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莉。我看到你了。查莉!別惹我生氣……」
「查莉。」母親在我背後唱歌似地呼喚:「不管你在哪裡,出來啊,出來啊。」
我記不得了。我的回憶中不時會出現這種模糊的片段。這就是忘卻的代價。我本該被童年往事擊垮,這就是撐過那些回憶的代價。不過我一定是回到了家。對吧?要不然我還能從警局總部跑到哪裡去呢?我還能做什麼呢?
毯子溼了。寶寶溼了。我溼了。
我們應該是在洛斯貝里搭橘線到下城中心站轉紅線,最後回到哈佛廣場。在下城中心站轉車的過程中一定很熱、很擠,塞滿了被整天事物折磨得兩眼無神的乘客,大家開啟自動導航系統,心中只想著要回家。
「來你媽媽身邊,査莉。查莉,記住喔……別惹我生氣。」
到了。打開衣櫃的門。裡面沒有搖籃,沒有嬰兒床。一個放在地上的衣櫃,裡頭疊了一塊塊毯子。腳步聲,越來越近。穩定。踏實。「不管你在哪裡,出來啊,出來啊。」
她對我露出耀眼的笑容,我漂亮的小妹妹,艾比嘉兒。
我睡著了。我只知道這麼多。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我回到房間裡,躺在hetubook.com.com床上,鬱金香窩在我身旁,跟我背貼著背。我醒來一次,看到時鐘顯示那時是晚上八點,經歷了過去的四十八小時,現在我心中只有感激。而且今天我不用工作。然後我閉上雙眼,陷入瘋狂的夢境。
最後,我頭頂上沒剩半根枝枒。我得要停下來,窩在樹枝交叉處,難以控制地發抖,一手抓著我腦袋旁邊的樹枝,另一手環在寶寶身周,任由雨水沿著我的臉龐流下。
聽到我的喘息,感覺到我震盪的胸膛。跑、跑、跑。
我直接奔入林間。我知道我要去哪裡。已經練習過了。一定要知道。一定要試試看。一定要做些什麼。我的小手小腿扮命運作,可是我大大的心臟快要爆炸了。「查莉……別惹我生氣。」
我們應該是從哈佛廣場走了十二分鐘,沿著花園街,走過積滿白雪的劍橋平價住宅區,往左轉向康柯德大道,旁邊是哈佛大學天文臺的停車場,朝麥迪遜街的方向走。或許我們是用跑的。這裡的人行道不太平坦,再加上柔軟的積雪,踩腳處一定令人深hetubook•com•com深困擾。更加冰冷的細雨狠狠落在我們低垂的腦袋上,讓哈佛廣場的地磚變得滑溜萬分。
我鬆手放開窗臺。往後跌下。頭撞到咖啡桌,可是我沒有叫。我爬了起來,拔腿奔跑。
她不哭了。那雙大大的棕色眼睛仰望著我。
我抓住離地最近的枝呀,滑溜,不算太粗。雙手堅決地握住,爬上第一根枝枒。
寶寶會陷入睡夢中。我會把她放回衣櫃裡,最後到外頭填滿那個小洞,就著手電筒的光芒,學我母親的動作填滿那個洞。
這時,那個寶寶,在走廊的另一端哭了起來。
我母親還在尖叫,可是狂風吹散了她的聲音.從這麼高的地方往下看,她變得好小,幾乎看不到了。在這麼高的地方,我再也不用怕她。
我繼續往上爬。絕不往下看。不敢思考如果掉下去的話會怎樣,不敢思考這裡的高度、寶寶的重量。我不想看我媽媽站在下面,雙手叉腰,狼狠瞪著我,頭髮有如毒蛇,嘴巴是大大的黑洞,她手中握著那把隨時都會上下揮舞的鏟子,上下、上下。挖洞。沒有很大。夠大了。
我拚了命地迅速往上爬。往上、往上,絕對不回https://www•hetubook•com.com頭。這棵樹不大,但我也不是個大女孩。如果我一路不停,像猴子一樣爬到頂端……
