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然後他忽然想到:真是可惡的賤人!謝謝他?她不應該感謝他,她老早就應該離開那個酒鬼老公,或者應該早點說些什麼安撫那傢伙,或者不要放開小孩,或者不要嗆她老公讓他露出那樣冷酷仇恨的微笑。在場跟吉米交談的人是她,她有一百萬種不同方法可用,讓巴比不必扣下扳機,讓巴比不用殺人又毀掉自己該死的生活,讓巴比此刻不用在這裡,又醉又累又丟臉。有什麼人會在小孩子面前殺掉他的父親呢?天啊,他做了什麼?
「老樣子啦,」唐尼說,「有個傢伙爬上自家屋頂,喝了半打啤酒,再爬得更高,然後,隊長因為缺乏進展大發雷霆的時候,他暈倒了。我們進去趁他打呼時把他緊緊綁住。其實有點無聊。我們連喊叫的機會都沒有。」
最壞的階段過去,只剩下漸漸退去的痛感,像幽靈疼痛的回音,對可能發生的事溫和地哀悼。他可以忍受這個。其實,他已經忍受很多年了。
「至少這次不是,」巴比尖銳地說。
巴比雙腿發軟,重重跌落,往左猛然傾斜,布魯尼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回來。警探陪他坐在人行道上,躲在兩輛車之間,兩人沉默了半晌。
「怎麼了?」巴比追問,「快說啊,怎麼了?」
布魯尼警探突然停下腳步,他在喘氣,呼吸變成白霧飄過巴比的視野,雙手抓住巴比的衣領,搖晃他。
這樣他永遠不用面對他自己做的事,永遠不用當扣下扳機的那個人。天啊,人生真是充滿狗屁。
「我不知道,」布魯尼說,但他長嘆一聲,表示他有定見了。
唐尼聳肩。「我們沒看見,她也沒說過。反正他們也不是喜歡報警的人,總是鄰居來投訴。」
「把頭放低到兩膝之間。快點,巴比,彎腰,深呼吸。你行的。專心聽我的聲音。」
巴比下了床。他走到浴室,發現自己從昨晚八點之後就沒尿過,撒這泡尿感覺像永恆那麼久。他穿上衣服,找到放備用品的下層抽屜,盡快把裡面的東西倒進背包裡。
星期五晚上照例很擁擠,巴比以為他要罰站了,但是走過昏暗房間的途中,波士頓警局的華特.詹森發現了他,立刻離開座位。
「巴比,你有麻煩了。」
「我又……沒……值班,」巴比口齒不清地說。天啊,外面好冷,十一月的寒夜一巴掌打在他臉上,凍得他猛眨眼。
L街酒館是酒吧中的酒吧,令人https://m•hetubook•com•com回想起內部煙霧瀰漫、喝醉了玩飛鏢的時代,酒吧變成禁煙、老少咸宜的全國連鎖事業與情境喜劇背景之前的時代。很多條子在這裡打混,當地人也是,這是男人真正可以放鬆的地方。
「對,沒有人能針對你提出民事訴訟。但這不是民事案,巴比。這是準備提出刑事訴訟的合理根據的聽證會。這是重罪。如果你被判有罪,要坐牢的。這不是某人想要收點錢彌補喪失家屬之痛,巴比,這個人要摧毀你的人生。」
「你們出動時都怎麼處理?」
巴比轉向南波士頓,努力想接著該做什麼。醫師說得對,他又累又餓又緊張,今晚該結束了,躲回家裡休息一下。他住在可容三戶人家的三層公寓一樓,上面兩層出租補貼收入,其實也沒多少錢,因為其中一位房客希金斯太太老早就住這裡,前任屋主二十年來一直收她每個月一百零五美元,巴比不好意思漲她房租。南區的人就是這樣,他們會互相照顧,即使他仍然是個外人,買了房子進入舊社區的新住戶,他覺得應該入境隨俗。所以他還是只收希金斯太太跟三隻貓每月一百零五美元,反過來,她會送他巧克力餅乾,告訴他關於她孫兒女的故事。
