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繼續著色。
有次在公園,一位年長女士坐在我的身旁,只為了聽伊凡滾過落葉堆時發出充滿魔力的笑聲。
我的心糾結不已,我拉起她的手,有好多話想對她說。我想告訴她,她獨一無二、與眾不同而且美麗漂亮,打從她出生那一刻起我就深愛她,這一切都不是她的錯,她哥哥的病不是她的錯,她媽媽必須面對該救兒子還是救女兒的抉擇,這也不是她的錯。
所以造成了今天這樣的局面。我好愛她,這種感覺令我胸口疼痛難耐,食不下嚥,我只能坐在這個安靜的小女孩對面,試著把愛的意念灌輸給她。如果我能把這樣的愛緊緊握成一個小球,一次又一次地往她的方向丟過去,或許她就能感受到了。也許有那麼一瞬間,她會感受到我愛她勝過伊凡,所以我必須放她走。
而後,第三和第四個診斷結果是:注意力不足過動症以及非特異性焦慮症。在學校的堅持下,我們讓他服用立普能抗抑鬱劑,立普能可以影響大腦中血清素的量,醫生告訴我們這種藥物能使伊凡平靜,幫助他集中注意力。
我靜默不語。這就是麥可和我分開的原因:他希望小孩能痊癒,但我已經接受孩子生病的事實,目前也沒有醫生能治好這種病,而伊凡仍舊是我們的小孩;不能因為他比較麻煩,就把他丟到一邊。
「他是個需要全天候專業照顧的孩子。」
雀爾西亞闔上她那本菜單,什麼話都沒說。一顆氣球飄過室內時突然爆裂,雀爾西亞一陣瑟縮。根據我們的離婚判決結果,麥可應該帶雀爾西亞去看專業的心理輔導,但我不確定他有沒有做這件事。自從我們帶伊凡去找過那麼多專家之後,麥可對這類事情就有點反感。
「恭喜你,」我說,然後我又補上一句:「那你打算什麼時候讓伊凡試穿半正式的晚禮服呢?」
維多利亞
我沉默不語。
「他擁有年老的靈魂,」離開之前她對我說:「非常成熟,仔細看他,仔細聽他,他會教導妳該知道的事情。」
隔天,麥可和雀爾西亞便離開了。自那之後,家裡就只剩下伊凡和我。
但我怪他,我想告訴他,我沒辦法不怪他。
「妳點餐了嗎?」我邊問邊滑坐到麥可的座位,把錢包放在身旁的紅色塑膠椅墊上。
然後我們知道伊凡對立普能這種藥物會產生逆向反應。所謂逆向反應指的是,服藥過後所產生的效果與原先期望的相反。例如:服用止痛藥後反而引起疼痛,或者服用鎮定劑後,反而呈現過動狀態。立普能應該要穩定我們兒子的情緒,但它反倒讓伊凡走入另一條不安的新軌道,於是他的行動反映著不安。
她聳聳肩膀。我得給她一點獎勵,所以我伸手去拿那個裝滿彩色筆的杯子,把餐具紙墊翻面並開始畫圖。一會兒過後,雀爾西亞跟著照做,我們靜靜地著色,我告訴自己這樣就夠了。
您兒子的大腦非常非常忙碌,專家這樣告訴我們。請試想一下這個狀況:你在嘉年華會裡,聽著喇叭不停在你耳邊鳴響,感覺遊行者不斷從身旁掠過,你身處其中試著想保持沉穩安靜。伊凡愛你們,伊凡也想乖乖的,但伊凡無法從嘉年華會脫身而出太久,因此無法表現出該有的行為。
於是我們找了第一位專家,是兒童發展方面的專業人士,接著獲得第一個診斷結果。伊凡有整體性的感官統合異常問題,他的大腦會接收到五種感官的刺|激,https://www.hetubook.com.com但無法按優先順序處理這些訊息,意味著他無時無刻都處於一種過度受刺|激的狀態;專家向我們解釋,就像杯滿溢的水,接收新的聲音、氣味、觸感或是口感對他而言,就像是在滿溢的水管裡注入水流。有些感覺他完全無法忍受,例如:拉鍊的摩擦聲和丹寧布的觸感;對於某些感覺,他則堅持想了解,他試著讓那些感覺滲入他混亂的大腦,例如:什麼是尖銳?什麼是熱?什麼是痛苦?他就像一隻朝火燄撲去的飛蛾。
