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森清清喉嚨,瞄了時鐘一眼。七點五分了,也就是說珊蒂失蹤到現在已經多久?十八或二十個小時嗎?第一天已經快要結束了,第二天才剛要開始。「嗯……她……她……還沒回家,菲爾。」
特別是在警方查扣他的電腦之後。
「你是知道她的。」父親總是靜靜地對我這麼說,像是為她找藉口,也像是道歉。接下來,我們會在前廊閱讀,來度過夜晚,兩個人一起假裝沒聽到走廊那頭傳來媽媽醉醺醺的嗓音:「我知道一些你們不曉得的事,我知道一些你們不曉得的事……」
我發現傑森在看我們。他站在一旁,雙手插在口袋裡,和平常一樣,我沒辦法從他臉上讀出他的心思。當時我突然驚覺:
接著他們一起坐在芮伊小小的圖畫桌邊,傑森把下巴靠在膝蓋上,兩人一起在芮伊最喜歡的圖畫本上幫超大型灰姑娘著色。史密斯先生並沒有如同魔術般出現,但是芮伊不再問起貓咪,也沒有提到母親,她只是用一雙嚴肅的棕色眼睛看著父親,讓傑森幾乎要著魔。
「這方面如果你需要協助,請讓我們知道,我相信有幾名老師會很樂意幫忙。這些都可以安排,好好規劃就行了。」
更糟的是,如果他們逮捕他,芮伊要怎麼辦?
她靜下來的時候會流露出一股撫慰他的溫柔,當她和芮伊嬉鬧的時候,散發出來的火花足以讓他觸電。
當他再次看清楚眼前的世界時,他首先注意到了那隻蜘蛛。在他的面前,有隻花園裡常見到的小蜘蛛,就垂在一條蛛絲上。
「早上會展開搜索嗎?我相信學校的教職員會願意幫忙,也許還有幾個學生家長也會參加,你們一定會需要人手,比方說幫忙發傳單或挨家挨戶搜尋之類的。誰負責帶隊?」
我為了逃避父親才嫁給我丈夫,這稱得上一家人嗎?
我伸出手,傑森靠了過來。慢慢地,他慢慢地伸出一隻指頭輕撫卡芮伊臉頰。
我花了大半輩子的時間思考這個問題。我在一個傳統的南方家庭長大,母親是家庭主婦,以她一絲不苟、精心打理的外貌和贏得無數獎項的玫瑰花圃聞名。我的父親備受推崇,有自己的法律事務所,並且努力工作來供養他兩名「美麗的淑女」。我有二十多個堂表親,叔伯姨嬸成群。我父母的房子占地寬廣,有好幾英畝的草坪和一座環抱式的堂皇前廊,我們每年都會在這裡舉行家族聚會,由於親戚陣容龐大,每年一度的夏日烤肉聚餐更像是大型的盛宴。
但是過沒多久,他立刻排除這個可能性。就算珊蒂對婚姻有了懷疑,她對芮伊的愛也不可能動搖,也就是說,假如珊蒂是自願離開家,一定會帶走芮伊,而且至少也會拿走她的皮包。就因為缺了這幾個環節www.hetubook.com.com,所以他得到另一個不同的結論:珊蒂絕對不是自願離開家,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地點就在這裡,在傑森自己的家裡,而且就當她女兒在樓上睡覺的時候。但是他一點頭緒也沒有。
我相信他。
傑森的身子又開始搖晃,他覺得自己瀕臨崩潰。這次他咬牙撐住,挺直脊背,強迫自己用堅定的語氣說話:「我會幫你問清楚。」
這會兒,他很思念她。這令他痛苦。他漸漸習慣了回到家時看到她睡在他們的床上,最不可思議的,是她的睡姿幾乎和女兒一樣。他喜歡她拖著長長尾音的南方腔,喜歡她的可樂癮,喜歡她微笑時露出左臉酒窩的模樣。
然後他抓住我的手,我可以感覺到他澎湃的情緒,感受到他絕對不可能開口告訴我的黑暗面。但是我瞭解,我和他,我們都是外觀沒有受到任何損傷的倖存者。
傑森得擬定策略,想出個應變的計畫。
到現在,警方已經離開將近六個小時,只留下一個警察坐在屋外的車子裡,這名警察在五點鐘左右一度走到車外透氣。傑森本來覺得警察在他家裡待了一整個早上已經是件漫長又痛苦的事,但他現在才發現,家裡看不到警察反而更糟。那幾個警探做什麼去了?D.D.華倫警長究竟在想什麼?她有沒有把握線索去調查他的性罪犯鄰居,還是說他仍然是她鎖定的獵物?