巴比說不出話來。他得捏捏鼻粱才能擋住突然刺痛他眼睛的溼氣。天啊,他好累。更糟的是,他醉了。
巴比找了根路燈柱抓著。他用手腳纏住冰冷的金屬,低著頭努力抓穩。「好吧,」他說,「我醒了。」
「我不懂。吉米手裡有槍,還指著他老婆跟小孩。這對任何人來說都不重要了嗎?即使對他父母來說也不重要嗎?」
「工會幫不上忙。這是針對你個人,不是州政府,也不是警局。所以,你得自求多福。」
「啤酒,」華特堅持說,「你不用理會呼叫器了,巴比,還記得嗎?只要你還奉命休假,那隻四百磅大猩猩就等於死了。所以放輕鬆坐下,解開領口,來杯冰啤酒。」
巴比想不出該說什麼,全世界彷彿在他周圍飄浮,冰冷空氣吹在他臉上,鼻孔裡充滿啤酒的酒臭,他得洗個澡。天啊,他也需要睡覺。
都怪那個賤人。
「天啊,」巴比終於說。
布魯尼嘆口氣,「在法庭文件上,葛濃夫婦不否認吉米有槍,也不否認他的槍指著妻子,但是他們說……」
巴比雙手抱頭,他太hetubook.com.com累太醉無法承受,他感覺冬天吸走了他骨頭裡的所有鬥志,什麼也不剩。
警探沉默不語。
然後他開始胡思亂想,如果他不起床,這一天就不會發生。他可以留在這裡,她也可以留在這裡,他不必非得告訴她,她也不必知道。他的世界可以停留在溫暖裸|露的肌膚、雜亂的金髮與薰衣草香味的床單上。
「聽我說,巴比。今天城裡忙翻天了,葛濃法官對兒子死掉很不高興,他可不會聽理由或情境,法官正在準備報復,巴比,而且他鎖定你了。」
「他會打老婆?」
但是與此同時,他的胸口也解開了,受壓迫的肺突然活了過來,急速吸入氧氣。他蹣跚地走到路中央,差點被路過的汽車撞到,巴比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晚空氣。
他想起昨晚那個女人抱小孩的模樣,小男孩的頭貼在她胸口,她雙手緊塢著孩子的耳朵,他不禁鬱悶不安地猜想母親是否做過同樣的事。
但是結束了。先前巴比對醫師說謊,或許因為這件事實在不好受,大約五小時前,他跟蘇珊結束了。以前只是幻想,現在成真了。
「工會不是會提供嗎?」
「那一槍開得很公正,」他說。「我認識的人也都這麼說。」
「可樂就好,」巴比本能地說,走向木頭裝潢的吧檯,很多人轉過頭來,有的巴比認識,有的不認識。吧檯後面的蓋瑞已經開始倒啤酒了。
「當然,吉米跟他老婆喜歡鬧事。他常喝醉,然後她生氣,就鬧開了。」
「我以為……我以為麻州的公務員不會遭遇這種事。麻州侵權損害賠償法案。只要我們是執行公務,對方只能控告州政府而非個人。」
「很遺憾,巴比。我對天發誓,我從來沒聽說過有這種事。你有認識的律師嗎?」
巴比感覺兩隻手在他肩膀上,壓著他彎腰。他開始眼冒金星,明亮的白色光點綻放在一片黑海中。星星迅速爆裂,消失,然後只剩撲面而來的黑暗。
「他們說妻子才是那個家庭的問題,巴比。根據法庭檔案,凱薩琳.葛濃一直在虐待兒子,如果吉米威脅她,也只是因為他想要救兒子的命。」
他掙脫隊長,胡亂踩著小圓圈踱步,仍然感覺憤怒欲狂。他想要拿球棒砸爛這條街上每輛該死的汽車每扇該死的車窗。然後他要用撬胎棒打爛每扇門,用和_圖_書刀刺破每個輪胎。他要,他要,他要……