女服務生清理我們的桌面。想到有冰淇淋可以吃,雀爾西亞的精神為之振奮,她點了青少年聖代,我什麼都沒點;雖然吃點冰淇淋對我可能比較好,這樣會增加一些體重吧,或許我可以採用冰棋淋飲食法,每天吃一加侖的冰淇淋,一口氣發胖到一百三公斤,反正也沒有人會在意。
你試著為人父母,你的愛不需要理由,你忍受一切為孩子戰鬥,在絕望中還懷有希望。
如果要幫他刷牙,他就會開始尖叫;裝義大利麵的盤子選錯顏色,他也會勃然大怒;有次我們要求他穿上鞋子,他就把麥可的一顆高爾夫球丟向起居室的窗戶;有次,我跟他說該上床睡覺了,他就一巴掌甩過我的臉。
「妳得去當花童?」我問。
之後我們獲得第二個診斷結果:非特異性情緒失調疾病。四歲那年,我們讓他服用可樂定,這種藥物通常用於治療注意力不足過動症,協助緩和衝動與反抗性的行為。我們希望可樂定能緩和他尖銳的行為,讓他找到一些能自我控制的方式。
雀爾西亞坐在餐廳後方的棚子下,麥可坐在她對面,穿著輕便的夏季西裝,裡頭配上亮藍色Johnston Murphy的襯衫。西裝襯出他結實的體魄,非常好看;很顯然,他現在維持著每週練拳擊的習慣。你可以把孩子抽離社會,但無法讓社會因為孩子而消失。
她和她父親衝過大雨滂沱的停車場,他們雙手抱頭,以免被大雨淋溼。幾分鐘後,他們坐進麥可的BMW轎車,車子駛出停車格,陰暗的天氣之下,紅色的後車燈閃閃發亮著。
「在爸爸和美蘭達的婚禮上。婚禮在聖誕節期間舉行,我要穿綠色絲絨材質的服裝。」
「我沒有離開妳,」麥可明快地說道,聲音低沉,這樣雀爾西亞才不會聽見。「是妳離開我的。當妳決定把他的需求擺在第一順位、比其他人都重要的時候,妳就離開我了。」
我只有兩個小時,每個禮拜只有兩次這樣的機會。我是不可能把八歲大的孩子留在街上和其他青少年玩,但是麥可有付撫養費,我拿那些錢去雇請臨時照護,所以每週兩次,受過特殊訓練的專業人員會來家裡看顧伊凡。其中一天,我會去超市、藥局、銀行,辦好一切帶著伊凡不能做的事情,那是昨晚的事情。今晚,本週第二晚的休假,我驅車前往友善餐廳。
第一個保母辭職了,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前八個禮拜,幼稚園通知麥可和我過去的次數多達十二次,我們坐在那裡侷促不安。這對穿著得體、看起來像專業人士的父母親,完全不懂為什麼自己五歲大的兒子會像個流氓一樣。我們愛伊凡,我們保護他,為他奮戰。
兩週過後,就在伊凡安靜描繪他的賽車圖時,他坐起來,拿著錯鉛筆直直穿破身旁那位五歲女孩耳朵的鼓膜。
女服務生來到我們桌前,我點了花園沙和-圖-書
拉,雀爾西亞點了雞柳條。
星期五晚上。還有三天,我心想。
「你的意思是照護機構。」
我會去散步,讓腦袋和身體煥然一新,然後再回家面對精力過盛的野小孩。他的擁抱總是把我撞倒,他那生氣蓬勃的笑聲點亮了我的世界,我們會打打鬧鬧、搔彼此癢,或是不停玩捉迷藏。
短期而言,他改善了許多。晚上睡得比較好,白天的行為也沒那麼瘋狂,有了可樂定和一對一的照護,他應該可以適應幼稚園的生活。
她會好好活著,然而伊凡需要我。
另外伊凡也開始有些驚人的習慣出現。例如:他開始會爬上廚房流理台玩刀子,他喜歡握著刀刃,好似要切開手掌才知道這些刀有多鋒利;對爐子也是一樣,所以除非麥可在家,否則我絕不煮飯。伊凡對火爐異常迷戀,我們越是跟他說那個東西很燙,他就越是要把手指放在那火紅的圓盤上。
也許她每天晚上都能高枕無憂,每天早晨都能閱讀報紙,機智地閒聊許多成年人的話題。
時間,我們如此說服自己,伊凡需要的只是時間,等職能治療的效用發揮在他的過敏症上,等他多加練習適應技巧。我們面臨一些挑戰,但所有的父母親不也都面臨挑戰嗎?
