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現在不行,我已經答應溫蒂要去她那邊了。」其實我沒跟溫蒂約好,我只是想到我們家的地下室去,那邊或許比較涼快,可以再寫封信給媽媽,或者把我塞在床下的日行一善作業拿出來再多寫一點進去。每當我想獨處的時候,就會到地下室去。
我要確定她已經走遠了才離開。德露有時很狡猾,會偷偷溜回來。我看見輔導員巴比正在盯著玩繩球的小孩,她走過去跟他講話,這時我才轉身回屋裡。
德露的嘴張得老大,開始瘋狂爆笑,笑到嘴裡的薯條都噴出來了。「他怎可能知道?妳聽見的時候一定嚇到屁滾尿流吧。」她用手擦嘴巴,又拿裙子下襬擦嘴巴。德露身上的味道,簡直就像一隻臭鞋子一樣。不曉得我自己聞起來是否也是這樣。搞不好我們早就該聽奈兒的勸告,找時間洗個澡。我和德露大概已經有一個禮拜沒換衣服了吧,從德露的衣服上應該可以看出來我們這個星期的生活軌跡:一圈一圈的可樂污痕、拉杜爾家食物的殘跡,還有一小片口香糖黏在她的口袋旁。「妳一定嚇到屁滾尿流吧。」
「這東西是哪來的?」我指著她眉毛上的OK繃問道。
這時房東太太從她家車庫旁的花園探出頭來,用德文喊:「妳回來了喔,小甜心!」她每次都用德文叫我小甜心。
她抬起頭:「真的?」
我又回頭看了運動場那邊一眼,看見德露正在和巴比玩繩球。巴比的球技很差,被打得落花流水,引來另一位輔導員芭芭拉和威利、亞提等人哈哈大笑。
「可能要吧,說不定我們還得跟她吻別。」她裝出一種要哭要哭的聲音說:「那次艾迪還在他爸的告別式上親他爸的嘴唇呢,記不記得?」
高德曼太太跪在地上指著說:「看見沒?我們辛苦終於有了成果,番茄長出來了。」
「快來啊,搭莉.歐罵利,」溫蒂用唱的在那裡喊。溫蒂講話都是用唱的,這證明了上帝若從一個人身上奪走某種天賦,一定會彌補另一項才能,因為溫蒂雖然天生有缺陷,但她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歡天喜地的。
「奈兒和艾迪帶我去銀河餐廳買的,以後我們兩個一定要去那裡,好時尚喔。」德露最崇拜時尚的東西了。「那裡有個服務生叫瑪琳妲,只要廚房把餐點弄好,她就端著食物,穿著溜冰鞋送到車子旁邊。」
這時卻傳來很大的一聲:「溫蒂!」
我沒把裘妮的事告訴她,也沒說我的照片竟然出現在羅斯穆森的皮夾裡,因為我再也不想被人叫成是放羊的孩子了,老是撒謊。就算說了,德露大概只會笑我,叫我瘋子。
「跌倒?」我忍不住大吼一聲,因為我是要她說出是羅斯穆森把她和_圖_書弄傷的,這樣除了我以外,又多一個證人,說不定就會有人相信我了。「溫蒂,妳不要撒謊。」
我們幫我爸辦喪禮的時候,並沒有開棺讓人瞻仰遺容,因為媽媽說那樣太可怕了。不過如果我有機會,和爸爸再來最後一次鼻子碰鼻子的「愛斯基摩吻」的話,不管怎樣我都願意。
德露假裝沒聽見。
「德露——!」
她放開了手,頭靠在我肩膀上,一陣髮香飄過來。「偶的屁屁好痛。」
很久以前我就發現,如果我把溫蒂講的話原封不動再講一遍給她聽,那她就會停止講同樣的於是我說:「沒關係,我的屁屁也很痛。」
我問她:「羅斯曼太太,需要我幫忙嗎?」德露心裡常會想一些不好的事,所以如果我一直做好事,例如日行一善幫忙鄰居,就可以把德露心裡想的壞事消除掉。德露不喜歡房東,因為房東在契約上面說我們不可以養寵物,因此德露只好把她的愛犬布奇留在鄉下,和那個會尿褲子的傑利.安柏森在一起。德露認為,這都是高德曼夫婦他們害的。
我向後院走去。為了避免等下繞過屋子轉角時突然嚇到德露,我邊走邊喊:「德露——」自從車禍發生後,德露最討厭人家從她後面偷偷接近,只要有人這樣,她就會很生氣。
「到我花園裡來,」高德曼太太邊說,邊走到太陽底下:「我有東西要給妳看。」
「溫蒂!」
她又轉過來,兩隻眼瞪得好大,接著用她非常獨特的快跑步伐開始狂奔。我坐在鞦韆上,心裡覺得很高興,至少現在溫蒂和我是一國的(雖然她是蒙古人)。不管怎樣,她剛才已經證實,羅斯穆森曾經想要下手殺她。
接下來的半小時我們沒說什麼話,只是忙著把衛生紙康乃馨串起來,黏在德露的腳踏車上。
