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安小姐?」偵訊室裡傳來芮伊的聲音。
「快了,甜心。你的表現真的很棒。再幾個問題就好了,好嗎?接著你可以問我問題,愛怎麼問就怎麼問。這樣好不好?我是說,問我問題。」
「因為我的頭髮會打結。我的頭髮很長,你看到了,溼掉了以後,會垂到我後背一半的長度!媽咪要沖一輩子才能把洗髮精沖乾淨,然後她還要用潤絲精,要不然頭髮會全部纏在一起,我不喜歡我的頭髮,我真希望我的頭髮能和我的好朋友咪|咪的頭髮一樣直。」芮伊重重地嘆氣。
米勒盯著她們兩個人看。
「你喜歡音樂嗎,芮伊?」
「吃晚餐。」
女孩眨眨眼睛。「我喜歡音樂。」
「我也喜歡維尼。」芮伊真誠地說。現在,她靠得更近了,坐到了小地毯上,盯著瑪麗安身後的籐籃看。「你的維尼小熊在哪裡?是不是在籃子裡?」
「你剛剛說我可以問你問題……」
「她父親,」米勒半信半疑地說:「可是,看看她最後抱住父親的樣子……」
「在你四歲的時候,你媽咪有沒有離開?」
「乳酪通心麵,還有長長的蟲蟲軟糖。我喜歡吃蟲蟲軟糖,可是糖果不能當晚餐,只能當甜點。」
「洗澡時間?」
芮伊搖頭。
這下子,D.D.發現傑森緊張起來了。他沒動也沒說話,但是頸子上的血管突然開始劇烈跳動。
「你上次看到媽咪是在什麼時候?」瑪麗安輕柔地問。
「有東西打破了,我聽到聲音,但是我沒下床,我不想下床,但是史密斯先生跳下床去。他站在門邊,可是我不想下床。我抱住邦妮兔,叫她要安靜。我們一定要安靜。」
「這個表格表示你同意讓法醫專業人員代表波士頓警察局來詢問你的女兒。」
「好極了,芮伊,太棒了。這麼說,你媽咪在淋浴,你用了一大堆沐浴乳。你覺得淋浴怎麼樣,芮伊?」
「因為啊,和小女生小男生說話要遵守特別的規則。你知道有哪些規則嗎?」
「結束了嗎?」看到瑪麗安在十秒鐘之後仍然沒有說話,小女孩這麼問。「我爹地在哪裡?我不想繼續留在魔法房間裡了。我想回家。」
「麗莎女士是七年級的老師,去年她教媽咪怎麼當老師,現在媽咪教六年級了。但是我們會去看麗莎女士打籃球。」
「刷牙,便便,爬上床。聽兩個故事和一首歌,媽咪唱〈魔龍帕夫〉給我聽。我累了,」小女孩突然這麼宣布,看得出開始鬧脾氣。「我想要結束了。我們結束了嗎?」
傑森看了她一眼,似乎不相信自己的同意與否還具有任何意義。但是他沒說話,直接簽了同意書先交給她,然後才走向離觀察室玻璃窗最遠的牆邊。他往後靠著牆壁站,雙手交抱在胸前,目光緊盯著玻璃窗,看著瑪麗安領著芮伊走進偵訊室裡。芮伊死命抓著一隻破舊的棕色兔子玩偶,兔子的長耳朵遮住了她的小手。
芮伊微乎其微地點個頭。她的眼神呆滯,五十分鐘的談話耗盡了她的力氣,起身的時候腳步拌了一下。瑪麗安扶住她。
腳步聲在門口停了下來。D.D.聽到瑪麗安說話的聲音,
「我和咪|咪還有奧麗薇一起玩。我們最喜歡玩小仙女遊戲,我是花園仙女。」
「我喜歡邦妮兔,」瑪麗安繼續閒聊,「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有隻維尼小熊,小熊的身體裡面有個小音樂盒,上了發條之後就會唱『一閃一閃亮晶晶』。」
孩子笑了。
D.D.記下這一點。
芮伊露出茫然的表情,接著又開始唱:「星期天、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
芮伊笑了,再次辨認出遊戲規則。她豎起食指說:「那是謊話,在魔法房間裡我們只能說真話。」
