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們站在賈勒基太太家的前廊,按了好幾次電鈴都沒人出來,我有點擔心他們是不是全都睡著了。從我們站的位置可以望見我們自己家的屋頂,也能看見坎菲爾家的屋頂,我知道妲蒂.坎菲爾的鬼魂一定還在那裡哀泣著,在她生前住的臥房裡哀泣著。當然,從我們站的地方,也能看到羅斯穆森的家,距離這裡不過十呎而已。他家並不是那種左右和別人家併在一起的連棟房子,而是獨門獨戶,只供一家人住的屋子,跟我們以前在農場住的房子一樣。我好想念那樣的房子,甚至想念那個亂撒尿的傑利.安柏森。在那裡,感覺好安全。當然,有時農人的一隻手或一條腿會被農耕機給砍斷,就像傑利.安柏森的爸爸有一隻手硬綁綁的,中間是空的,指甲還塗成女生的粉紅色。但是,至少在鄉下不會有殺人狂,不會有變態虐待狂,而且這變態殺人狂還是個警察,而且這個殺人變態警察的家就近在咫尺。
伊瑟兒不是天主教徒,她是浸信會的會友,每個禮拜天下午都會去黑人區的浸信會做禮拜,這時就由羅斯穆森負責照顧賈勒基太太。羅斯穆森這人實在是非常好,對不對?哼!
伊瑟兒走進屋子裡,大概是去看看賈勒基太太的狀況,雷巴克則站起來把自己的藤沙發讓給德露坐。螢火蟲出來了,以前伊瑟兒跟我說過,這些螢火蟲是一路跟著她從密西西比州飛過來。她講的應該對吧,特殊的人就會吸引特殊的事物在他們身旁出現,例如螢火蟲、蟋蟀、流星、幸運草等。
蓋瑞先生熱情地擁抱了我和德露。「妳們兩個早該來了,妳們是不是已經不喜歡老蓋瑞先生了呀!」其實他不老,他只是在開玩笑。他的年紀,和我藏在牆上洞裡媽媽畢業照片中的人一樣大。也就是和我媽媽一樣大,三十八歲。「天啊,妳們兩個長好高了!」他的語氣有點驚訝,又好像有點失望。
以後等我長大,我也要當浸信會會友。每年夏天伊瑟兒都會帶我去浸信會做禮拜,教會裡面真的好好玩,喬伊牧師講道好有活力,比運動場上的輔導員巴比還要有活力,巴比已經算是很有活力的了。做完禮拜之後,大家都會聚在後院聊天。其實那間教會也不算真的是教會,它本來是一家電器用品店,門前還掛著字跡已經脫落的招牌:「各式大小家電,服務黑人弟兄」。他們用紅色的格子布鋪在桌上,上面擺滿了炸雞和綠色蔬菜,有點像菠菜,但又比菠菜好吃。有次和伊瑟兒做完禮拜,搭六十三路公車回家時我問她:「伊瑟兒,下次我們來這裡做禮拜的時候,帶瑪麗.藍恩一起來好嗎?因為她最喜歡吃炸雞。」伊瑟兒聽了大笑,回答說:「妳真是體貼呀,和圖書瑪麗.藍恩小姐需要長胖一點,那孩子實在太瘦了。」
「當然妳們要來這裡,」伊瑟兒說,還很擔心地看了雷巴克和蓋瑞先生一眼。「妳們今晚睡在這邊,就睡在這個門廊裡,沒問題的。」
話說回來,伊瑟兒要禱告了。我和德露閉起眼睛,伊瑟兒拿出禱告的腔調說:「親愛的耶穌,這兩個小女孩需要協助,」她接著告訴耶穌說我們很乖,但媽媽生病了,求耶穌拯救媽媽的性命,讓她可以回來照顧我們。聽到這裡,我好難過,胸中湧現一股深深的哀傷,就像是一種極度缺乏某種東西的感覺,如飢渴般的憂愁。我可能哭了出來,因為德露用腳踢了我一下。
「晚上好好睡呀,」他邊說邊走回屋裡,走到一半又轉身回來,對我們露出有點憂傷的微笑,他好像有心事,卻沒有說出來,只是用手在褲子上擦擦就進屋裡去了,伊瑟兒這時正好回來,和他擦身而過。
我想過要請伊瑟兒和我一起去,但後來想想又算了,因為她真的很喜歡羅斯穆森警官,她替他做好多事情,例如天熱時,如果他還待在警察局不能回家,她就會替他家的花園澆水。或者羅斯穆森早上有勤務,很早就得出門,那伊瑟兒就會替他把牛奶和奶油收進冰箱。
蓋瑞先生跟著說:「當然沒問題,今晚發生了這麼多事,我們也不會讓妳們兩個繼續在街上晃。」