「妳說得很對喔,真是個奇蹟。」高德曼太太把綠綠的小番茄輕輕握在手中。
「嗨嗨,搭莉.歐罵利。」
她又看了她的腳踏車一眼,再度微笑了一下,就騎上車飛馳而去,馬尾辮在她身後左搖右晃的。
「他聽說我很喜歡花園,說他家也有花園。」
「我知道!」每次要溫蒂專心聽我講話,總要試好幾次才能成功。「那個OK繃是怎麼來的?」她把頭偏向一邊,這樣才能把眼睛對著我看,這個動作很像RCA公司商標上面那隻歪頭聽留聲機喇叭的狗。我再度指著她的OK繃問:「是不是一個大人害妳的?」
她和我之間相隔不過一呎,但她扯開嗓子喊著說:「搭莉.歐罵利,偶的屁屁好痛。」
「這些東西哪來的?」她問。
「好了好了,溫蒂,」我數到十,然後要她放開,可是她反而抱得更和圖書用力。「我快要不能呼吸。」
我知道德露這時候一定坐在後院長椅上,手裡拿著衛生紙折過來又折過去,把一小疊衛生紙折成厚厚一條,然後拿一根髮夾從中間穿過去,再慢慢把每一層衛生紙分開來,最後整疊衛生紙會開成一朵康乃馨的樣子。我媽以前常說,康乃馨最適合佈置在告別式的會場裡。
這時高德曼先生突然從他家後門現身,對著高德曼太太喊:「瑪塔,回來!」喊完又走回屋裡。高德曼先生平常很少講話,因為他的英語不好。
去年夏天我幫她在花園澆水,第一次看見她手臂上的刺青號碼,於是問她這組號碼代表什麼意思,她是不是像霍爾一樣當過水手,所以才刺青。她放下手中的水管,給了我一個非常生澀的微笑,彷彿她已經幾百年沒笑過了,還反問我為什麼會認為她當過水手。她說,她和高德曼先生在德國的時候,被一種叫做納粹的壞人抓去,被送到一個叫集中營的地方,在那裡的人就像牲畜一樣,身上都要烙上號碼。這件事一定很可怕,就像科學怪人的故事,因為她說到納粹的時候還在發抖。我覺得納粹應該就是那種你永遠不想和他們在一起、有養德國牧羊犬的人。大家都知道德國牧羊犬非常狡詐,不能信賴。
我朝後院走過去,經過房東家廚房的窗戶時,突然想起了昨天我在挖土裡的小蟲時,不小心聽見房東高德曼先生對高德曼太太說的話。那時他有點激動的聲音從紗窗裡飄出來,說霍爾老是欠房租,這人簡直就是個酒鬼,如果再不付錢的話,就要把霍爾一腳踢出去。高德曼太太心平氣和地回答說:「可是啊,奧圖,如果這樣的話,那兩個小孩怎麼辦呢?」
「對不起,對不起,拜託,別哭了,」我把她胖嘟嘟的手拉起來,瞥見她的指甲塗成鮮豔的粉紅色,不曉得是誰幫她塗的。她左手無名指上還戴著餅乾盒裡附贈的塑膠戒指。
「偶的屁屁——」
我在她身旁坐下。溫蒂的衣服總是乾乾淨淨的,頭髮也是烏黑亮麗,像擦亮的皮鞋。拉杜爾太太非常注意溫蒂的儀容整潔。但現在她看起來有點怪。「溫蒂,妳的鞋子和襪子呢?」
「搭莉.歐罵利。」
「溫蒂,別再盪這麼高了,不然摔下來的話,屁股會更痛。」她聽我這樣講,就立刻停下來。德露常取笑我,說溫蒂真是喜歡我,都會聽我的話;還說溫蒂會喜歡我,是因為我的名字和姓剛好有押韻。其實德露是嫉妒我,大家平常都比較喜歡個性外向的德露。
「所以妳都跟他講了?是嗎?妳告訴他是妳觸動警報器的?」她做出一個很像踩到狗屎的表情,跟媽媽的表情一模m.hetubook.com.com一樣。換做是德露的話,她絕對不會透露任何一個字給羅斯穆森,就算是拔她的指甲,對她動大刑,她也不可能洩漏半點口風。
我在她背後喊著:「外面有壞人,溫蒂,妳自己要小心。」
「我要去運動場那邊了。要不要一起去?」她用頭朝運動場的方向點了一下。
「真的。」
德露這時對著巴比喊些我聽不見的話,而且用力跺腳,這是她生氣時的標準動作。巴比正在戲弄她,將球高舉過她的頭頂,讓她搶不到球。我看她一副越來越氣的樣子,簡直快氣炸了;她越生氣,我就越高興,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不對,這樣不是日行一善該有的心態。
「妳好哇,」她沒直接回答,反而彎過身來給我一個大擁抱。
難道我有幻聽,就像電影《蛇穴》裡的神經病薇吉妮雅.康寧漢?我再次轉身,這才看到溫蒂.拉杜爾人就在那,坐在坎菲爾家前門廊的鞦韆上。難道她聽見了我對德露撒的小謊,於是跑來這裡,免得我本週犯下撒謊的罪?
