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7

「你要我幫你殺人?」陶利問。
「你應該看看我們在醫院門外的樣子,」班傑明說:「湯姆一直發抖,我以為我們一定進不去,結果那醫生真的已經在等我們,就跟你說的一樣。他把錢都準備好了。」班傑明撈起一手銅板,「你為我帶來了好運,你知道嗎?」
男孩翻身,對面那張床依然是空的,可能已經爬滿臭蟲。床底的地板上只有一堆毯子。陶利不見了。
「我親愛的山德斯太太,」班傑明說:「他把妳關在那裡面,實在是有苦衷。」
「這是我第一次看你笑。」班傑明說。
「那個兇手竟然把我關在櫃子裡!」
仁恩看過這把刀,但從未近看過,刀把上刻著一隻熊,牠的爪子張開合抱著刀把,像在爬一棵樹,頭躺在握柄上,臉上帶著睡意,眼睛比鼻子大上兩倍。仁恩用手指摸摸刀鋒,它尖利閃亮,朝他臉上射出一道亮光。
「那我就幫不上什麼忙了。」
陶利敲敲櫃子的一側。
「這個是誰!」她喊,喉矓上全是紅指痕。仁恩從沒聽她喊過這麼大聲。她一推從櫃子裡站起來,爬到地板上,然後開始咳嗽,天搖地動的咳,像是要把胸中什麼濕重的東西咳出來似的。她手腳並用地爬行,拿到撥火棒,開始往陶抽打。
「放開她!」
「我不想走。」陶利說。
「還好我們把你挖出來,」班傑明說,用衣角擦拭熊刀,「要不然你還埋在土裡。」
「嗯,」他說:「那可是個好大的見面禮,」他伸出手,對陶利自我介紹,「歡迎回到人間。」
工廠的哨聲一聲接一聲響起,仁恩聽到捕鼠器女孩離開的腳步聲。有個人在他們門外停步,然後繼續往樓下走。仁恩望出窗外,看到幾十名穿藍衣的女孩跑在街上。她們披上頭巾,原來是下雨了。
「我想他是個職業殺手。」仁恩說。
班傑明在天亮時溜進房裡,他的衣服聞起來陌生、刺鼻且清新,好像浸過烈酒般。
「那說不定對我們會有幫助,」班傑明躺下,「只要他別把我們給殺了。」
仁恩點點頭。
班傑明從靴子裡抽出他的刀子,打開用衣袖一角把刀鋒擦乾淨,「拿去,」他說,「在你還沒想到之前,這個先給你。」
仁恩想扳開陶利的手,才扳開大拇指,班傑明跑了https://m.hetubook.com.com進來,手上拿著房間裡的《欽定版聖經》,他把聖經擲向陶利,陶利被嚇了一跳,鬆手放掉山德斯太太。
「要是能找到傳教士的領圈會更好。」班傑明說著,幫陶利完成裝扮。
「我們要把他留下?」
酒館外面有兩個年輕人正站著抽煙斗。一個戴著黑色捲邊的平頂帽,另一個則一臉不懷好意,綁腿綁到膝上。
「我這人只單獨行動。」
「那些人,」陶利說:「我認識他們。」
「放她出來!」仁恩喊道。他把碗搶走,用力想把陶利推下櫃子,「山德斯太太,」他把嘴巴貼在鑰匙口喊著。
「別打他!」仁恩擋住鐵製的撥火棒,想要抽走。但山德斯太太繼續咳嗽,繼續揮打。陶利輕而易舉地把她的手臂釘在牆上,遮住她的嘴巴,用大手蓋住她的耳朵,罩住她整張臉。
「我打算買雙新靴子,」班傑明坐在床上,「你呢?再買一顆橘子?」
「帽男。」陶利說。
「你剛剛才吃過。」仁恩說。
三個人站在外面的排水溝裡,仁恩搓著腿,陶利一直扳折自己巨大的手指,班傑明從頭髮裡拉出幾根麥稈。
「他們危險嗎?」
陶利考慮著,用長袍衣袖來回磨搓著下巴。
「床底下,我想他眼睛痛。」