伊瑟兒在手臂下夾著幾個枕頭,以及燙得平平的枕頭套,聞起來還有洗衣皂的香味。今晚天氣很暖和,但她還是用乾淨的白色床單替我們蓋腳。德露問伊瑟兒能不能給她一杯牛奶,伊瑟兒立刻到屋裡去拿牛奶給她。然後伊瑟兒坐在椅子上,屋裡的燈都熄了,只見點點螢火蟲飛舞。夜間的噪音也都一一靜下來,只剩夏夜的蟋蟀還在叫得很大聲,還有默立納瑞家的狗在吠。這時伊瑟兒說:「孩子們,妳們現在的處境非常艱難。來,我們一起來禱告。」
我們有整整一年沒見到蓋瑞先生了。上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去年夏天,大概就是裘妮.皮雅斯考斯基的屍體被人發現的那個時候,當時大家談的、想的都是這件駭人聽聞的兇殺案,所以我們沒多少時間能和蓋瑞先生相處。他只有夏天才會回來這裡,因為這裡的冬天會害他牙齒痛,所以他才搬到加州去住。
噢!可憐的伊瑟兒.簡金斯小姐,她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女人,但羅斯穆森還是騙過了她。不過,羅斯穆森騙不了我。我輕輕拉開那扇嘎嘎作響的紗門,免得吵醒德露,接著我走出了賈勒基太太的後院,躡手躡腳走在巷子裡,因為賈勒基太太和羅斯穆森的院子之間有一道白色的圍籬,籬笆上長滿了沉睡中的黃玫瑰,我不想爬籬和*圖*書笆,免得被玫瑰的刺刮傷,否則明天早上伊瑟兒看見了,就會起疑。我屏住呼吸,四下張望,一切正常,我繞著羅斯穆森的車庫走一圈,想找機會往屋裡偷窺。我敢說,他綁架了小女孩之後,一定是帶到這裡來虐殺,那兩個女孩都是在人行道上被帶走。莎拉被帶走的時候,正要去替她媽媽買牛奶;裘妮失蹤的時候,聽說是正要去瑪莎舞蹈班上課,那裡專門教小孩跳踢踏舞或芭蕾舞。她們失蹤後並沒有馬上被找到,因此羅斯穆森把她們拐走之後,一定是先帶到其他地方。說不定羅斯穆森有自己的汽車,就像蓋瑞先生一樣。這附近有車的人很少,每天早上大家不管要去哪裡,都是搭公車或走路,不論是要去真正好餅乾廠、去教會或商店都一樣。
接著,伊瑟兒問我:「妳曉不曉得,為什麼紅心傑克臉上的表情是這麼傷心呢?」
我們繞過轉角的時候,伊瑟兒看見我們了,就說:「來看看,我們有客人來囉。」
「噓……我好像聽到什麼聲音。」她從前廊走下來,又轉頭回去看著賈勒基太太的家。我也聽見聲音了,我和德露兩人繞過賈勒基太太家的轉角,這裡實在太接近羅斯穆森家了。我們每往前走一步,笑聲就變得更清楚一些。
「妳知道嗎,這裡馬上就要封街辦舞會了。」我告訴德露。我們從外婆家整整走了七條街才來到賈勒基太太的門口,德露好像累壞了。每次我想要讓德露打起精神的時候,我就會故意說起這裡要封街辦舞會了,因為這是德露最喜歡的夏季活動。她也是在這個活動中獲選為「運動場女王」,戴上那頂假鑽后冠。我已經跟她講過好多次,假鑽后冠和她的冬天大衣一點也不搭。
我的頭睡在藤沙發的這邊,德露的頭在另一邊,她的光腳剛好在我的肚子旁。我替她摳摳腳,摳到她睡著為止(她幾乎立刻就睡著了)。接著我盡量輕聲坐起來,就像其他人晚上睡不著那樣。我看著她浣熊帽底下冒出來的紅色髮絲,今夜滿月,幾道月光灑在她的臉龐上,德露看起來幾乎像個聖人。我替她把被單拉到下巴,走到門廊旁的紗窗邊,仔細觀察羅斯穆森的家。他家是一片漆黑,只有在我猜是廚房的地方留了一盞小燈。或許羅斯穆森此時正在外面找油膩艾爾.默立納瑞的蹤跡,就如他答應費茲派屈克先生的那樣。又或許此時他正躲在轉角處,偷窺著等我出現,就像他那次把我追到巷子裡一樣。等到羅斯穆森把我幹掉之後,德露就剩下孤單一人了。雖然有時候她表現得很強悍的模樣,但我就是無法忘記爸爸死掉之後,德露傷心的樣子。她不能再次承受這種打擊了,要是我死了,德露一定會www.hetubook.com.com瘋掉,那她就得去住在高山街的郡立瘋人院,和福斯曼太太住在一起。福斯曼太太聽見上帝跟她說,她的兩個小孩是魔鬼,於是她就把兩個孩子淹死在浴缸裡。不,我不能讓德露發瘋,我寧死也不能讓爸爸失望,我太愛我的德露了。