更多人湊了過來。有人拍拍他的背,也有人拿啤酒請他喝。巴比已經感覺不到杯緣碰觸嘴唇,他知道有點醉了,像在嘈雜過熱的酒吧裡消失到一個漩渦中,但同時他又異常清醒——知道哪些人沒有過來,哪些人在遠處偷看他,有些人看見他的臉,迅速搖頭的樣子。
這時他又發現了先前沒注意的事:華特與唐尼對待他的態度。很尊重,沒錯,佩服,或許吧,但也很同情,因為他是殺了人的警察。到頭來,或許地檢署最終怎麼判定、警局正式公布的調查結果都不重要。他們活在媒體時代,而在媒體時代,警察是不能開槍的。如果員警執勤殉職會被表揚,但就是不該拔槍,即使為了自衛。
他想到了。蘇珊的金髮腦袋溫暖沉重地壓在他肩上。她修長裸|露的身體貼著他,她的左腿彎曲放在他腰上。她的床單充滿薰衣草與性|愛的味道。
「不是。射得好,巴比。老實說,如果沒有你,他老婆跟孩子或許現在已經死了,這是很嚴重的事。」
「從來沒看過。我想他們有請保姆。或許這樣對孩子比較好。」
他在臥室門口暫停了一下,看著蘇珊臉頰上的紅暈、金髮的雜亂曲線,巴比感到一陣揮之不去的心痛。
巴比已經很少想起母親了,但是想起時,幾乎總是在這種時候。當他想要明知得不到的東西,當他感覺有點狂亂,有點低落,像永遠的局外人,只能往內窺探。
巴比這才想到華特跟唐尼都是波士頓霹靂小組的人。「里維爾那邊情況怎樣?」
於是巴比喝了啤酒,華特請客,恭賀他完成了一件好差事。
「這有點複雜。」
巴比的第二杯啤酒快喝完了。唐尼揮手叫酒保把杯子倒滿,巴比沒反對。「法官的兒子也好不到哪裡去嘛,」他簡短地說。
「他很暴力嗎?」
「書記什麼?」
「那傢伙要殺他老婆。」
「攝影小組正在趕來。有人向他媽的媒體爆料說你在酒館開起粉絲見面會,可是老天保佑,你一定有個守護天使,因為通訊被我們攔截到,我被派來救你出去。巴比,你聽著。」
「巴比,老兄!快點滾過來!坐坐坐,別客氣!嘿,蓋瑞,蓋瑞,我要請這個人喝杯啤酒!」
巴比不巧閉上眼睛,整個世界立刻天旋地轉。
謝謝,那個女人說,謝謝。
然後他突然想起來。昨晚,槍擊,男子m•hetubook•com.com的腦漿灑在遠處的房間裡。他躺在蘇珊的床上,感覺心臟猛跳,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心臟病發作了。他無法呼吸、手臂刺痛,劇痛直接傳到仍在喘息起伏的胸口。
「小孩呢?」
「他們不喜歡在社區裡有糾紛?」
「葛濃法官不想等地檢署了,巴比。他不在乎他們的調查結果如何,也不在乎我們局裡的調查結果。他要親自對付你。」
「今天下午我聽了指揮中心的對話錄音,你沒有違反程序,巴比。你記錄了事件,詳細描述事發經過,做了受過訓該做的事,或許沒有別人會這麼說,但我以你為榮,巴比。你有職責在身,而且沒有退縮。」
華特聳聳肩,「據我聽說,當吉米闖禍,法官打幾通電話,一切就搞定了。但願我們都能這麼幸運。」
又一杯啤酒送來。巴比拿起杯子。隊長來找到他告訴他消息時;他已經快要醉得不省人事了。
布魯尼警探把他拖出酒館來到街角,他一根手指勾住巴比的外套衣領,名符其實拖著他過街。
「我去的時候,看到牆上被打穿一個洞。」華特說,「他老婆什麼也沒說,但是我看起來就像男人拳頭的大小。」
「乖乖我的天。巴比,你在搞什麼東西?半個城市的人都在注意你,你還跑來喝醉酒?」
今天下午一點多他就驚醒過來,在陽光明亮的室內被聽見的車流聲嚇得暈頭轉向。天啊,他睡過頭了。他睡錯了房子,他沒穿制服,該死,這下他要倒大楣了——
「可是你們去過後灣?」
