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鬧劇之間,凱薩琳看得出來瑪莉安與詹姆士在心中默記:孩子很瘦、昏昏沉沉、顯然很緊張。孩子沒有走向他母親,而是抱著保姆,而且額頭上有新的瘀青。
最後,詹姆士失去了耐性,普登絲帶納森一離開房間——很可能又是去嘔吐——法官就對凱薩琳發飆起來。
納森沒有哭,昨晚沒有,今天也沒有,或許永遠不會哭,這方面他很有乃母之風。他面對一切——看醫生、不停地打針、可怕的侵入性檢查——沒哭也沒皺眉頭,護士們都喜歡他,但即使是護士摸他,他也會畏縮。
「你要把我丟給別的醫師?」
「他得吃維他命。」
或許還有更惡毒的詭計正在醞釀,或許她還沒準備好離開。這棟房子,這個房間,是她對吉米僅有的回憶。雖然沒人會相信她,尤其她的公婆,但從某些方面來說,她也愛過吉米。她期望過,用她僅有的信心祈禱過,希望事情不會搞成這樣。
「他最愛吃的東西呢?」
她平穩地站起來,小心維持抬頭挺胸,盡量優雅地伸出她的手。「多謝你的協助,醫師,」她低聲說。
隔天凱薩琳就解雇了這個女人,納森哭了一個月。
瑪莉安有兩次想把凱薩琳拉到旁邊「說句話」,但凱薩琳都不為所動。英國籍的普登絲是訓練有素的保姆,她之所以被聘雇是因為她有責任感又生性謹慎,但她還算新手,所以雖然凱薩琳告誡過她不能讓納森跟爺爺奶奶獨處,但她不確定這女孩子受到壓力時會不會屈服。詹姆士有時候很有魅力。就凱薩琳所知,他說服了她端杯茶來,戰爭可能在轉眼間輸掉。
凱薩琳初次經歷這個過程時,嚇得無法抑制地顫抖。現在她只像老兵一樣表情嚴肅,看著兩個人把納森蠕動的身體固定在床上,另兩人脫下他印了牛仔圖案的睡衣,接上心電圖的電極。納森痛苦地尖叫,他們更用力壓住他。
她的鄰居或許以為她瘋了才會留下來,媒體跟警方也是。或許她在虐待納森,也可能她瘋了。事實上,他們還能躲到哪裡呢?她父親不知道怎麼處理這種狀況,去公婆家等於自投羅網。
在陰暗房子的陰暗房間裡,電話響了一聲。來電在意料之中,但是受話人仍然感覺相當緊張。「羅賓遜?」來電者問道。「是。」
瑪莉安跟詹姆士謹慎地打量納森,這是他們今天早上抵達時所做的第一件事,據說他們一看到新聞就從床上跳起來,但是這對從睡夢中被兒子死訊驚醒的夫婦服裝儀容似乎異常整齊。
「你找到他了嗎?」
「別以為你能跑得掉,吉米把事情經過都告訴我們了,你以為昨晚你贏了?你以為殺https://www•hetubook•com.com掉吉米問題就解決了?我告訴你,問題才剛開始呢。」
洛可醫師已經在大聲下令:「我要兩毫克嗎啡,冷敷袋,全靜脈營養注射。快點,各位,動作快!」
「是好醫師,」東尼重複。
然後她開始大笑,歇斯底里像個泡沫在她喉嚨累積膨脹。「喔,吉米,吉米,吉米,」她半哭半笑地說,「你做了什麼?」
現在納森已經平安成長到四歲大,有時在她心目中,凱薩琳仍會看見一輛破舊藍色雪佛蘭駛入他們的街道:嘿,小朋友,我在找我走失的狗。
洛可醫師終於看著她。「小兒科主任正式要求我移交這個病例。我很抱歉,凱薩琳,但是我無能為力。」
凱薩琳打開厚厚的法律檔案。她閱讀標題,雖然她自認已經設想周到,仍然吃了一驚。她的胃腸騷動,腳步不穩。
就這樣,按部就班,納森為自己的生命奮戰,也跟醫護人員纏鬥。
吉米跟她做|愛,在當下或事後發現她一點感覺也沒有時,他努力想對此事表現體貼。「嘿,親愛的,你知道嗎?我們得多多練習。」
在第七天,吉米帶著一個年輕女孩出現。他溫柔地向凱薩琳解釋,說話緩慢,措詞溫和,她記得的大概就這樣了。現在艾比要接手納森,她會餵他、照顧他,凱薩琳該去睡了。吉米拿了杯果汁給她,還有兩顆藥丸,她只需要吃下去就會好多了。
「相信我,」來電者打斷他,「這正合我意。」
「哄他吃飯很難。」
他猶豫了片刻。「我很抱歉,凱特,」他輕聲說,「艾奧菲諾醫師是個好醫師。」
「我知道。」
她走到床邊,伸手撫過裸|露的床墊,望著那灘深色的血跡,躺到巨大空盪的空間中央。