「我不會失控,」他低聲說:「我不會失控,我不會失控,我不會失控。」
傑森是個含蓄的人,他自己也知道。他喜歡邏輯勝過情緒的表達,偏好真相,不愛假設,這是讓他成為好記者的條件。他擅長從大海般的資訊中抽絲剝繭,擷取出重點,找出答案。他不會因為憤怒、驚嚇或哀傷而陷入困境,也不會因為外界對波士頓市民或人性的成見而劃地自限。
電話那頭久久沒有回應。「是傑森嗎?」
傑森一直認為該來的壞事躲不掉,這是嚴酷的現實。也因為這樣,他用了許多其他的「現實」來自我武裝,或許這有些儍,但他相信只要自己知道的夠多,他就可以躲過劫難。他的家人不會受苦,他的女兒會安全、健康地長大。
所以,這天晚上到底哪裡出了錯?
只不過如今他人在家裡,面對無法得知的狀況,他發現他的自制力開始崩解。
在那一刻,一切突然變得難以承受。在那一刻,地下室裡一隻小小的蜘蛛讓他回到了那個昏暗的地方,裡面只有五六個玻璃容器一閃一閃地發光。在那個地方,尖叫聲從地下室一路往上竄,穿過了牆壁。在那裡,死亡和腐敗的味道稀鬆平常,再多的氨水也無法掩蓋。
小男孩和大女孩喪命的地方。
「也許吧。」傑森靜靜地說。
「卡芮伊莎還好嗎?」菲爾突然問。
打電話來的是菲爾.史都華,他是珊蒂任教那所中學的校長,他的語和_圖_書氣聽起來困惑無比。「請問珊卓拉在嗎?」菲爾劈頭就這麼問。
「我會幫你問清楚。」傑森重複剛剛的話。
「我會保護你們,」他喃喃地說:「我保證,你們絕對不會有事。我發誓,我發誓。」
他們拿到搜索票,可以扣押他的電腦了嗎?他們會不會把他踢出家門,或是強迫他到警局去?他們究竟需要什麼樣的證據?
五點五十九分,在艾登.布魯斯特向每週一次的團體治療討論會報到的同時,傑森.瓊斯正在為女兒播放影片,而且開始恐慌。
他一個字也想不出來。
我記得自己腳步蹣跚地走到車邊,覺得好像聞到了母親得獎玫瑰花叢的味道。我吐在草坪上,傑森輕拍我的背,用他冷靜自持的聲音告訴我,說我的表現好。
她離開我了。凌晨三點鐘,他獨自坐在空無一人的陰暗起居室裡,這是第一個浮現在他腦海中的想法。他在二月時曾經企圖彌補,但卻徹底失敗,所以珊蒂終究還是離開了他。
他到家的時候,家門是鎖上的——包括門把和兩道門閂。這表示珊蒂完成了她在上床睡覺之前的一貫程序。他在廚房吧檯上看到批改好的報告,這代表珊蒂也完成了她在哄芮伊睡覺之後的工作。
我知道媽媽刻意傷害我,她還希望能夠傷害我父親,但是我從來沒說出來。這樣,稱得上一家人嗎?
當他踏進家門發現珊卓拉不在的時候,他感到困惑,或許有些焦急。他該做的都做了,找過地下室、閣樓,也沒漏掉外面的小棚屋。接著他撥打她的手機,卻聽到手機還在皮包裡。這讓他不得不隨手檢查皮包裡的東西,翻看她的小筆記本,想看看她有沒有記下某個不太可能發生的夜半會議。到了凌晨兩點半,他確定妻子並不打算鬧失蹤,於是他在住家一帶走來走去,低聲喊她,音量和找失蹤的貓咪沒有兩樣。
「我也是這樣想。」
「幸好她表現得很不錯。」
他的妻子並不完美,傑森和任何人一樣清楚。珊蒂還年輕,曾經度過一段荒唐的年少歲月。而現在呢,她將近二十三歲,還算不上太成熟,在一個陌生的州境裡一邊適應新工作,一邊帶小孩。學校開學之後,她對他疏遠了些。她先是過度安靜,接著在十二月之後卻過度友善,幾乎有些勉強。他發現她的情緒越來越紊亂而且與平常有異,於是開始計畫二月的假期。
他自己倒是常常納悶地懷疑,不知道她究竟會和他維持多久的婚姻關係,但是話說回來,她從來也沒提過。
他喜歡看著她讀故事給女兒聽,喜歡聽她在廚房裡邊忙邊哼歌,喜歡她鬈曲的金髮像簾幕般攏在臉頰旁邊,也喜歡她抓到他看她——這會讓她臉紅。
樓上的電話響了。他心懷感激地離開地下室,上樓接電話。
傑森一圈又一圈地繞著咖啡桌踱步,小範圍繞圈和_圖_書圈讓他頭昏腦脹,但是他仍然停不下來。他在本地沒有親人,也沒有親近的朋友。警方會不會聯絡珊蒂的父親,把芮伊送到喬治亞州,或是請麥克斯北上波士頓?
