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6

「對不起。」
他說那話的樣子讓仁恩不自覺地抓緊手上的槍,霧氣開始瀰漫整個房間,仁恩渴望班傑明趕快回來,雖然如此,他還是忍不住持續發問:「你來這裡做什麼?」
仁恩幫他躺下,拉起毯子,看到墊子上爬著好幾隻東西。
仁恩舉起槍,它好重,他的手微微發抖。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被勒死。」
那男人眨眨眼,肚子大到都已經溢出床緣了。他兩手疊起墊在頭底下,好像習慣不睡枕頭。他現在看起來更巨大,似乎可以像擰死一隻蜘蛛一樣地輕易踩死一個小男孩。仁恩的手發酸,他用左手的斷肢去支撐右手。
「你又來了,」那男人說:「音樂在哪兒?」他的聲音又沉又破,好像被埋了一整個世紀,太多年沒開過口。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從仁恩腿後升起。房間很暗,但是一種更黑暗的東西,像股厚重邪惡的濃霧從他身上流露出來。那男人閉上眼睛說:「我好冷。」
仁恩爬上湯姆的床墊,把槍放在膝蓋上,手指摸著槍的擊鎚。槍枝的金屬是冰冷的。只要一扣動扳機,子彈就會射進那男人的心臟。但他希望情勢不致於發展到如此。若山德斯太太進來看到他殺了人,他該如何交代?她認為他是個好男孩,他不想讓她發現真相。
「那好,」陶利說:「因為我再也沒法坐著了。」
「我是陶利。」他瞄了那槍一眼,仁恩看得出來,他正考慮著要不要把它搶過去。「你會殺我嗎?」
「嗯,」陶利說:「那我猜我可能也有某個死因。」
仁恩一直相信,人長大之後就不會哭了。現在,他眼睜睜看著眼前這人在嗚咽,他才知道hetubook•com.com哭泣這件事永遠不會停止。床在震動,紫色西裝前後搖晃著,一股深沉的聲音從男人的胸膣傳出,是一種會把人打敗的呻|吟,仁恩在孤兒院小男孩寢室聽過這種哭聲,在那些悲慘的夜晚,當孩子們想起母親,就會發出這種哭聲。
仁恩把槍塞在腋下,用力把山德斯太太的一條被毯拉過去,手發抖。
他的手巨大無比——比仁恩的大上三倍——手掌粗糙強壯,手指短硬寬大。他大口猛灌把水喝完,瘀青的脖子無聲地跳動。喝完後,他把碗放在地上,「你是誰?」他問。
仁恩有預感他會這麼說,不過現在他仍覺得有點呼吸困難。「你把他殺了嗎?」
「釘子釘下來時,好像整個世界也跟著迸裂,我被抬起又放下,他們鏟土時我可以感覺到泥土的重量,好像毯子蓋住我的頭。」陶利說:「我猜過程大概就是那樣。」他一邊說話一邊流口水,兩團口水聚在枕頭上,他的嘴邊冒著白泡沫。
「應該不會。」仁恩承認。
那股安靜讓人氣餒,因為那人既不擦乾眼淚也不擤鼻涕,只是任憑涕淚直流,在臉上乾成一道河流痕跡,好像他一輩子從來沒哭過似的。然後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吐氣時鼻孔噴出尖銳的聲音。他咳了起來。
男人張著嘴,牙齒在月光下閃爍。仁恩猜著他怎麼會被活埋——是不是醫生沒聽見他的心跳,或者這男人用什麼方法從天堂把靈魂拉回來。這情況跟《聖徒的一生》中的故事不同。故事講過,聖安東尼讓一個男孩復生,以滌淨他父親的罪。不,眼前的情況毫無聖潔可言。仁恩伸和*圖*書手用栂指和食指把毯子上的蜘蛛彈掉。蜘蛛掉在地板上,仁恩迅速起身,用腳把牠踩死在木頭地板上。然後,他發現那死人醒了。
「他們很快會回來。」他遞上水碗,男人接了過去。
他在自誇。即使滿身墳墓臭味,即使正拂掉臉上的臭蟲,仁恩很清楚他對命喪他手下的那些受害者毫無同情,對他一輩子所做過的事毫無悔意。這個男人內在有某個東西壞掉了;他好像不屬於這個或任何世界。如此靠近一個殺人犯讓人心驚膽顫,但仁恩也試著想像那是種什麼感覺—沒有感情,沒有罪惡感。永不求饒恕。「你的脖子是因為那樣才受傷的嗎?」他問。
「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他說。
「來殺一個人。」
那不是一個問題,不過仁恩依舊回答,「是的。」
仁恩再看陶利的喉嚨一眼,紫色瘀青像指印。「為什麼呢?」
仁恩的眼睛過了幾分鐘才適應。男人下樓後,他把窗簾推開,看著他們離去。他可以看出湯姆坐在馬車裡,換班傑明駕車,從他身體往前傾的姿勢,仁恩看得出來,他在擔心。如果沒有趕在天亮前把屍體送到醫院,他們就得自己負責處理那一馬車的屍體。
仁恩坐在床邊,男人身上的霧氣擴散了,又濃稠又污濁,幾乎可以嚐到它的滋味。他稍微碰觸男人在被毯下的膝蓋,膝蓋收縮了一下,仁恩拍拍他的腳,坐在那兒溫柔不斷地拍著他的腳,男人終於安靜下來。
「我把他們打得頭破血流,一命嗚呼。」