普登絲會照顧他,就像前任的保姆碧翠絲,還有瑪格麗特、桑雅、克洛伊跟艾比蓋爾一樣。太多臉孔了,凱薩琳很難全部記住,她當然記得艾比,她是第一任保姆,吉米在納森才一週大的時候雇用了她。凱薩琳原本不想要聘請保姆,她想要自己照顧孩子,甚至親自哺乳。但是一星期過後,她失眠暈眩地在家裡漫遊,寶寶不斷嘔吐在她沾了乳汁的胸口,她睡不著也吃不下,她會無法克制地開燈。
「比較老?禿頭?肥胖?」她諷刺地問。
她無法承受抱著他,又無法忍受放下他。她無法承受愛他,又無法忍受分離。她裂解成百萬塊小碎片,被剝奪睡眠的新手媽媽,抱著新生兒子在走道遊蕩,默默地發瘋。
「天啊,凱薩琳,你能不能放過這可憐的孩子?www•hetubook•com.com」
幾小時後,他們面對面坐在早餐桌上,聊天氣。
吉米單膝跪下摸索著掏出戒指求婚。吉米抱著她跨過門檻時跌跌撞撞。吉米承諾她要生九個、十個孩子。當她懷孕時吉米欣喜若狂。吉米用鑽石珠寶淹沒她。吉米帶著她旋風式大採購,幾乎買下半座城市。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吧?」羅賓遜脫口而出,「我無法控制他。他入獄之前是個殺手,在獄中也是,現在——」
凱薩琳不能承受這種風險,至少現在不行。
他們也想跟納森談,但她拖延了一下。我兒子太累了,驚嚇過度,又生病。這至少暫時幫她爭取了一點時間。
血腥味、尿味、火藥味、死亡味。
後來,當最壞的階段過去,護士與醫師們去處理更緊急的病例,只剩昏迷著喘息的納森,弱小的身軀迷失在鐵框病床上,洛可醫師把她拉到一旁。
一名護士大喊,「體溫三十九,心跳一百五十,血壓一一五、四十——」
「他得多吃點。」
「吉米,我們得想辦法幫幫納森。」
納森吐了一整天,現在終於睡著了,蒼白疲倦的身軀躺在柔軟的藍毛毯堆上,看來衰弱不堪,睫毛在臉頰上擠成一團黑。對四歲幼童而言,他消瘦的臉孔顯得太小也太老。
「凱薩琳.蘿絲.葛濃嗎?」
當然,納森不需要陌生人就已經做惡夢了。納森的危險就來自家中。
當然,瑪莉安表演了她最拿手的誇張戲碼,瞪著藍色大眼睛、臉色蒼白、雙手顫抖。
現在有多少嬰兒正飢餓地哭泣,因為惹麻煩被痛打?有多少嬰兒充滿希望地仰望照顧者的眼睛,卻在側腦挨一巴掌?每天有多少嬰兒出生,純真、無拘無束、可愛,卻被賦予他們生命的人毀掉?
「你遵守你的承諾,他就會遵守。」
「我就是無法接受,」她用嚇人的南方口音反覆地說。在波士頓住了四十年,這女人說起話來仍然像是田納西.威廉斯劇本中走出來的角色。
「我們有試過了。」
吉米第一次見到她時,也在擁擠的百貨公司露出詭異的微笑。「嗨,香水小姐,男人該怎麼做才能讓你笑?」
凱薩琳無法忍受繼續待在加護病房。她走向家屬休息室,急著尋求明亮燈光,新鮮空氣。人們在此不會眼神接觸或擔心某個剛死了老公又惡名昭彰的寡婦,他們都忙著想自己的問題。
「凱薩琳,他胰腺炎又發作了,這是今年的第三次。以他的心臟跟整體健康來看,他不能一直對抗這種感染。他的肝腫大,仍然顯示出營養不良的跡象,更糟的是,他比上次入院時又瘦了一磅。你有沒有遵守我們上次討論過的特殊食譜?少量和圖書多餐,只吃黃豆製品?」
「凱薩琳……我知道現在家裡的狀況一定很不好。」
現在凱薩琳蜷縮在床墊上。她伸手摸摸丈夫習慣躺的空位,想起他臉上最後的表情,當子彈擊中他耳後的弱點、粉碎他太陽穴骨頭之前那一瞬間——那個表情不是英俊、帥氣、迷人,而是完完全全的背叛感。
這時她鑽過封鎖線底下,進入主臥室,冰涼如鬼魅般的黑白色房間。薄紗窗簾擺動,破門上的塑膠布起伏嘆息。這裡的氣味更濃了,刺鼻的鐵鏽味觸動她的回憶,讓她皺起鼻子。
普登絲必須在場。如果他哭了,普登絲會牽他的手安慰他。
艾比之後來了克洛伊,吉米的另一個選擇。她是個嬌小、曲線玲瓏的法國女人,凱薩琳回家發現她跟吉米在床上時一點也不驚訝。當你丈夫帶個自承從未換過尿布的「保姆」回家,還能指望發生什麼事?