「如果需要的話。」
「我們快離開這兒。」班傑明說。
班傑明用牙齒吸了口氣,「那就別讓他們看到。」他拉起陶利的兜帽蓋住他的臉,把他帶到一棵大橡樹後面,「待在這裡,」他說:「別讓他們看見你。」然後他牽著仁恩,走過那兩個帽男,直直地走進歐蘇利文酒吧。
仁恩有點不好意思,「我想是吧。」
「他們是誰?」班傑明問。
「他們要是看到我,會有麻煩。」
山德斯太太嗅聞了紫西裝一下,手在臉前揮一揮,「他聞起來跟大便一樣臭。」
「他好像喜歡你。」班傑明說,揚起眉毛。
班傑明有點震驚,「不不。」
「你必須走。」班傑明說,臉背著那些士兵。仁恩看著他在人行道上一步步側走,不用一會兒就會把他們丟棄在後。
陶利畫十字的手指在空中停住,冷靜地打量著班傑明,然後把手指放開,握拳又張開,握拳又張開。「你要什麼報酬?hetubook•com•com
「這位是我們的表兄,也是一位雲遊四海的傳教士。」班傑明說:「他聽了我姊的不幸後,前來尋訪我們的下落。」
陶利在人行道上坐下,頭埋在手裡。行人開始注意到他,仁恩突然發現他和四週環境如此格格不入。一個穿著破爛的老婦人摀著鼻子經過他們,一個男孩從駛經的馬車上探身,指著紫西裝男人。前頭的街角,一小群士兵正抽著煙,其中一人擱下手上正點著的煙,朝他們抬抬下巴,然後丟下火柴。
那死人對她眨眨眼,動也不動。
「這個很有賺頭,可能比你一年能賺的還多。」
一群人落荒而逃,仁恩跑在前頭,滿臉不解的陶利跟在最後,他們全逃出門跑到街上,山德斯太太踉踉蹌蹌地跟在後面,手上握著掃帚,「我不許任何人把我關在櫥子裡。」她喊著,用力摔上門,門環被震得晃動不已。
在兩人的鼓勵下,陶利繼續劃著十字,輕輕地劃,重重地劃,一遍又一遍,仁恩可以確定他已經把所有可能劃出十字的動作都做遍了。
陶利用兩根大手指捏起一顆珠子,轉向仁恩,表情茫然地說:「我記不住。」
他們在一間廢棄的教堂後面把陶利清洗乾淨,用裝雨水的桶子給他洗了個澡,把他的西裝丟進垃圾桶。陶利全無異議。他只憂傷地看了那紫西裝一眼,就任他們幫他刮鬍子。班傑明從仁恩那兒拿來刻有熊的小刀,輕輕把他的鬍鬚刮掉。長鬢鬍不見了,只穿著長褲的陶利看起來已經好多了——他的臉頰紅潤,光頭發亮,好像從沒死過。
「我們要拿他怎麼辦?」仁恩悄悄地問。
「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把她關在櫃子裡了。」
他又劃了一次。
班傑明把刀子還給仁恩,「我請你喝一杯。」他說話時,滿臉美麗的笑容。仁恩看著陶利一步步棄械投降,直到嘴角向上,咧嘴而笑。班傑明向前,拉起陶利短而粗的手指猛搖,「我知道一個好地方。」
「他不是傳教士,」仁恩說,「他是個憎人。」雖說不出理由,但他說的卻一點兒也沒錯。男孩記得有群聖方濟會的僧人曾經路過聖安東尼,停宿一夜。那是一群奇怪又吃苦耐勞的人。他們不吃,睡在外面的石院,不用任何被毯。仁恩從小男孩房間的窗戶看他們,他們的身體蜷縮,長袍攤平在地上,hetubook.com.com月光下看起來像墜落凡塵的天使。
陶利連連後退,直到背貼著壁爐。「我只是想吃點東西。」他說。