觀察室裡的傑森.瓊斯站直身子,不再靠在牆上。米勒早他一步走向門口為他拉開門,走廊上明亮的光線照進室內。
「派兩個警探去挖出他的詳細背景,」D.D.繼續說:「要鉅細靡遺。我要知道傑森.瓊斯、珊卓拉.瓊斯和他們兩個人原來家庭的所有細節。我現在就敢說,這其中一定有爆點。」
米勒聳聳肩。
芮伊第一次有了回應,她輕輕皺起眉頭。「為什麼?」
「你最好的朋友是誰?」
「好啊。」
「你是指傑森.瓊斯?」
芮伊盯著瑪麗安看了一下,突然不耐煩地吐了一口氣,一邊點頭。小女孩又把邦妮兔放到腿上,揉捏兔子的兩隻耳朵。
「腳步聲?」
「乳酪通心麵,」芮伊毫不猶豫地回答,「還有一點火雞熱狗和蘋果。其實我不喜歡吃火雞熱狗,但是媽咪說我得吃蛋白質才會長肌肉,所以,如果我想吃乳酪通心麵,我就得吃火雞熱狗。」孩子顯然覺得很遺憾。
芮伊點頭。
「第二條規則呢,」瑪麗安說:「如果我問你一個問題,但是你不知道答案,那你就說你不知道。這樣有道理吧?」
「你手上拿的這個小女生呢?小邦妮兔會不會不乖?」
瑪麗安拂開落在孩子臉頰上的一綹棕髮,她的聲音聽起來好微弱,好遙遠。「沒有,甜心。在我四歲的時候,我媽咪沒有離開。」
「那麼,你說說看你和你媽媽怎麼度過夜晚,芮伊。有哪些人在家?」
「你說對了。我們在魔法房間裡只說真話,對不對?」
站在D.D.背後的傑森第二度瑟縮。她看到他閉上眼睛,吞嚥口水,但是他還是沒說話。
「星期三晚上有人進到瓊斯家,」米勒率先提出意見:「顯然和珊卓拉起了衝突,而小芮伊以為這個人是她的父親。當然啦,這純粹是她的假設。她聽到腳步聲,以和_圖_書為是她爸爸下班回家。」
「玩拼圖,我喜歡玩拼圖。」
瑪麗安點點頭,打算繼續到下一個問題。顯然孩子會唱這首歌,但是不明白日子本身的意義。還好,碰到這樣年幼的證人,她還有其他的技巧可以問出日期和時間,瑪麗安可以從電視節目、電臺播放的音樂這類資訊著手。孩子的觀點也許和成年人的角度不同,但是他們自有其他的觀察方式,提問者得以藉此問出必要的資料,通常這比從證人口中簡單的一句「星期三晚上八點鐘」還要可信。
「我喜歡泡泡,」芮伊解釋:「可是媽咪說沐浴乳很貴,我用太多,所以她幫我把沐浴乳裝在小杯子裡,但是永遠不夠用。芭比娃娃有很多很多頭髮。」
瑪麗安又開始眨眼睛。
芮伊搖搖頭。「我喜歡聽湯姆.佩蒂的搖滾樂,」她實事求是地說:「可是拼圖要安靜。」她板起臉——可能是從母親那裡學來的,然後豎起一隻指頭搖了搖。「小朋友需要安靜,腦筋才會變好。」
「你會不會幫我把媽咪找回來?」芮伊含糊地說。「史密斯先生回家了,今天早上回來的。他抓門,我們就放他進來,我好愛他,可是……你可不可以帶媽咪回來?我好想媽咪。」
「嗯,我現在要帶你到一個很特別的房間去,那裡面有一條很漂亮的小毯子,有兩張椅子,還有一些玩具,說不定你會想要看看。但是很特別的房間裡有很特別的規定。來,我等一下會告訴你,可是你要先和爹地說再見。他會在這邊這個房間等你,所以,如果你想找他,他就在附近,但只有你和我可以進到特別的房間裡去。」
「你知不知道真話和謊話有什麼差別,卡芮伊莎?」瑪麗安伸手到玩具籃裡拿出一隻絨毛狗。「如果我說這是一隻貓,那這是真話還是謊話?」
D.D.又開始把玩起原子筆,一下把筆尖按出來,一下又按進去。偵訊室裡的擴音機已經打開,以便讓他們聽見裡面的對話,同樣地,瑪麗安也戴了迷你耳機,以便接收他們透過無線麥克風送出來的補充問題。瑪麗安稍早說過,要他們發揮耐心,而且要集中精神。詢問兒童的首要法則,是孩子每一歲只有五分鐘的時間可以詢問,也就是說,他們大約只有二十分鐘的時間,來從四歲大的可能證人卡芮伊莎.瓊斯口中問出內情。
