他對她敞開心胸,根本就不該求婚卻大膽開口的時候(「漢斯舅舅」的畫面在我眼前一閃,那是嬉皮的「自由做|愛」時期,真像個白癡)。他不但無法像「垮掉的一代」那些人書寫詩歌,還被別人嘲笑。被笑的點還有他那太刻意的衣著、那種急切想當時髮人士的模樣,刮得不對勁的黯子(別問我怎麼知道,是我媽說的),以及其他無數年輕人的罪行。最m•hetubook•com.com後他放棄了,回到這裡,開始一心一意地排斥一切、把這裡每一種所謂歡樂的最後堡壘全部根除,重新燃起對死亡的興趣,還萌發培育對世間的恨意。簡而言之。如果我是他的場邊教練,我就會說請你回到比賽場子、重新進入世界吧。只要態度和緩些,少開尊口,為了對全能的主的愛,你就再試一次吧!
我媽楚蒂.朵拉.尼克爾,本姓羅森費爾,已經走了,這是鐵諍諍的事實、無法辯駁。雖然她的下落取決於我——我的意思是,我並不「真的」知道,但誰在乎呢?對吧?這鎮裡發生的故事都不是這樣發展的。「快樂家庭農場」每天都有幾隻雞會逃走,有些最後也還是死在陰溝裡。
主街跟往常一樣死氣沉沉。大街一頭有盞亮得刺眼的水銀燈,燈旁有座水塔,中央有塊畫了耶穌像的招牌。耶穌穿件淺藍色長袍,兩手往外伸,手心朝上,好像在說,該死,我怎麼知道?我不過是個木匠罷了。畫這個招牌的業餘仁兄在耶穌兩頰各畫了個紅圈圈,大概是想讓他看起來很健康吧,我猜,不過這也未免健康得太過頭了。另一頭是另一塊巨型看板,上面寫著「撒但是真的,現在就做選擇吧!」
我用嗑藥和我的想像封堵這個問題。
等他終於吃完,又消失了幾秒鐘,然後又回來把頭靠在爐台上,靠近抽風機的地方,姿勢和起先一模一樣,像個徹底被生活打敗的人,身上全是空洞,不論吃多少冰淇淋也填不起來。我想到可憐的「嘴巴」被城裡的女孩甩了,只希望能夠寫出世界上有一個人會喜歡的詩,我差點就哭出來。當時我想,他好歹是我舅舅,我實在應該愛他。接著我就繼續走回家。
在我姊娜泰雪.暮光.尼克爾與齊林老師的姪子艾恩一起離開後七個星期,我媽也走了。雖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論來解釋,但他們一貫的態度是不提及不置評。我相信她們都還健在,而且總有一天我們會團聚,不過可能不包含艾恩在內吧。此刻泰雪和艾恩也許在北加州某個地方養育他們的私生子;我也許會是某個名叫「寬容」的人的阿姨。我媽可能是遊輪上的活動主任,她喜歡水,也喜歡帶活動;她是巨蟹座。她離開時不曉得有沒有帶些保暖衣物?應該沒有,她沒帶。她離開時到底有沒有帶任何衣物?沒有,她沒帶。這個發現同樣令人非常www.hetubook.com.com困擾,和護照仍放在梳妝台抽屜裡同屬一類。
但我猜,如果你能掌握形勢,要離開還是有很多方法。我媽和我姊就在該閃的時候輕易脫身溜走了(齊林老師曾經勸我「不要再胡說八道了。」可是有時候,這些個瞎話就自然而然脫口而出,我也沒辦法控制啊,我是分裂人格嘛,從前我就常常這樣說話逗我媽和我姊開心,我會叫她倆「孩子們」,然後說些毒販啦什麼的,你知道,純粹只是故意搞笑、好讓她們哈哈大笑。當時我還只是個小孩子,模仿泰雪的唱片內容。所以現在當我提起她倆時,有時候就會靈魂樂大師上了身。我也不了怎麼會這樣,但我會想辦法自我約束一下)。
「黑暗之口」喜歡說「頂好的」和「簡而言之」。簡而言之,我們不是一種頂好的人。他熱愛「羞恥」這個觀念,並且四處傳送這個爛東西,像個校園毒販,到處運毒,自己卻從不碰。他不會口口聲聲地獄啊懲罰啊,那不是我們門諾教徒的速度。那樣會顯得太活潑,會太像跳舞了。
他總使我聯想「復活節島」的那些石像。我看過他小時候的照片,即使在那時候,他看起來就已經像個絕不會原諒他人的花崗岩了。雖然我外婆有一次給我看一張照片,舅舅坐在獨木舟裡微笑著,一派輕鬆快活,身後是西沉的太陽。他把一根船槳高高豎起、像根矛似地直直舉在空中。我經常望著這張照片思索,他在想什麼?在他變成「嘴巴」以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哎呀,說真的,這聽起來真是很蠢,就像個很爛的倒敘場景,用山洞不停旋轉的畫面來開頭。我不會真的那麼認真想著他,比較像是想到時間,想到時間的本質,想到時間如何控制你、決定你的命運,然後毀掉你。
我們這種教派會假裝和一些正常的俗世傳統息息相關,例如早晨穿上衣服(感謝上帝,幸好門諾教徒喜歡遮身避體)去工作或上學,不過也僅止於此。
全能的天父,求您把諾蜜帶回您的羊群中吧。我們只請求您在這個下午給我們一個奇蹟,親愛的耶穌(他到底是向上帝這個「天父」祈禱,還是向「聖子」耶穌基督祈禱?就算你要用隨興而來的禱告脅迫群眾,至少你也該弄清楚祈禱的對象嘛)。
我想像出各種他每週日必去的理由,除了真正的理由。這似乎滿足了一種需要,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多麼缺乏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