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次談完肝炎的事情大概一個星期後,奈兒又告訴我們媽媽的情況更糟了,她現在罹患葡萄球菌感染,這種病很嚴重,比任何人能想像得到的都嚴重,比我能想像得到的更嚴重。奈兒不停哭啊哭,到最後德露不得不走到奈兒房間裡打她一巴掌,叫她閉嘴。
幾乎整個六月媽媽都住在聖喬伊醫院裡,看起來好像她連七月四日的國慶煙火都沒辦法欣賞了,實在非常可惜,因為我以前聽她告訴她最好的朋友貝蒂.卡拉漢太太說,她應該把德露取名為「沖天火箭」,可見她多愛看國慶煙火。
我們兩人走過他們家的時候,幾乎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話也不敢多說一句,可是我心裡卻在想,一個人身上其實有可能發生其他更慘的事。
彌撒結束後,好多鄰居站在教堂外的草地上,我聽見媽媽多年的好友、現在依舊是媽媽好友的卡拉漢太太,用非常疲倦的語調告訴拉杜爾太太說:「海倫可以『安息』了。」
媽媽住院兩個禮拜了。以前在家裡的時候,都是媽媽負責和霍爾講話,現在我們三個根本不曉得要和霍爾講什麼。我大半的時間不敢盯著他的白色無袖汗衫看,他這樣穿,手臂肌肉上的「母親」刺青字樣一覽無遺。他北歐式的捲髮看起來就像早上起來沒梳頭那樣,而胳肢窩下細細的腋毛散發出陣陣像啤酒的味道。
卡拉漢太太身上的味道聞起來跟我媽媽好像,我用力憋著不要哭,可是眼睛已經模糊了,我想她每天早上一定有替她的小孩煎荷包蛋當早餐。於是我回答:「我們很好,卡拉漢太太,霍爾和奈兒把我們照顧得很好。我媽媽一定會好起來的,對不對?」
霍爾彎身越到桌子這邊的動作快如閃電,我根本來不及看見,德露也沒看見,他一巴掌就拍在德露的後腦杓上,這一掌真的好用力,把她的頭髮都打散了,散落在瞼上。德露從散落的髮絲後面盯著霍爾瞧,一句話也沒說。於是霍爾又打了她一次,這次更用力。霍爾不知道的是,德露打死也不會哭,如果他想把德露打哭的話,那就錯了。這次他縮回手臂的時候整個人失去平衡,從椅子上摔下來,就倒在髒兮兮的褐色地酕上,他竟然開口哭喊著:「海倫……海倫……海倫。」
去教堂的那天早上,德露跟在我後面漫和-圖-書步走,她心情有點不好,因為我告訴過她,我那天不想要被油膩艾爾追著跑,所以她最好注意一下自己的舉止,就像媽媽常說的一樣。她聽了我的話,一面思考,一面用腳踢著石頭走路,這也是她喜歡的方式。後來她用非常小的聲音,小到我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我:「莎莉,她會好起來吧?」
「太棒了,」德露用她最粗魯的口氣說。
卡拉漢太太又說:「海倫一開始就不應該和他結婚的。」雖然偷聽人家講話是一種很不禮貌的行為,但一直沒人告訴我,媽媽到底有沒有康復起來,而且我又很想知道媽媽的情況,這樣如果她的情況沒有好起來的話,我才能事先準備一下。從卡拉漢太太的話來判斷,既然她說媽媽「安息了」,那意思應該是媽媽可能快死了,因為爸爸在下葬時我也聽過「安息了」這種話。至於拉杜爾太太提到霍爾的事情,那又是什麼意思呢?她的意思可能是指,霍爾和蘿絲有發生性關係。
這時德露已經走到裘妮.皮雅斯考斯基家門口。他們家前院的草長得好長,房子看起來快要散了,門廊旁有一尊耶穌的塑像倒著,彷彿在睡午覺一樣。自從裘妮.皮雅斯考斯基下葬後,就很少人看到皮雅斯考斯基夫妻了。
卡拉漢太太轉身看見我們倆,很驚訝地說:「哇,歐麥利姊妹,妳們好!」
奈兒說道:「抱歉我先離席了。」然後站起來想收拾桌上碗盤。可是霍爾抓著她的手臂罵道:「妳給我坐下!」但他突然又改變了心意,大力推了奈兒一把說:「算了,去幫我拿罐啤酒來。」他推得好大力,奈兒整個人摔到爐子那邊,身上的背心裙都縮到了腰上。
3 奈兒不給我們錢去戲院看電影,害我們沒看到仙度拉.蒂以及杜.唐納許演的電影。