「德露?」
「當然好啊,蓋瑞先生,」我回答,心裡還盤算著明天要問他是否認識我媽,以前他們讀高中的時候是不是朋友,說不定還能問出一些跟羅斯穆森有關的事情。「晚安。」
蓋瑞先生站起來,拉長了雙手伸個懶腰,襯衫都跑到肚子上面了。我看到他的肚子扁平得像塊燙衣板似的,皮膚的顏色是淺褐色,肚臍附近還有一些捲毛,向下一直延伸到褲頭那邊。他說:「女孩們,有點晚了,我要先睡了,明天來玩紙牌好嗎?」
蓋瑞先生站起來拉開紗門讓我們進去。他個子很高,比外表看起來的還強壯,他有一雙世界上最美麗的手,又細又長,指甲堅硬而乾淨。當然啦,他的兩隻大耳朵豎起來就像小飛象,所以上帝賜給他一雙漂亮的手做補償。雷巴克正坐在一張小小的藤製沙發上抽雪笳,伊瑟兒在揮著一個像雞毛撢的東西趕蚊子,免得有蚊子跑進去。伊瑟兒最討厭的就是蚊子,還說蚊子是「上帝所創造的最差勁東西」。他們拿了一台留聲機放在屋子裡,納京高演唱的〈蒙娜莉莎〉從廚房的紗門一路飄進門廊裡。
我盡量放輕腳步踏在草地上,慢慢接近房子本身。此時我的心簡直有如狂風中飄盪的風箏在砰砰亂跳,於是我靠在他家後門上,讓我的心平靜下來。接著我慢慢拉下門把,不料這時整個後院突然被一陣強光照亮,直如白天,原來是有輛車開進了羅斯穆森家的車庫。我立刻放低身形,幾乎是用匍匐前進的方式盡快朝著花園方向前進,因為那裡應該是唯一能夠讓我躲藏的地方。我等了好像一個世紀之久,才等到羅斯穆森把車庫的門拉下,發出了「喀哩喀哩」的聲音,我還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可是從我躲藏的地方卻看不到他。我躲在那個印第安人帳篷形狀的四季豆棚架下,等他走進屋子,等著聽見他關門的聲音。但左等右等,什麼也沒聽見。幾分鐘之後我等不及了,伸出頭來偷偷看了一下。人家說,你躲起來的時候,千萬別把頭伸出來偷窺外面,但我現在又非這樣做不可,我得知道羅斯穆森在哪裡,因為羅斯穆森長得很高,他可以看到他家籬笆外面的地方,看見德露睡在那個有紗窗的門廊裡,這樣會讓她變成伊瑟兒口中所說的「很容易下手的目標」了。我屏住呼吸,偷偷從四季豆的葉縫往外張望,看見在月光下,就在黃玫瑰叢的旁邊,羅斯穆森坐在他的和-圖-書搖椅上,緩緩地前後搖動。他哭得好傷心。
伊瑟兒長長吟了一聲「阿阿阿——門」之後站起來,在我們的額頭上各親了一下,就回到屋裡去了,紗門關上時發出砰一聲,但她身上甜美的百合花香水味道,還待在這裡陪伴我們。
伊瑟兒端著一個盤子走出來,雷巴克從上面拿了一塊布朗尼蛋糕,蓋瑞先生婉拒了,我和德露每人拿了兩塊。這肯定是全密西西比州烤得最棒的布朗尼蛋糕。
「莎莉小姐,我想講的就是這樣,」她靠近我,近到我甚至能清楚看見她的鼻毛:「那個皇后後來和別人結婚,沒有嫁給那個傑克。」伊瑟兒的眉間整個皺起來,從這點我就可以判斷,這個紙牌故事使得伊瑟兒為羅斯穆森感到難過,因為伊瑟兒是個感情豐富的人。
「妳們兩個今年幾歲了呀?」蓋瑞先生把手放在德露肩膀上,他不知道德露最討厭人家碰她,除非是家人或者最親最親的朋友;但是伊瑟兒知道,於是立刻從座墊上站起來說:「老天哪!德露,妳的鼻子怎麼了!」她把德露拉到從廚房裡照出來的光線下,德露則把頭對著伊瑟兒稍微抬高。「老天哪!是誰把妳打成這樣,我的小寶貝?」
「伊瑟兒,妳是說羅斯穆森全心全意愛著一個女人,可是這個女人卻嫁給了別人?」