「是的。」
我花了這輩子前十五年的時間順從地面帶微笑,任由諸多胖阿姨掐捏我的臉頰,稱讚我有母親的容貌。我準時交作業,好讓老師摸摸頭,說我是父親的驕傲。我上教堂,幫忙看顧鄰居家的幼童,下課後在本地商店打工,微笑之後再不停地微笑,一直笑到臉頰痠疼為止。
卡芮伊莎成了我們兩個人的女兒,只因為她在這一團混亂中誕生,這稱得上一家人嗎?
「對。」
「我們得好好想一下,看要怎麼告訴孩子,」菲爾說:「最好是在他們看到新聞之前先處理好。也許我們也得要對家長有個一致的說法。這一帶從前沒發生過這種事,我們得幫孩子們做好心裡建設。」
「呼吸,」他一次又一次地說:「呼吸,珊蒂,記得要呼吸。」
「老天爺!」菲爾的語氣彷彿一聲長嘆。「你曉不曉得到底出了什麼狀況?」
他在地下室裡來回踱步,一有了開始,就停不下來。
接著我回到家,收拾散落在木頭地板上的琴酒空瓶,假裝自己沒聽到酩酊大醉的母親在大廳盡頭叫罵:「我知道一些你們不曉得的事,我知道一些你們不曉得的事……」
「不曉得。」
「傑森?」
媽媽一次又一次地傷害我,沒有人曾經制止她。這稱得上一家人嗎?
「她不方便接電話,」傑森直覺地說:「我可以幫你留個話嗎?」
他本來以為她想家,在冬天特別嚴重,只是她沒說出口而已。他原以為她偶爾也會想出門透透氣,重拾青春時光,只是她沒說。
「你覺得她會不會回家?我是說,也許她想透透氣或什麼的。」這侵犯到私人領域了,傑森彷彿聽到電話另一頭菲爾的臉咻一聲開始漲紅。
她不在她自己的車裡,也不在他車裡,但是她還是不在家。
「嗯。」菲爾似乎恢復了自持。「看來,我明天得安排個代課老師。」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還不能勝任。
在醫院裡,我彬彬有禮的新婚丈夫在我嘔吐時為我端著盆子;在我呻|吟、為分娩而喘氣的時候扶持著我;當我用盡全力,想把世上最大的保齡球推出子宮時,我的指甲在他為我伸出來的手臂上劃出一道道血痕。
接著,我成功了。
於是我們日復一日,重複著相同的模式。每天傍晚,母親把精心準備的晚餐放在桌上揭開序幕,而結尾則是由母親把炸雞或——真希望老天爺能幫幫忙——水晶玻璃杯扔向我們其中一人——或兩人——的腦袋。到了最後,父親會將她帶回臥室,用一杯加了琴酒的茶哄她上床。和-圖-書
他坐在雙人沙發上,仔細思考整件事。
葬禮結束的一週之後,我摧毀了母親得過獎的玫瑰花叢,我用碎木機輾過花叢,父親為那些該死玫瑰花落的眼淚,比他為我掉的還多。
遲早會有人認出他,會有人拼湊出全貌。
「我會保護你們,」他再次低聲說話,我們臉靠著臉,兩人淚水交融。「我答應你,珊蒂,我絕對不會傷害你們。」
怎麼樣才算家庭?