最近霍爾差不多都沒回家吃晚飯了。他回家後經常整個人癱m•hetubook•com•com在客廳的椅子上,開口用別種語言吐出一長串惡罵,我猜是瑞典話。而奈兒最近的行徑惹得德露非常不高興,德露連正眼都不想瞧奈兒一眼,因為奈兒老是穿著白衣和白鞋,嘴裡不斷唸著貓王的名字艾維斯……艾維斯……艾維斯。其實我覺得奈兒這人還可以,當然也沒什麼好的,我永遠會記得爸爸講過,奈兒是世界上排名第三爛的姊姊。可是德露向來討厭奈兒,現在對奈兒更加反感,她乾脆在家裡一直跟在奈兒後面,手拿把牙刷放到唇邊唱著貓王的歌,一遍一遍越唱越大聲,到最後連奈兒也受不了了,用力打了德露一下。我只好出面安撫德露,拿出我自己珍藏的小東西像是鐵彈珠,要德露答應我,不可以趁著奈兒睡覺的時候去悶死她。
我比較喜歡去德望聖母教堂和學校,因為從我們家到學校和德望聖母教堂只有六條街,我們歐麥利姊妹用走的就可以到。但我不喜歡的是半路上會經過「油膩」艾爾.默立納瑞的家。德露最喜歡的事情就是站在默立納瑞家的灰色房子前,用超大的聲音喊:「油膩艾爾是個爛貨!」她還用其他的綽號來稱呼艾爾,包含「義大利笨豬」或者「義大利麵頭」,有時候她不高興,還把〈香蕉船歌〉的歌詞「日子……噢」,改成「義大利笨豬……笨,笨,義大利笨猪」來唱。

霍爾把奈兒拿給他的啤酒大大灌了一口,放下罐子用手背擦嘴巴,接著說:「聽好,妳們的媽媽和我……」他打了個超大聲的噁嗝,「最近我們有點問題,鞋店裡的生意也不太好。」
奈兒把手在短褲上擦乾,把我旁邊的椅子拉出來。她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放在桌上弄平。
「被別人謀殺,這大概是一個人身上能發生的最大慘事吧,」德露說。
「難吃死了!」霍爾吼道。此刻他坐在餐桌旁,嘴裡叼根菸,菸灰就掉進那個媽媽存了一整年的折價券才買回來的漂亮白瓷盤裡。奈兒替我們煮了鮪魚焗麵拌洋芋片www.hetubook.com.com當晚餐,可是整盤麵是黑的;她把罐頭豆子拿到爐子上去煮,整個乾掉了;蘋果醬的味道也非常奇怪。
第二天早上,奈兒把麥片和家裡剩下的一點點牛奶倒進我們的碗裡,開始動手在水龍頭底下清理昨天晚上的餐盤,因為那些硬掉的鮪魚焗麵真的好臭。「媽媽不只是膽囊出問題,本來我昨晚就要跟妳們講,可是……」
「會的,她會好的,」我一面走,一面說。可是心裡卻在擔心如果媽媽沒有康復的話,那會怎麼樣?德露和我就必須一直和奈兒、霍爾兩人同住嗎?還是我們要去跟外婆及寶利舅舅一起住?喔,這樣的話,德露不會接受的,她看見寶利舅舅就躲。我曾問她為何要躲寶利舅舅,她回答說:「有虱子。」我雖然懷疑原因沒那麼單純,卻也沒有繼續問,因為我不想要德露暴烈如火山的脾氣對我發作。而且外婆家太小了,外婆自己又沒錢,這附近的人都知道她沒錢。
德露相信,去年夏天就是油膩艾爾偷了她的腳踏車,所以她才這麼氣艾爾。我怎麼勸她都不聽,真的,上帝和爸爸在天之靈都知道,我已經努力勸過她了。油膩艾爾常追著我們跑到學校,在後面吼說,如果他逮到我們的話,就要把我們屁股踢到黑青,不過他永遠追不到我們,因為他的右腿小兒麻痺,有點萎縮。嚴格來講,油膩艾爾不能跑步,如果他要追你的話,他就會弓著背一跛一跛走得很快。我常問德露:「如果妳被他追到的話怎麼辦?他身上有帶彈簧刀,妳曉得吧?」
肝炎。
卡拉漢太太彎腰對我說:「還好嗎,莎莉?」
「有肝炎是不是會嘴巴很臭?」德露問:「威利跟我講的,他說蘇立文醫生有肝炎,而且……」
2 奈兒把電視的開關弄壞了,害莎莉不能看影集裡的「天空之王」了,莎莉哭了好幾次。(我叫德露把我哭的這段拿掉,因為媽媽知道我哭的話,會生我的氣。)
奈兒竟然知道口臭和肝炎的不同,不得不讓我對她刮目相看。當然,這也可能是她編的,想要讓我和德露看起來像兩個笨蛋。這點十分有可能。
1 奈兒說,妳沒有叫她洗莎莉和我的衣服,所以她就不洗我和莎莉的衣服。
以上等等。告狀清單上面列的事情,比德露的聖誕禮物許願表還要多,她www.hetubook.com.com越來越興奮,急著要等媽媽回來後,把告狀清單拿給媽媽看。
霍爾又噴出一口菸,然後把我們當聾子一樣再唸了一遍。「要搞清楚,妳們根本不是我生的,我幹嘛要照顧妳們?」