走廊的另一端。寶寶在哭。
至少會稍微愛我們。
我緊握的雙拳幾乎發出吱嘎聲。我小小的膝蓋上下移動,跟母親手中的鏟子一樣。跑、跑、跑。
走廊的另一端。寶寶在哭。
得要搶先一步趕到那裡。
如果我把這些事都做好,到了明天早上,今晚就不會剩下任何痕跡。它將完全被我抹去,只是一個從來沒有發生過的惡夢。然後我母親就會開開心心地起床,說不定會輕聲哼著歌,跟我在屋子裡跳舞,興高采烈地轉圈圈,她會擁抱寶寶,親親她,一切將會回到正軌。她會愛我們。
我會幫寶寶換尿布,拿先前放在暖氣機上保溫的乾淨毯子包裹她。我會餵她一些冷牛奶,盤腿坐在地上,讓她躺在我的膝蓋間。
在我腳下,她突然放聲嘶吼。
銳利的鏟子邊緣一閃,上、下、上下、上下。
母親的聲音,現在已經在我背後不遠處。「查莉.葛蘭特。馬上給我過來。查莉.葛蘭特,別惹我生氣!」
我母親人在後院。她拿著鏟子。她在挖洞。外頭天色陰暗m.hetubook.com.com,風雨交加。雨勢凶猛,狂風怒吼。她身旁的地上放了支倒過來的手電筒,照亮灑落的雨滴、被風吹起的砂礫。鏟子的邊緣不時被微弱的黃色光束照亮,在微光中閃過。上、下、上、下。
她到最後一定會耗盡體力。回到屋裡,全身沾滿泥巴、髒汙、樹葉,蜷縮在沙發上睡著。然後我會小心翼翼地爬回地面。
再跑過十多棵樹就是那棵闊葉樹了。我在最後一刻稍停幾秒,拿最長的毯子將寶寶綁在我胸前。我也練習過了。有時候我會用這種方法帶著寶寶在屋裡走來走去,因為這樣她就不會哭,只要她不哭,我們的生活就會舒服許多。
我站在窗邊。窗框太高了。我踮起腳尖才看得到外頭的景象。我已經看了好一會兒了,因為我的腳趾好痛,小腿像是要燒起來似的。可是我停不下來。閃動的鏟子。上、下、上、下。
得要搶先一步趕到那裡。
得要搶先一步趕到那裡。
我抱起寶寶,抓起一堆毯子,衝向前門。我衝入荒涼的夜色。狂風。暴雨。天際閃過電光。我壓根兒沒注意到。我一點都不在乎。
走廊的另一端。寶寶在哭。
我母親跟我同時聽到。她抬起頭,鏟子依和_圖_書
然握在手中。她望向窗戶,直直看著我。她笑了,那張嘴是黑色的大洞。她的頭髮突然化作在頭顱四周蠕動的毒蛇。
洞越來越大。沒有很大。夠大了。
然後她的小臉綻開一個還沒長牙的燦笑。
母親穿著她最喜歡的睡袍,淺黃色的底襯著小小的藍色花朵和綠葉。雨水使得睡袍貼住她纖瘦的身軀、結實的細腿、如鞭子一般細瘦的手臂。她彎腰鏟起一堆堆泥土。她長長的棕髮散開,一綹綹濕髮黏在她凹陷的臉頰上。
「查莉.葛蘭特!你給我下來。現在就下來!小姐,你聽到了嗎?查莉.葛蘭特,聽你媽媽的話!」
「沒事的。」我對她低語:「快要成功了。快要安全了。」
我緊緊窩在樹枝間,感受貼在我胸口的暖意。希望她也能感覺到我的溫暖。我另一手緊緊環住她,用力抱著。
母親怕高。她跟我跑出來,她會一直追著我們,可是她絕對不會跟我一起爬上來。
留了一縫的後門敞開。我的母親從後門走進髒兮兮的小廚房,骨瘦如柴的光腳沾滿泥巴。
我記不得自己是怎麼從波士頓警局總部回到家的。我想我們應該是搭了地鐵。在接近傍晚的人潮中,一個女人帶著一條狗溜進站不算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