他打電話到辦公室請了病假,他實在不知道還能怎麼辦。暮色降臨,珊蒂仍然沒有消息,他也沒看到警察。芮伊午覺醒來之後,仍然和之前一樣平靜,父女一起玩了「糖果島歷險」、「溜滑梯」和「金魚過馬路」幾種遊戲。
因為珊蒂失蹤得越久,情況必然會每下愈況。警察會不停去打探,到處問話,這麼一來,消息無可避免地會傳出去。媒體會找上門,他自己的同事會對他窮追猛打,把他的照片放送到自由世界去。傑森.瓊斯,失蹤女子的丈夫,同時也是整起調查當中的頭號嫌犯。
他幫把住院用的行李放到車上,扶我坐進車裡。
「我昨天晚上下班回家的時候,」傑森簡短地說:「她已經不見了。」
傑森繞得太快,膝蓋碰到了洗衣機。當劇痛傳送到大腿時,他不得不停下腳步。有那麼一會兒,整個世界打起轉來,他痛到喘氣,只得緊緊攀住洗衣機。
那時候,我才明白一些事,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本質。
「她在家嗎?我是說,警察找到她沒有?」
晚餐吃的是肉丸子、天使細麵和小黃瓜片,用過餐之後,傑森為女兒放了一部影片。芮伊抱著邦妮兔玩偶,坐在綠色的雙人沙發上興致勃勃地享受少有的待遇。傑森藉口要洗衣服,急急忙忙地躲進了地下室。
我的丈夫娶我,是因為他想要我的孩子,這稱得上一家人嗎?
他不知道她是否愛他。他一直沒弄懂。但是,在某段期間裡,她一度需要過他,對他而言,這已經足夠了。
在我兩歲那一年,母親強迫我吞下電燈泡,這樣她才能帶我去看醫生,讓她在醫生面前控訴我的頑劣。四歲時,她要我把拇指靠在門框上,並且不可以在她甩上門時抽手,好讓她告訴醫生我有多粗心。到了我六歲的時候,她餵我喝下漂白水,這樣一來,醫生才會明白當我的母親有辛苦。
「她仍然失蹤。」校長說了出來。
這麼說,警察已經詢問過珊卓拉學校裡的同仁。他們當然會這樣做,這
和-圖-書項後續行動很合邏輯,檢查過她的住家之後,他們也該去學校查訪。傑森得想出個好答案。他必須陳述事實,在事件目前的發展狀況與私人領域之間劃出一條界線。
父親不是沒有懷疑,但他從來不問,連他喝醉酒的妻子拿刀追著他滿屋跑的時候,父親也沒開過口。這稱得上一家人嗎?
說不定事情其實很簡單,只要找到起點就好。
護士們毫無保留,大方表現出對他的仰慕之情,我記得自己清楚地想:母親沒說錯,世上到處是賤人,我要把她們全殺光。是說,這也要我疼痛結束後,先站得起身才能辦到。
「你有沒有什麼頭緒?警察有沒有任何線索?出了什麼事,傑森?」
傑森把拳頭靠在嘴巴上。他用力咬著指節,直到嚐到鮮血才停了下來。透過疼痛,他讓自己再次回到這個世界。
父親深愛母親。我當年雖然小,但已經有了深刻的瞭解,不管媽媽做了什麼事,爸爸會永遠支持她。他告訴過我:這就是婚姻。他接著會補充說:而且,她並不是一直都這樣的。他這麼說,好像我母親過去一直很清醒、一度清醒,或是說,她有朝一日終究會清醒。
他親吻我,卡芮伊莎就躺在我們兩個人之間,他滿懷情感地吻了我。
如果麥克斯真的過來,他會怎麼說,會怎麼做?
母親過世之後,我不再問自己這麼多問題。我以為戰爭終於結束了,父親和我都解脫了,往後的日子可以快快樂樂地過。
傑森往後跳開,脛骨撞倒壞掉的小桌,讓他痛到差點吼了出來。沒事的,他能忍受疼痛,他不介意,只要不再看到蜘蛛就好。
「你說得對,」傑森向他保證,「好好規劃就行了。」
我的女兒卡芮伊莎.珍.瓊斯一股腦地溜進了這個世界,扯開喉嚨以抗議來宣布她的誕生。我還記得她皺巴巴的小小身軀靠在我胸前那種又熱又黏的感覺,記得她的小嘴巴拱來拱去,最後才終於咬住我的乳|房。我也沒忘記當我落著淚、用自己的身體來哺餵她時,那種無法形容的感受。
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會懷孕,接著嫁給一個陌生人,一起搬到一個講話不捲舌的州境裡,也是件無可避免的事。在這輩子當中,我從來不曾獨自一人,一天都沒有過。所以,在我終於獨立的那一刻,我立刻重建出我所知道的「家庭」。
生產這回事把我嚇個半死,經過九個月的懷孕,我依然沒準備好。當時,結婚證書上的墨水才乾,我們也還在安頓新家,這幢迷你小屋還沒有我父母家的前廊寬敞。我還不能當媽,兒童床還沒打點好,我甚至連育嬰手冊都還沒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