班傑明帶領他們穿過中央公園,一手推著仁恩往前,另一手搭在陶利寬大的肩膀上。他們經過一座荒廢的露天演唱臺和一個雜草蔓生的池塘。班傑明沿途指點風景,面對公園的街上有一家忙碌的酒館,他們正朝它走近時,陶利突然止步。
仁恩推開被單,檢查了衣櫥和窗外,焦急地拉開窗框,探身往街上望去。他拉開門往樓下跑,一聽到廚房傳來的摩擦聲,他住腳。他同時聽到一連串低沉、不太清楚的敲擊聲。
「紫西裝在哪兒?」
大家全轉向他,聽他的解釋。陶利抓著聖經,仁恩咬著下唇,山德斯太太瞪著班傑明,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拿來。」她把聖經從陶利手裡搶過去,看著那滾金邊,散落的書,她皺著眉瞄著書上的細小字體,再度看著陶利,然後她放下聖經,拿起掃帚開始抽打他們。她朝班傑明的臉,陶利的肩膀揮帚,仁恩側身閃躲,但掃帚還是落在他腿上。「你們全都是最爛的混蛋。」
「就是那樣!」仁恩喊道。
「噢,不,」班傑明說,小心地後退了幾步,「不過你是欠了我們點什麼,雖然我不是那種要人報答的人。」他清清喉嚨,「但都一樣,我想我們該談談正事了。」
陶利研究著班傑明扔給他的那本書,翻來覆去。仁恩注意著山德斯太太,看她什麼時候會發現陶利手上其實是她的聖經,而且拿顛倒了。女房東在地板上四處找她的鞋子,但臉朝著班傑明,留意著他所說的每句話,臉上交雜著氣憤與不耐煩。
「妳這麼說真是有意思,」班傑明說,「那是因為他走過各種糞肥,包含動物和人的,帶著聖經,想教化森林裡那些異教徒。就是在那個森林裡,他遇到一個叫『快樂羽毛』的印第安公主,她成為他的妻子,但是『快樂羽毛』不信基督,當我們表兄四下傳教時,她跟另一個部落的赤腳醫生私奔了。」
班傑明彈掉大衣上的灰塵,好像陶利喜不喜歡仁恩對他來講都沒差。他挑掉衣領上最後一根麥桿,「該把湯姆從酒吧裡抓回來了。」
「你在找那個女人嗎?」
仁恩把虛弱的山德斯太太扶到長椅上。才剛喘口氣,她又接著咳個不停。班傑明拿了些水和圖書給她,面露關切地站在一旁。
陶利照著劃。
「好。」班傑明。
「從那時開始我們表兄就四處尋找她的下落,像個失心狂徒,有一餐沒一餐的。今早他見到妳,妳看起來這麼漂亮,就跟『快樂羽毛』一樣,他擔心妳再度跑掉,才會把妳關在櫥子裡。他那麼做完全是出自於愛。」班傑明一手撫平陶利的大衣,一手撥掉他胸上的飯粒。「請有點同情心,山德斯太太。」
「好了好了,」陶利說:「別煩惱。」
班傑明拉起床下的一塊被毯。滿意地看見陶利在睡覺後,他脫下大衣,「你看。」他的口袋裡有一疊疊的紙鈔和銅板,比他們先前從教堂騙來,用偷來的珠寶換得,或用「瓊斯媽媽專治頑皮小孩的萬能通寧水」騙得的還多。仁恩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
教堂窗子在巷子裡反射出一道彩虹。班傑明咬緊牙,兩手交搓在一起,那是他說服別人去幹違背直覺的事之前,會擺出的一貫姿態。「我們還需要一個幫手,」他說,「一個能幫我們挖墓的人。」
仁恩把紙鈔放在鼻子下深深聞了一下,它們聞起來像骯髒手指的味道。他的心裡浮過這些錢買賣過的所有東西——新衣服、桃子、馬蹄、木材、書、緞帶、炒菜鍋。他閉上眼,累得無法繼續想了。
「她是我們的女房東,」班傑明說:「不可以對女房東不敬。」他開始像罵小孩般地罵起陶利。