之後凱薩琳接管了雇用決策,她只選年長女性,技能嫻熟又能跟小孩子保持適度距離的真正專業人士。她們老到無法吸引吉米,又有自覺不會批評凱薩琳陪兒子的時間太少,也不會察覺凱薩琳晚上經常站在納森房門外,看著脆弱的兒子睡覺,感覺胸中心臟狂跳。
她只搖搖頭。「我也很遺憾。」
她衝出房間,心臟狂跳、雙手發抖,幾分鐘過後,聽見她的公婆衝出門外。除了納森在走道上傳來乾嘔聲,家裡又恢復了平靜。
然後,六個月前,吉米發現了她舊情人寫給她的信。他凌晨四點走進臥室,把她翻過身俯臥,壓在床墊上固定,接著從後面強|奸了她。
「吉米,你看他,他生病了,很嚴重的病……」
納森二十六磅重的身體萎縮在病床中央,他不斷扭動想要坐起來。他的臉頰發紅,汗珠流過四肢,下腹痛苦地鼓起,同時胸膛凹陷起伏著喘氣。
可想而知,瑪莉安與詹姆士提議讓他們母子搬去同住。在前一晚的「可怕事件」後,他們一定需要地方住,遠離這個「悲劇現場」。天啊,凱薩琳,替孩子想想,他看起來不太好。
「他喜歡黃豆優格,但即使這樣,也只是吃一兩口就不吃了。」
「他星期一下午三點可以見你。」
「對。」
納森的房間傳出撞擊聲。普登絲開始叫她名字,凱薩琳連忙過去,像旁人一樣驚訝自己臉上竟然有淚痕。
第一次的經過就是這樣,凱薩琳用兒子交換了一帖鎮靜劑。此後,在水療館過幾天,然後在巴黎待一星期,在羅馬待兩星期就沒那麼困難了。
今晚他一定會做惡夢,他會在恐怖的夢中掙扎,然後痛苦地驚叫醒來,打完針後要求醫師讓他靜一靜。有時候,但比較罕見,他會在黑暗中叫和-圖-書
出來,抱怨呼吸困難,打開家裡的每一盞燈。她自己的惡夢變成了兒子的惡夢,讓凱薩琳既著迷又驚恐。
這時凱薩琳終於懂了。她的公公詹姆士找上了他,或向醫院的高層人士施壓,或許兩者皆有。這已經不重要了。身為納森的醫師與她的盟友,東尼.洛可已經沒用了。
「我們說定了?」
「凱薩琳……」醫師嘆道。他也盯著牆壁。「我得介紹你去找艾奧菲諾醫師,」他突然說。
她一出現就有個男子走到她面前。他穿著褐色西裝,戴著爛假髮,動作異常誠懇專注。
「很好。我把錢匯給你。」
「東尼……」這是懇求的語氣。她一說出來就後悔了。
「法院傳喚你。」
「是嗎?你做過的任何昂貴檢驗都無法證明任何事。或許問題不是出在納森,凱特。我開始懷疑——或許你才是問題。」
凱薩琳離開房間,走過走廊,站在加護病房窗外,看著納森消瘦的胸膛在電線的海洋中起伏。到了早上,如果他體溫下降,嚴重發炎階段過去,她會帶他回家。他會坐在自己的房間裡,被自己的玩具包圍。這孩子很陰鬱,他不會問太多問題,他只會等待,一如往常,等待下次危機發生。
「我知道。」
這時她猜想,讓他最失望的是自己即將喪命,還是他無法先殺了她?