「妳再笑啊!」我把手中的午餐袋朝她揮動,「我有帶東西給妳喔。」我脫了鞋,從草地上朝她走過去。
「跌倒。」
德露看著我,覺得有點好笑。以前德露要幹嘛的話,我一定會跟。但我現在有點不舒服,也有點討厭德露。(對不起了,爸爸。)
她把銀河餐廳袋子裡的漢堡拿出來,將我的漢堡遞過來。「妳有去看媽媽嗎?」
「德露,在生氣?」她用手指著運動場的方向。
她點點頭。
我攙扶著高德曼太太站起來,手指不小心壓在她手臂的刺青上,希望這樣她不會痛。她說:「家裡有花園,就會讓妳心裡時時準備迎接收成,而且植物的生長永遠是驚喜。花園還可以提供新鮮蔬菜呢。」假如高德曼太太認識我爸的話,兩人一定會一見如故。她站起來後,先拍掉褲子上的泥土,然後用手抬起我的臉,用她以前當老師的腔調說:「小甜心,妳一定要小心。人生太複雜了,不像花園這麼單純,花就是花,草就是草。」說完後她就慢慢走回去,經過德露身邊的衛生紙花時,還丟了一句「好美」出來。
我本想不理她,想直接到地下室去,但又想起來我要對這些比較不幸的人日行一善。不過話說回來,我覺得最近自己也沒那麼幸運。畢竟,愛爾蘭裔的女孩應該永遠覺得自己幸運才對呀。
「他還有說其他的事嗎?」德露邊說邊塞了一根薯條到嘴裡。
先把幾個小小的褐色種子埋進去,經過一段時間後就會結出美味的食物,每當我目睹這種奇蹟,一定都深受感動。而且這樣也會讓我回想起,以前住在農場的時候,每逢https://m•hetubook.com•com萬物滋長的春天,爸爸就會在田裡栽種玉米,到了夏天,高高的玉米莖長出來,天黑後迎風搖曳,從我們家臥室的窗戶裡就可以聽見「沙……沙……沙……」的聲音。
她開始晃動鞦韆,動作越來越快。我用腳抵著地面,強迫鞦韆停下來。「溫蒂!」
我轉頭,沒看到溫蒂。
溫蒂抬起頭,是她媽媽在喊她。我媽以前說,如果你每天晚上都要喊十三個小孩回家吃飯,最後一定會練出像歌劇女高音那麼大的肺活量。媽媽和拉杜爾太太都有參加教會的唱詩班,不過媽媽認為,會生十三個小孩的人,不管是不是天主教徒,大概頭腦都不太清楚。
房東太太身材壯碩,在花園除草時常穿著高德曼先生的咖啡色亮面褲,剛好搭配她的棕髮。以前她在德國當老師,現在卻成了房東太太。今天她穿著一件熨得平整的黃色襯衫,袖子捲高到手臂,一如以往,我最先看到的就是她手臂上的刺青號碼。
她點點頭,表示「有」,然後又搖頭,表示「沒有」,我真搞不清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可是也來不及問清楚,因為她已經蹦跳走下階梯了。
「沒關係,我的屁屁也很痛。」
「算了,」我想放棄了,但又臨時決定再試一次:「妳跑到地下儲藏室的時候,羅斯穆森警官有沒有在那邊?」
「溫蒂,妳先別亂想,我要問妳幾個問題。」我急著想知道,那次溫蒂摔倒在在史賓賽家地下儲藏室的詳情,她為什麼會在那裡摔倒受傷,以及到底羅斯穆森對她做了什麼。雖然她有蒙古症,可是她是個非常聰明的蒙古小孩。我媽以前說,溫蒂只是有一點點蒙古,不是非常蒙古。「好,我要問了。妳準備好了沒?」
溫蒂哭了起來,她動不動就會哭,只要你和她講話的聲量提高一點,她就會哭。「偶的屁屁好痛。」
「沒錯。」
「就憑妳?」德露將袋子揉成一團朝我丟過來。「快過來幫我把這些花串起來。」