大約在那時候,伊凡開始不|穿衣服,只要讓他穿棉質以外的衣物,他就會開始哭泣,現在他甚至連棉質衣服都不|穿了。我總會在走廊上,有時甚至在鞦韆附近發現散落一地的襯衫、襪子、褲子和尿布。於是我幫他把衣服穿回去,但他總會再脫下來。
我用手臂環繞著女兒,感覺她那如絲綢一般的頭髮,纖細輕盈的身體。我聞著椰子洗髮精與彩色蠟筆的香氣,用力地抱抱她,因為這擁抱的感覺必須持續一個星期。然後我放她走。
「學校生活還順利嗎?」我問。
我不知道,一個父親離開兒子,會是什麼樣的感受;我只知道,一個母親離開女兒,會是什麼感覺。我的心已經飄到很遠的地方,胸前留下了一個很大的空洞。
「爹地說,美蘭達會是我的新媽咪。」雀爾西亞停下手來,不再著色,直直地望著我。
伊凡高興的時候,他真的好高興;但他生氣的時候,也真的好生氣;而當他悲傷的時候……他也真的那麼悲傷。
他對雀爾西亞示意他們該離開了。她的頭低下來,身體動作有點壓抑;就算她聽不見我們說了什麼,她也知道我們在吵架,這令她傷心難過。
我們每個禮拜都這樣交流,沒有一次取消。
她搖搖頭。
「她會是妳的繼母,婚禮過後,妳會有媽咪和繼母。」
「雀爾西亞,妳不是妳哥哥。伊凡……他腦袋裡有一些其他人沒有的東西,大腦運作的方式和其他人都不一樣,所以他總是很生氣,無法控制自己。妳和他不同,妳的大腦不是他的大腦,妳就是妳;如果妳生氣不開心,那也沒關係的,我們人有時候都會這樣。」
於是,我們遵守義務,按照處方箋拿藥。這就是美國,不是嗎?只要你家的小孩有破壞傾向、行為不當、不服從管教,就給他吃藥。
她拿起彩色筆繼續著色。「我要瘋了,」她說,但語氣幾乎就像平常講話一般。「我不想要新媽媽。莎拉有媽媽,她說繼母一點都不好玩,我也不喜歡綠色絲絨,好熱,那裙子醜死了。」
自怨自艾於事無補,所以我的手伸過桌子,再次握住女兒的手。今晚她還願意讓和_圖_書我握著手,但下個禮拜可就不一定了,得碰碰運氣。
她即將有第二個母親,是個我從未見過面的女人。我試著想像她的樣子,我的大腦鎖定的對象是二十多歲的金髮女郎。相較於我,她更是年輕、貌美而且精力充沛,會幫忙雀爾西亞選購上學穿的衣服,也許還會編辮子。她會第一個聽見雀爾西亞談論學校裡發生什麼事情,可能還會給她建議,告訴她如何對待學校那些麻煩的朋友。她們的生活會有交集,也許自某個禮拜,雀爾西亞就再也不想來友善餐廳吃飯了。
我不行了。我把彩色筆放下,眼神凝重地看著桌面。「我愛妳,雀爾西亞。」
這就好像和頭野牛住在瓷器專賣店裡。有天,他打破廚房裡所有雞蛋,只是為了聽聽那會發出什麼聲音(我當時在講電話);隔天下午,他把我擁有的每一罐香水往地板上砸,只是為了看那玻璃會有多粉碎(我當時在樓下擦東西);某天下午洗澡時,我突然發現聽不見伊凡在做什麼,於是只圍了條浴巾便衝出去,發現他爬到瓷器櫃上,還先用掛鎖把門鎖好,真聰明。
「對不起。」
但雀爾西亞不是伊凡。她是個可愛的小女孩,五歲之前,她總是不知道哥哥究竟會充滿情感地抱著她,或是會像個精神病患者那樣生氣發飆,然後攻擊她。兩歲的時候,她知道什麼時候該逃跑,並把自己鎖在最近的浴室裡。三歲的時候,她學會撥打九一一。然後,就在十一個月之前,有天伊凡在車庫找到一支鐵橇,他拿著鐵橇追著她跑,打破家裡每一扇窗戶。
但直到最後一刻,你都不覺得自己的付出已經夠了。
「繼母也會喜歡在友善餐廳吃飯嗎?」
雀爾西亞點點頭。以前,她和伊凡也有親密的手足時光,當伊凡情緒比較穩定、友善迷人的時候,他會陪雀爾西亞玩扮家家酒,甚至還讓她幫忙整理頭髮。他們還會玩捉迷藏,或是用廚房的鍋具,假裝組成搖滾樂團;那些時候,他的表現令人驚嘆。我想像她想念這樣的大哥哥,想像她希望把許多意外事件都拋在腦後。