她疑惑地接過一疊文件,勉強注意到其他家屬的驚訝目光。男子像出現時一樣迅速消失,像自知格格不入的闖入者。只剩她跟整房間的陌生人,他們心愛的人都在病房裡為了生命搏鬥。
艾比把納森照顧得不錯,讓他吃一種黃豆配方的東西暫時安撫他挑剔的胃。她第一次唸故事給他聽、逗他第一次微笑、看著他跨出第一步。在晚上,凱薩琳會聽見走道傳來他們的聲音,艾比用溫柔的腔調朗讀《月亮晚安》,納森蜷縮在她胸口發出輕微、舒適的咕噥。
昨晚到今早,調查員大半時間都待在主臥室裡。現在房間被犯罪現場的黃色封鎖線隔離起來,一部分地毯被拆走,碎玻璃收走,寢具也帶走。塑膠布蓋住了原本是玻璃推門的破洞,但是冷風毫不費力地鑽過縫隙,還把各種異味帶進房子的其餘房間。
她永遠沒辦法面對這一切。世界太邪惡,納森又太小。他需要她,她會辜負他,這會一舉徹底摧毀她。
「我知道,」她無助地小聲說,「我知道。」然後試探地說,「你有沒有別的辦法?」
第一個保姆來了,從此凱薩琳只能探視她的孩子。
「凱薩琳,四歲小孩不會得厭食症,也不會把自己餓死。」
「可是找別的醫師又要做更多檢查,」她驚訝地m•hetubook•com.com說,「納森做過太多了。」
吉米跟女僕、保姆、她的朋友都上過床。她第一次送納森去急診室時,吉米上酒吧。當她勸他少喝一點,吉米用拳頭打破牆壁。當她說納森的身體可能有什麼毛病,吉米一拳打在她肋骨上。
一名住院醫師說,「上腹部劇痛——」
「我是。」
「你懂什麼?」話說得太嚴苛了,凱薩琳幾乎立刻後悔用這種口氣。她轉頭不看洛可醫師,盯著牆壁,牆真的太潔白了。她聽見納森心電圖的嗶聲,忠實地數著他心跳的韻律。有時候,她在夢中也會聽見這個聲音。
在醫院裡,有人大聲下令,有人立刻執行。有個護士用針筒抽血,另一個裝好了靜脈注射筒,第三根尖針裝好了納森的導尿管。
吉米死後幾小時內,她已經跟警方做過初步筆錄。凱薩琳以自己為榮,冷靜,又專注。我丈夫脾氣不好。他常喝醉酒生氣,這次,他找了把槍。我們爭吵什麼?這重要嗎?有什麼理由能合理化男人用槍指著老婆?對,我很害怕。老實說,警探,我以為我死定了。
她得找個適當時機告訴他換醫生的事。或許她會先讓普登絲帶他去看個電影,或做什麼好菜給他吃。或許等到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再說比較好。她可以雪上加霜,讓他一口氣同時面對這些壞事。
「或許我一開始就該試這招,」他完事之後說,「那你或許會有點感覺。」
凱薩琳真的驚慌了一下子,她慌亂地想起吉米六個月前安裝的新保全系統,電源燈熄滅了,她敢發誓看到電源燈熄滅了。然後她驚覺沉默太久了,詹姆士還在用冰冷、指控的眼神看著她,於是挺直腰桿盡力嚴肅地說,「我不懂你在說什麼,詹姆士。如果你不介意,我得幫我丈夫籌辦喪禮去了。」
她抱著這個嬌小無助的孩子,他喵喵叫的時間比哭泣還多,他的脆弱與可能出錯的一切事情讓她相當震撼。嬰兒會死掉,他們會挨餓、挨打,會死於流感,會跌落窗外,或死於嬰兒粹死症。他們會從車子裡被偷走、在遊戲場被拐走、被神父性侵害,還有更悲慘的命運,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有些成人聽到幼兒哭聲會性興奮。即使是嬰兒,弱小無助的嬰兒,都可能落入惡人之手,本身沒有任何過錯,卻淪為性玩具。
納森在一歲生日派對上跌倒了,凱薩琳想要抱他起來,但他拼命尖叫,在所有賓客父母面前找他的保姆,然後伸手抱著艾比的肩膀,把臉埋在她脖子上。
凌晨兩點。她該睡了,她早就知道自己睡不著。媒體採訪車還停在外面,不耐煩的禿魔還在挖掘內幕。偶爾也有巡邏警車經過,勘察現場、監視媒體、觀察四樓動靜。
她只對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