波士頓警局的唐尼也來湊熱鬧,他又請喝一杯酒,拿出兩分錢。
他從她身下輕輕抽出手臂,她晃了一下,翻身,長嘆一聲後又回到夢鄉。他看了她一陣子,有種無法形容的情緒。他想摸她的臉頰,他想呼吸她肌膚的香氣,他想跟小孩子一樣蜷曲抱著她。
晴朗明亮的下午兩點,他應該在93號公路上抓超速、酒駕或找尋需要幫助的駕駛人,他應該像多年來的步調一樣過日子,但巴比卻站在女友臥室門口,感覺內心有什麼東西撕裂了。尖銳、強烈的疼痛。真實的肉體疼痛。
「今天下午四點四十五分,沙佛克郡高等法院法官詹姆士.葛濃之妻、吉米之母瑪莉安.葛濃向書記裁判官提出了聽證會動議。她主張有合理懷疑發生了謀殺案,而且是你幹的。」
「是……喔。」
「呃,幹,」巴比有點驚訝地說,「你說得對。」
和圖書喔,天啊,他呼吸困難。他胸口好像鎖住了,雙唇張開喘氣,但是吸不到東西,空氣進不來。他又心臟病發了。他要死在南波士頓了,因為現在是十一月,他一直猜想會有這天。夏天很安全,秋天也不錯,但是十一月……十一月是個要命的月分。幹,幹,幹。
「所以說啊,錢買不到幸福。華特,我們去處理那家人幾次了?三、四、五次?我們只遺憾錯過了好戲。」
布魯尼仍在他身邊,把他拖出車陣,低聲迅速地說。「仔細聽我說,巴比。振作一點聽清楚了。」
布魯尼表情懷疑,但是默認地哼了一聲。「你知道書記裁判官聽證會什麼嗎?」
「為什麼,因為他有錢,因為他在後灣有房子?家暴就是家暴,我不在乎他有多少錢!」
巴比離開。
「書記裁判官。他負責向沙佛克郡的切爾西地方法院報告。這是郡內司法體系的民事部分,跟刑事不同。你或許不知道——媽的,至少我就沒聽過——但是任何人有下列理由就能召開書記裁判官聽證會,(一)發生犯罪事件,(二)是被告所為。如果書記裁判官認為有合理基礎,即使是民事案件,也能對被告提出刑事指控。基本上,任何人都可以跑到地檢署,利用書記裁判官加上自己的律師跟資金,追查他們自己的刑事案件。巴比,你或許會問,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吉米喜歡扔東西,」華特說,「有一次他從陽臺丟椅子下來,砸到了鄰居的富豪汽車。鄰居真的很不爽。」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巴比虛弱地問。
「行得通嗎?」巴比終於說,「他是法官。他有錢,又有影響力。幹,我的薪水連正式西裝都買不起。所以他贏定了嗎?」
「我聽到的是第一手轉述——賈奇莫警探親口說的。你做了該做的事,還隔著門窗,幹,巴比,這才叫神射手。」
當大門在他背後關上,蘇珊睜開眼睛。她看見床上的空,叫了他的名字,但他已經走遠聽不見了。
「不怎麼樣。幾個制服員警會先過去,跟那對幸福夫妻談談。我去過一次,吉米道歉,然後慷慨地請我喝啤酒。老婆的話一向不多,如果你問我,我會說她像死魚一樣,不過你如果嫁給吉米那種人,或許也要學會閉嘴。」
希金斯太太現在恐怕要失望了。她喜歡蘇珊,就像巴比認識的每個人一樣認同她。蘇珊很體貼,蘇珊很仁慈,蘇珊從頭到尾都是賢妻良母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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