我跟上她的腳步,我們推開玻璃門,一陣狂風吹來,冷冽的雨滴打在帆布遮篷上。遮雨篷下,我們猶豫了半晌,準備好往前衝向車子。這時候麥可說:「我想雀爾西亞應該已經跟妳提過婚禮的事情了。」
伊凡開始接受職能治療,麥可也覺得我需要別人幫忙,所以我們僱了第一個兼職保母,之後總共換了十三個人。
他不怕陌生人,不相信其他小孩也有想一個人玩的時候。他衝進一群小孩子裡,以手肘撞開其他小孩的沙盒,同時綻開百萬瓦特電力的微笑,睜著明亮的藍色雙眼。十四個月的時候,這個世界對他而言彷彿已經不夠大,他有好多事要做,好多東西想看,好多話想說。
「維多利亞。」麥可說。
然後,伊凡開始上幼稚園了。他打斷老師的話,他在不對的時機開懷大笑,只要有人不准他做想做的事情,他就放聲尖叫,另外他也拒絕參與任何他不想從事的活動。
我們繼續畫著圖,我忽略自己那份沙拉,她一邊吃著薯條。她告訴我:她在音樂營裡得試著學習小提琴;莎拉和她大吵一架,因為莎拉說孟漢娜比花豹少女隊好,但是她們倆都同意《歌舞青春》是她們目前看過最棒的電影,所以她們現在又是好朋友;舞蹈課再兩個星期就要開始了;要開始上學令她很緊張,她想知道我能不能陪她一起去買上學和-圖-書要穿的衣服。我告訴她我會盡力;從她臉上的表情,我看得出來,她已經知道這代表我不會陪她去了。
麥可一看見我迂迴穿過擁擠的餐廳時,便把他的黑莓機放到一邊,滑身離座,站起身來。
「我想把那裙子撕破,」她繼續說。「我想拿支剪刀,剪、剪、剪,或是拿顏料灑在上面,灑、灑、灑,這樣我就不用穿那件衣服了。」她再次抬頭看著我,然後說:「媽咪,我變成伊凡了嗎?」
伊凡的幼稚園生活就這樣畫下句點。
「我不喜歡美蘭達,」雀爾西亞說,現在她聽起來比較哀傷了。「爹地總是在工作,他一點都不有趣趣了。」
也或許,她只是咯咯發笑,並告訴麥可他很完美。
雀爾西亞今年六歲,她有麥可的深色頭髮,我的漂亮五官,她的行為相當節制,比同年齡的孩子高,也比較成熟;和伊凡那樣的哥哥住在一起,確實能讓一個女孩變成這樣。
現在是星期五下午四點,雷雨前夕的雲把天空染得陰暗;由於現在是炙熱的夏季,人們樂見於這樣的短暫舒緩。但我不在意這些,已經晚五分鐘出門的我,現在正以超快時速前進,試圖彌補失去的時間。
「我得去當花童。」雀爾西亞忽然這麼說。
因此我們越來越常待在家裡;十八個月大的孩子如果全身赤|裸出現在公園,應該不會很受歡迎吧!
「為什麼伊凡不能離開呢?爹地說,如果伊凡離開的話……」
他會哭,有時候一哭就哭上好幾個小時。要他入睡真的很難,我幾乎沒見過他打盹小憩。我讀了許多教授睡眠技巧的書籍,也告訴醫生我們遇到的問題。醫生向我保證,會哭是正常的。伊凡沒有腹絞痛的症狀,體重也穩定增加,早產兒常見的問題他都沒有;就專業醫師的角度而言,伊凡是比較容易緊張,但整體而言表現良好。麥可和我把這些話記在心裡,這是我們的兒子,我們為人父母的經驗容易緊張,但整體而言表現良好。
然而伊凡依舊恣意妄為,而且樂於不擇手段達成他的目的。
他知不知道,之後的幾天和幾個星期,伊凡還是哭鬧著要見他那再也不會回來的父親?
我想知道她是否年輕貌美,也許她擁有一頭霧亮亮的金髮,不會邋遢糾結像植物的根部。也許她的子宮不會毒害自己的小孩;逛超市的時候,她兒子也不會拿著店裡商品丟其他客人;在餐廳吃飯的時候,她的孩子不會把義大利麵丟到地板上,不會用紅色醬料製造手印。
風雨之中,我跨出一步,現在不用趕了。雨水淋溼我的頭髮,不停打在我的白襯衫上,我讓大雨重重打在臉上。
然後他就走了,留下我跟女兒。
對一個父親而言,離開自己的小孩是什麼樣的感覺?早晨醒來時,他腦中浮現的會是兒子第一抹微笑嗎?或是孩子躺在他臂彎裡,以莊嚴的藍色雙眼望著他,嘴唇如玫瑰花|蕾般噘起,那副深思熟慮的樣子?