為了保護德露的安全,我必須實現我的偉大計劃。我打算潛入羅斯穆森家裡,去找找看裡面是不是藏著莎拉的另一隻球鞋,或者裘妮的聖克里斯多福紀念章,那是她第初領聖體之後獲得的紀念品,快速蘇西說裘妮被殺之後,那個紀念章始終沒有找到。要是找到了,我會立刻回來這邊,叫醒蓋瑞先生,他就可以帶著這兩樣證物開車到警察局,然後警察就會把羅斯穆森抓起來,盡快送他坐上電椅處死。
我細看那張牌後回答:「是不是因為他被迫要穿著這件醜衣服?」
有時候伊瑟兒的話,必須很仔細聽才行。她說的話,就像她在廚房燙衣服時,聆聽的收音機連續劇一樣難以理解。
我記得有天晚上,我們和伊瑟兒玩牌的時候,我問她為什麼這麼喜歡羅斯穆森。她整個人向前傾,很快從自己手中抽出三張牌,面朝下放在我前面。翻過來的第一張牌是紅心傑克(侍衛),「看到沒?」她問:「假裝這張就是大衛.羅斯穆森。」然後她翻開中間那張牌。「假裝這張……」她用手指輕輕敲著紅心皇后,似乎要講出另一個名字,但始終沒說出來。我死命盯著看她的眼睛,但她臉上帶著一種堅決不說的表情,我知道再多問也沒用,她是絕對不會講這張牌是代表誰。
伊瑟兒悶哼了一聲說:「才不是。」
德露完全沒回話。
「還有全州博覽會喔,」這是她夏季活動裡第三喜hetubook.com.com歡的。
我通常很會玩猜猜看的遊戲,因為我的想像力豐富,但這次怎麼想也想不出答案。「我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表情這麼傷心呢?」他的面容看起來還真難過。
伊瑟兒、雷巴克、蓋瑞先生三個人坐在有紗窗圍繞的門廊裡談笑。這個門廊是去年國慶日過後,蓋瑞先生特地為賈勒基太太弄的,好讓她能坐在裡面享受夏夜氣氛,又不會被蚊子咬。我和德露是親眼看著蓋瑞先生替他媽媽弄好這個有紗窗的門廊,他用一個嗡嗡作響的電鋸鋸開木料時,那木頭聞起來好香呀。他會請我們去拿水來給他喝,還告訴我們他在加州的故事,說他家後院就有柳橙樹,還種了世上最美麗的玫瑰花,總共有二十叢。蓋瑞先生還說,如果我和德露能去加州看他,他就要帶我們去迪士尼樂園玩。
我潛進了羅斯穆森的後院,慢慢、慢慢帶上後院的門,但沒有拴起來,免得等下沒法快速撤離。真是不敢相信!這裡就是羅斯穆森跟我提過的花園,哇,真是好美麗。這裡還有一個供鳥兒戲水的盆子、一個架在柱子上的鳥屋;紅蘿蔔、番茄、小蘿蔔森然成列,還有小小的四季豆,從一個像是印第安人帳篷形狀的大棚架上長出來。另外也有好多各種不同的花卉,有些我從沒見過。這裡簡直美如伊甸樂園,相信會讓房東高德曼太太見了之後著迷不已,也會讓我爸爸讚嘆萬分。
雷巴克吃完了之後,輕吻了一下伊瑟兒的面頰說:「該走了,早睡早起身體好。」我們向他道過晚安後,伊瑟兒陪著他走到前門,公車站就在轉角。他家住在柯爾鎮,黑人都住那邊。雷巴克搭公車不用錢,因為他自己就是公車司機。
德露看起來實在太慘了,只好由我來說明發生什麼事,告訴他們油膩艾爾的惡行、霍爾被關監牢、而我們又不知奈兒在哪裡,還說了費茲派屈克先生載我們到外婆家,可是外婆都沒出來開門(我說謊了,上帝呀,爸爸呀,對不起了),所以我們只好來這裡。
德露嗅著空氣中的味道,一陣巧克力餅乾的香味隨風飄送過來,「真正好餅乾廠」的烤箱晝夜不停地烤著餅乾,媽媽以前常說每次聞到這種味道她就胃痛。或許她就是這種味道聞多了,膽囊才會有問題。
「嗯,都是為了這個皇后。」伊瑟兒拿起皇后那張牌在我面前晃了一下。「她深深愛著這個傑克,想和他結婚,」她把兩張牌並排在一起,很像一對男女走進結婚禮堂。「但是這個傑克呢,」她把這張牌舉在我眼前:「雖然他也愛著她,但他告訴皇后說,他們不能結婚。」她嘖嘖嘖表示同情。「所以皇后只好黯然離開,嫁給別人。」她把第三張牌翻開,是方塊國王,「所以呢,這個傑克的心就永遠碎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