仁恩走到門邊聽著,房子很安靜,山德斯太太還在睡覺,絲毫沒有察覺他們給她帶了個陌生人回和圖書家。仁恩退回原位,鬆了一口氣。有一隻小蜘蛛正爬過死人的肚子,停了一下又繼續往前散步。他身上恐怕有很多虱子,仁恩想著,現在牠們全在我的床上。
陶利看起來陷入沉思,「他們拿著繩子緊跟著我,」他敘述說:「兩個戴舊帽的人,在一家酒館的樓梯間突擊我。他們用繩索纏住我的脖子,然後猛拉。我扯斷了一根欄杆扶手,用它狠打其中一個的鼻子,直到他鬆手。我把另一個打倒在樓梯上,不過已經被他先咬了一口。」他拉起手臂露出一道半月型的齒痕,凹凹凸凸的傷疤。
「沒有,我還沒有機會下手。」陶利拍拍肚子鏈環的末端。「但我早晚會把他做掉,然後再接下一份差事。新英格蘭到處充滿怨恨,很多人該殺,這工作我已經幹了很多年了,我天生注定吃這行飯。」陶利指著鍊條,「每一個環就代表一個被我做掉的人。」
「我叫仁恩。」
「我醒著嗎?」陶利呻|吟。
「是的。」仁恩說。
「不是,」陶利說:「我是被勒死的。」
「我口渴。」
「其他兩個人去哪兒了?」
「那些殯儀員用一塊布蒙住我的臉,偷了我的鞋子和上衣,留下西裝,他們說我的西裝太爛了賣不了錢,我聽到他們抱怨我太重,我本來想試著要他們住手,但是我的手痛得無法動彈,然後我就躺在棺材裡了。蓋子蓋下,釘子釘下,一支打進我的耳朵。」陶利舉起手指著耳垂上的一塊紅痂。釘子刺進了耳垂後方喉嚨上端的地方,也就是留下紫色勒痕的部位。
「我們該拿他怎麼辦?」湯姆問:「不能把他留在這。」
「紐約。」陶利用他巨厚的手hetubook•com•com摸摸|胸膛,手指劃著鏈環的每個圓圈,「費城。波士頓。」他抬頭看著仁恩,表情嚴肅:「這是我記事情的方法。」
仁恩拉起毯子的一角擦掉那泡沫,把濕的一角摺起來塞進床墊下。陶利應該沒有被活埋太久,仁恩想著,也許幾小時,也許一天,他沒死真是個奇蹟。
「我們算是朋友了囉。」
「你看起來好像在跳舞。」那男人開口。他伸手拂去臉上的什麼東西,仁恩看到一隻小蟲掉到地上。那隻蟲有很多腳,現在正朝仁恩的腳爬來,仁恩抬起鞋子左碾右磨,把牠給踩死了。
「暫時放這,」班傑明說:「我們別無選擇。」他伸手從褲子後面抽出那把左輪手槍,交給仁恩。
湯姆和班傑明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那男人抬上樓。仁恩走在前面,提著燈籠,開門,轉動鑰匙,嘘聲要他們安靜暫停,直到他確定山德斯太太沒有在廚房裡。快四點了,夜裡最後一股寒意襲人。當他們把他滾上床時,那死人還在輕聲打呼。
陶利開始揉眼睛,他的臉頰和下巴都是流過淚的髒痕,看起來一付可憐兮兮、好像有人剛朝他臉上丟泥巴的樣子。他咬緊下顎,大手突然朝男孩襲來,男孩很緊張,以為他要奪槍,但陶利只是緊抓仁恩的斷肢,把它當成手用力地捏住。
「然後呢?」
仁恩單獨站在黑夜裡,想像哀悼者對著他們留下的空洞棺材禱告。身後的紫色西裝打著鼾,聲音又重又濃,隨著呼吸越來越大聲,直到那死人好像不僅佔據了整張床,也佔據了半個房間,滿到天花板。
「沒有,」陶利說。他的臉扯動了一下,像是在微笑,「我醒來時已經天亮了。我躺在樓和_圖_書梯下,一直想著,怎麼還沒有人來?然後酒店的女主人走來,尖叫哭了一下,把我的眼皮闔上。她以為我擊退搶匪救了她,就請了幾個殯儀員把其他屍體搬走,給我買了付棺材。」
「嗯,真舒服。」那人說。他安靜了一會兒,仁恩以為他又睡著了,就把手槍放下,一邊監視著看還有沒有小蟲,然後他突然發現,那男人在哭。
仁恩不知道陶利是為什麼而道歉,但他知道「想要重新奪回自己的人生」是什麼感覺。
仁恩在走廊上找到一個碗,拿到盥洗檯裝滿水,把手槍裝進口袋,端水回到屋裡。他打開門時,男人坐立了起來,他把外套脫掉了。他的肩膀凹凸不平,身材寬廣,肚子垂在厚重多毛的胸膛下。他的額頭有很多皺紋,好像努力地想記起些什麼似的。
陶利歎氣說:「謝謝。」他說,臉朝著天花板,抓搔著胸毛。他好像不太在乎他的處境,或者曾經被活埋過這件事。他的胸膛上佈滿刺青——一個船錨,還有一條環繞他的厚腰兩圈的鍊條。鍊條上那些鏈環顏色比較黑,每個大約跟仁恩的手指一樣長。他有點希望這些刺青的鍊條會隨著陶利的呼吸而叮噹作響,但它們只是跟著肚皮緊縮,安靜地一進一出。
「但你沒死。」
「你那個在哪兒刺的。」
「痛嗎?」
房子某處傳來小聲的碰撞聲,仁恩聽得出來,那是山德斯太太清理火爐的聲音。陶利又開始哭了起來,仁恩再拍拍他的腳,他的啜泣小聲下來,大手呈杯狀蓋住嘴巴,好像要把說出的話捉住。
仁恩很確定聽到班傑明上樓的聲音;他試著把手拉回,但陶利緊抓不放。
「看好他。」他說完就把燈吹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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