我就在那盯著我妹妹瞧了一會兒。我們家後院剛好和坎菲爾家後院相接,我抬頭看著坎菲爾家二樓妲蒂的臥房,沒騙你,我真的看到妲蒂在窗戶前露了一下臉。這下連我自己都開始擔心我是不是在胡思亂想。
腳踏車裝飾好了,德露稍微往後退,欣賞著自己的成果。這時我問她:「如果媽媽死掉的話,我們是不是要去她的棺材旁邊看她躺在裡面,就像卡拉漢先生死掉的時候那樣?」
我們聽見運動場那邊傳來球棒擊球的聲音,以及歡樂的喊叫聲。每次聽見這些歡樂的聲音,就讓我記起在「教義問答」課堂上,伊美黛修女講過的塵世間的誘惑,還有歌唱女妖用歌聲吸引水手的故事。
溫蒂站起來和*圖*書,走下坎菲爾家門前的階梯。「搭莉.歐罵利,偶要去媽媽那邊了。」
我搬出每次我看見植物成長一定會說的老話:「真是個奇蹟呀。」
我本來早把漢堡、薯條、奶昔給忘光了。這下走回長椅,趕快把手中裝著食物的透明袋子放在德露身旁。
我沒聽見她的回答,不禁有點擔心是不是羅斯穆森轉移了目標,不想抓我了,現在轉而鎖定德露。我拔腿狂奔,經過身旁一叢叢已經開始凋謝、沒了香味的牡丹花,到了屋子轉角的時候我停下來,把頭先伸出去看了一下,看見德露就在那兒,身旁至少已經有二十朵純白的衛生紙康乃馨,有如參加花車遊行的女孩。原來她太專心摺紙花,根本沒聽見我在喊她。她這人就是這樣。而且她嘟著的雙唇間,還可以看見舌頭的尖端露出來呢。
「真的喔!」德露把袋子打開,拿出裡面的薯條:「以後我長大,也要當那種服務生,在時髦的得來速餐廳上班賺錢,這樣就可以把布奇接來,牠就不用和亂撒尿的安柏森在一起了。」這時高德曼太太恰好關上紗門,發出碰的一聲,德露回頭狠狠瞪了一眼。「妳覺得我的腳踏車怎麼樣?」她指著腳踏車。
「溫蒂,是不是羅斯穆森警官害妳的?他有沒有推妳,害妳跌倒?」
「看起來不錯啊。」她把紅、白、藍的縐紋紙纏在車輪附近,車子把手上的彩紙更多。這台腳踏車是藍的,本來是奈兒的車,後來德露的腳踏車被偷,媽媽就把這輛給德露。我自己則沒有腳踏車,原因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大家都覺得德露一定會讓我騎她的腳踏車吧。可是這樣想的話,那就太不瞭解德露的為人了。
我走上坎菲爾家門前的台階,溫蒂把鞦韆盪得好高,從這點就可以判斷出她有心事。每次只要她擔心的時候就會用力盪鞦韆,撫平自己的情緒。
「閉嘴啦,德露,要不然我就打到妳閉嘴。」
「噢,沒有,」我突然好希望有去看媽媽,好後悔沒有及早告訴媽媽,爸爸已經原諒她了。如果再不去的話,就來不及了吧。「可是我有看到羅斯穆森警官,他給了我這張。」我把那張名片的事情告訴她,還告訴她我們開車在北街的時候,羅斯穆森警官把我們攔下來的事情。
我朝高德曼太太走過去的時候,經過德露身邊,她擠了個鬥雞眼給我,然後又繼續忙著手上的衛生紙花朵。
我撿起一朵衛生紙康乃馨,插在她的髮際。「我沒辦法啊,他就突然這樣冒出來。」
走下階梯的時候,她還回過頭說:「羅斯穆森。」然後直接穿過坎菲爾家的草地,朝自己家裡走去。
德露看見我,笑著說:「妳在幹嘛啊?是不是想看看妲蒂要不要出來跟我們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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