「拜託,」仁恩喊道:「拜託,陶利。」他拉起那件紫外套,再用手環繞陶利的肩膀,還把臉埋在那潮濕的絨布裡,直到感到有人拍著他的背。
紙鈔攤滿床上,他們兩個人開始數錢。仁恩懂得乘法,他的拇指來來回回數著,十五、三十六、四十二、六十七、七十五。他一邊數一邊把紙鈔疊在一起,班傑明再數一次後,發現結果一樣,於是對仁恩的算術頗為讚賞。數完後,他給了仁恩幾塊錢,然後把一根床往最上方的圓頭轉開,把錢全滾進去,再重新轉上圓鈕。
「沒關係,」班傑明說:「只要這樣就行了,」他用兩隻手指在空中揮劃一個十字,「什麼話也不用說。」
仁恩慢慢地往牆角偷看,陶利坐在火爐旁的一個櫃子上,身上穿著那套西裝,鈕釦扣到最上面,垂著肚子,正吃著一碗粥;湯匙在他手中像個小樂器。
他們決定陶利需要改裝才能重出江湖(至少在北蔭鎮https://www•hetubook.com.com期間)。班傑明抱起仁恩,讓他從教堂窗戶爬進去找些新衣服。教堂內的靠背長椅被搬走了,彩色玻璃被拿下,但讀經臺和一堆祈禱書還在。仁恩搜索講壇後面的一個櫥子,看到一些製作耶穌誕生場景的道具:佈滿灰塵的驢頭,頭上纏著金屬光環的玩具娃娃,攤在地上的一件粗布褐色的牧羊人長袍。
「湯姆一拿到他那份錢就直接去酒吧報到了,恐怕要宿醉好幾個星期。」班傑明坐在另一張床開始脫大衣,「我們需要多一個人手。」
仁恩是笑了。他不停地笑。他感覺到牙齒碰觸著冰冷的清晨空氣,兩頰緊繃到發疼。那把刀子躺在他的手心,閃亮危險。它不只是份禮物——而且是他贏來的獎賞。班傑明信任他,派他守夜,對他刮目相看。
山德斯太太擺晃雙腳。
床下的陶利發出一陣呻|吟。床腳突然被抬高,浮在空中,然後再度落地。班傑明退到牆邊,等著,直到聽見那人又開始打鼾。
男孩搖搖頭,有點不好意思也有點驕傲。
市場即將結束營業,攤販重新排列著他們的水果蔬菜,把腐爛的蓋起來。麵包師把乾掉的麵包切去烤。街角的肉商正煮著剩下的骨頭。
仁恩再度醒來時,大大的太陽正從窗簾照射進來。他不知道已經過了幾天或幾個小時。他感覺得到身邊班傑明的體溫。他手上仍拿著那把手槍,班傑明要他看好陶利,但他睡著了。他的脖子因為躺靠著床頭板而酸痛,手指發麻。
「是啊,」班傑明說:「而我們什麼也沒吃。」
仁恩努力解釋上帝和聖靈,天父和榮歸聖父的不同。他們沒有念珠,班傑明用麵團做了串項鍊,仁恩用那串小玩意兒教陶利怎麼唸聖母經,如何唸完一顆大珠十顆小珠的一段玫瑰經,如何觀察經文的奧蹟:歡喜、痛苦與榮福。
他的手從腕部起消失在陶利的大掌裡,當陶利終於把他的手放開,班傑明彎曲活動手指,好讓血液恢復循環。下午的太陽明艷,陶利對著日光瞇起眼,似乎對街上經過的人、忙亂走過的馬車感到很迷惘。他弓著肩膀,笨拙不安地往仁恩靠近。
「我應該早點把你領出來。」
「我餓了。」陶利說。
陶利站起來,仁恩打開櫃頂,裡面的山德斯太太沒穿鞋,曲膝,嘴裡塞著一隻襪子。她的膚色蒼白但眼神炯炯,當仁恩把她嘴裡的濕毛線拿開,她對著光線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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