我頓了一下,強迫自己找到一支黃色畫筆,替這花園景致添個色。婚禮?離婚手續六個月前才辦好,我知道麥可有和其他人交往,但這種感覺很……不莊重。好似在一場喪禮的中間,插入一場表演秀,令人感覺粗魯無禮。
「什麼看起來好吃呢?」我聽來有點不真誠,每個禮拜都是這樣,我用一個晚上證明我對女兒的愛;其他六個晚上,女兒感受不到我的愛。
他的視線掃射在我身上,那彷彿能殺死一個嬌
www•hetubook.com.com小的女人,於是我以眼還眼。他怎麼敢否認我們的第一個孩子,那孩子到現在還會問他爸爸什麼時候會回家。
「妳會……很美麗的。」
那段日子裡,麥可很樂意幫忙照顧。下班回家後,他會負責照顧伊凡,抱著伊凡在屋裡走來走去,讓伊凡在他的肩膀上哭。他總要我有點自己的時間,讀本書、泡個澡或小睡一下;他說我們可以一起度過的。
我女兒在那裡等我。
當麥可和我終於把伊凡從新生兒加護病房帶回家時,我們最糟糕的情況已經過去了。伊凡三個月的時候就會坐起身,十個月就會爬行,連小兒科醫師都讚嘆不已。
「伊凡很想念妳,」過了半晌我這麼說:「他希望還能一起去公園玩。」
雀爾西亞是麥可離開我的原因,他聲稱如果我沒辦法把兒子送到專業照護的機構,等於讓女兒的生活陷入危險。他這樣想對嗎?我這樣想又是對的嗎?我們怎麼會知道?世界不會給我們兩全其美的選擇,我不知道該怎麼犧牲自己的兒子,就算是為了女兒。
我們為伊凡找了位新醫生,聽說是波士頓最優秀的醫學博士。我僱了第九號保母,並為伊凡設置在家就學的環境。
接著,我驅車返家,回到伊凡的身邊。
女服務生端著餐點來到我們的餐桌前,然後把橢圓形的盤子滑放在餐桌上,我攪拌著沙拉,雀爾西亞叉起薯條吃。
這個時候,麥可開始工作到很晚。全都是為了付請專家看病的帳單,他總會這樣說,好像當我聞不到留在他外套上的香水味、看不見他時常拿起手機看簡訊。
到了第十四個月,伊凡從爬行階段進步到會跑步。突然間,他晚上睡得比較好了,可能是因為他整天像個火箭一樣衝來衝去。於是我的生活從無止境的安撫嬰兒,變成瘋狂追逐蹣跚學步的小孩。伊凡似乎不知道自己該待在什麼地方,他不是往牆壁衝,就是跌落椅子,或者是朝著晃動的鞦韆走上前去。在遊樂場上,他不只對自己造成威脅,也對他人的安全造成危險。
他是否會想起孩子第一次叫「爹地」的時候?或是想起伊凡衝到門邊,雙手環抱著他雙腿的模樣?
「對不起。」
「他是個孩子——」
「明明有其他方法可以幫助他,妳卻拒絕考慮。妳以為妳的想法最好,而且只要妳能幫助他。從那之後,我和雀爾西亞對妳而言不不再重要,妳不能怪我們選擇繼續過自己的生活。」
麥可出現在餐廳,他什麼話都沒說,就只是站在那裡。雀爾西亞和我接收到他的暗示,我把錢留在桌上付帳單,然後拿起我的東西。等我滑出座位時,麥可已經站在門前等著,雀爾西亞在我們之間流連,試著想讓前頭的父親與後頭的母親能有所連結。
「麥可。」我答道。
「我六點三十分回來。」這些話比較像是說給雀爾西亞聽的。他彎下身子,在她的雙頰上留下一吻。
「婚禮好蠢,繼母好蠢,蠢死了、蠢死了、蠢死了。」
我想要尖酸刻薄,但是這樣意義何在呢?雀爾西亞的責任就是成長、往前邁進,我的責任就是放她離開,只是我從沒想過會是在她六歲的這年。
他是否時常以「如果當初……現在可能會……」的問題折磨自己?想像有天擔任兒子足球隊的教練?夢想首次和兒子去看愛國者隊比賽的那天?或是一起在TD花園為塞爾提克隊慶祝獲勝的時刻?他是否曾想過未來那些無法填補的空白,例如:駕駛課程、男人之間的談話、那孩子第一次刮鬍子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