每年快到聖誕節的時候,我們女童軍就會去里斯本街上的聖猶大孤兒院探訪。聖猶大這個聖人,就是負責守護一切迷失的人。把孤兒院用這個守護迷失者的聖人來命名,其實非常可惡,因為這樣一定會讓裡面的孤兒覺得毫無希望。我們女童軍會在孤兒院裡演唱聖誕歌曲,把包裹在綠色棉紙及紅色絲帶下的聖誕卡送給孤兒當禮物。其實我很討厭這樣,我不想看到這些無父無母、沒人關心的小孩子。因此我回答德露說:「才不會,我們永遠不會住到孤兒院裡,我保證。」
「如果媽媽死了,我們怎麼辦?」德露踢起一塊石頭飛過我身旁。「妳覺得我們以後會住到孤兒院嗎?」

我沒有回頭看她。如果我回頭看的話,她一定會大為光火,德露最討厭被我發現她在害怕,因為她忘了在「黑暗中吹口哨」。這個道理是我留意觀察細節才想通的。畢竟外婆並沒有動脈硬化。媽媽和德露兩個人簡直一個模樣,兩個人都喜歡在出問題的時候,假裝一切正常。
她說道:「喔,我父親最近病得好嚴重,住在榮民醫院裡。雖然我好想去看看妳媽,可是卻沒辦法。不過我相信她一定會……」她說著說著就哭了。我也忍不住了,德露也看不下去了,她扯著我的手,我們就走了。
拉杜爾太太回答說:「聽說霍爾和蘿絲.羅金斯走得很近。」
「妳這笨蛋!」奈兒罵道:「那叫做口臭。」
德露抬起頭來,用一種暴戾的語氣說:「那她這又是哪裡有病?」接著又低下頭去吃了一口麥片。我雖然疼愛德露,但還是得承認,假如她討厭你的話,那她的脾氣就會像媽媽一樣壞。
我的眼裡燃燒著怒火,德露低頭看地板,大力又快速地乾舔著自己的嘴唇,這是她緊張時的標準動作。德露一定有偷偷跑到媽媽的房裡化妝,因為我看見她的嘴角還殘留著一點粉紅色口紅的痕跡,也聞得到「夜巴黎」香水的味道。奈兒的臉色好難看,就像在發高燒一樣,她站起來把衣服拉好,然後打開冰箱。冰箱裡幾乎是空的,很容易就看到裡面的藍帶啤酒。霍爾沒給奈兒什麼錢買東西,昨晚德露再和_圖_書也受不了連續好幾天只吃香腸麵包捲,火大到拿起一塊香腸麵包捲朝奈兒扔過去,害得奈兒的蓬蓬裙上沾滿了芥末醬,好像被尿尿噴到一樣。奈兒無奈地大喊:「又不是我的錯。」
奈兒告訴我們媽媽感染葡萄球菌的事情後,有天早上我想,如果到教會禱告一下或許會好一點。我以前都認為上帝有點耳背,我每次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祂,祂都沒聽見。奈兒不想跟我們去教會,因為她要去汽車修理廠找她男朋友艾迪.卡拉漢,也就是貝蒂.卡拉漢太太的兒子。奈兒每天就是這樣混過去,黏艾迪黏到不行。等媽媽回家的時候,奈兒就完蛋了,因為她只有忙著跟艾迪在一起,沒有依照媽媽的交代照顧我和德露。德露早就準備好她的告狀清單了,她還寫下來了呢。
我低頭看著卡拉漢太太的腿,那兩條腿杵在教堂門前,腳上戴著細細的金腳鍊,她的衣服有時候都不扣好。外婆告訴過我,媽媽和卡拉漢太太年輕的時候是隔壁鄰居,兩家人的房子就在餅乾廠對面,那時她們兩個人都是瘋狂的小野貓。
德露聽了總是哈哈大笑,眼中閃出非常狂野的光芒,彷彿她一點也不害怕被油膩艾爾抓到。我每次看到她這種表情就很擔心,每天都暗自祈求爸爸能夠現身來安撫她,因為我認為如果德露繼續這樣下去,恐怕活不了多久。
「蘇立文醫生說,肝炎就是媽媽的肝生病了,」奈兒的聲音突然有點發抖:「這樣不好。」說完她跑回房間,用力把門關上。奈兒有她自己的房間,不像我和德露是共用一間。若此時要我列出這裡「最喜歡的人」的話,那第一名會是奈兒,緊接在後的是德露,第三名是我……我發現我身上有某種特質,會讓媽媽每次看到我的時候,臉上就出現悲傷的眼神。我不曉得我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才讓媽媽用那種眼光看著我。問題可能在於我想像力太豐富吧。
我們三姊妹面面相覷,全部站起來走到前廊去聽蟋摔的叫聲,誰也沒講話。碰到這種事,也沒什麼好講的。家裡住著一個幾乎算是陌生人的男人,反正我們也不想認識他,他躺在地板上哭喊我們媽媽的名字,而我們媽媽已經快要病死了。街燈亮起,永遠有話要講的德露開口了:「這個笨蛋去死好了。」
「這是蘇立文醫生給我的。」我們在旁一起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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