「嗯,我們玩蝴蝶拼圖,然後是和整條地毯一樣大的公主拼圖。可是那很難,因為史密斯先生一直在拼圖上走來走去,後來我就生氣了,所以媽咪說我們應該繼續做別的事。」
「真的嗎?」
「邦妮兔,這是一定的,還有史密斯先生。他一向睡在我的床上,因為我最早上床,貓咪最愛睡覺了。」
她覺得自己完全瞭解卡芮伊莎.瓊斯有多麼愛她的父母,但同時她也納悶地想——她的職業本能經常會讓她這麼思考——為什麼對父母而言,子女無條件的愛仍嫌不夠。
沒聽到回應,D.D.想,芮伊應該是搖了搖頭。
「你喜歡摔角?」
芮伊抬起眼睛往上看。D.D.幾乎可以對上帝發誓,這個小女孩的眼光直接穿透玻璃,落在她父親的臉上。「媽咪說:『我還愛你。』媽咪說:『不要這樣。』接著東西都砸破了,我沒有繼續聽下去。我蓋住邦妮兔的耳朵,我發誓,我沒有繼續聽,我絕對、絕對沒有下床。拜託你,相信我。我沒有下床。」
「他在我家,在我的書架上。對我來說,他是個很特別的玩具,我想我們不太可能忘記我們特別的玩具。」但是瑪麗安仍然將籃子放到毯子上,就放在芮伊旁邊,小女孩顯然開始對魔法房間裡的其他東西開始產生了好奇。
瑪麗安先護送傑森和芮伊走出警察總部,十分鐘之後,他們針對剛才的偵訊內容開了一個討論會。米勒有他的看法,瑪麗安和D.D.則另有堅持。
「大家為什麼會喊你芮伊?」
「嘿,這個小傢伙叫什麼名字啊?喔,對不起,這個小女生。啊,小邦妮是嗎?我早該猜到她是個小女生的,看看她那身粉紅色的洋裝。邦妮兔啊,你喜不喜歡大大的花朵?我看你應該是喜歡粉紅色大花朵的小兔子。我說的是很大的一朵花喔,你要親眼看到才會相信。真的嗎?好,來,我帶你去看。然後我再解釋什麼叫做魔法。」
芮伊對她咧嘴一笑。「我不知道。」
D.D.嘆了一口氣,看著自己的筆記。「這些資訊還不足以讓我們去聲請搜索票。」做了結論,準備向下一個步驟邁進。
「你說的沒錯,」瑪麗安同情地說:「我媽媽從來不讓我吃蟲蟲軟糖當晚餐。你和你媽咪吃什麼晚餐?」
小女孩停了一下,接著突然用尖細的聲音說:「拜託,不要這樣。」她的語氣聽起來十分哀淒。「拜託,不要這樣,我不會說的。你可以相信我,我絕對不會說出去。我愛你,我還愛你……」
瑪麗安輕輕地點點頭,手指輕碰塞在耳朵裡的耳機。「你覺得怎麼樣?」她指指地毯,大聲問卡芮伊莎.瓊斯:「這朵花是不是很漂亮?我覺得這很像是向日葵,但是我不知世界上有粉紅色的向日葵。」
「她洗頭髮,然後洗我的頭髮,接著又大聲說我用了太多沐浴乳。」
「綠色的小美人魚睡衣。」
「在媽咪和爹地的房間裡。洗澡時間之後,我們會到房間裡去,史密斯先生會跳上床,我喜歡和他摔角,可是他不喜歡。」
「我懂了。那麼你媽咪做了什麼事?」
「什麼樣的拼圖?」
女孩聳聳肩。到了這時候,她顯然是累壞了。D.D.瞥了手錶一眼。詢問已經進和*圖*書行了四十四分鐘,遠超過他們預計的二十分鐘。
「哇,所以你有自己的好朋友。你媽咪和爹地呢,他們有沒有好朋友?」
「有沒有其他人呢?」
「對,我說過這句話。你想問我問題嗎?你想問什麼都可以。」瑪麗安這時候也站了起來。D.D.看到這位兒童專家停下來,蹲在孩子的面前,讓兩個人高度相當。瑪麗安已經摘掉了迷你麥克風,手裡拿著耳機。
芮伊皺起眉頭看她。「晚上是『母女時間』,是我們的女士之夜。」
「你媽咪哄你上床之後做了什麼事?」
這是一個常用於兒童性騷擾案調查的問題,因為關係人有可能不是當事者的親戚,而是鄰居或家人的朋友。對孩子來說,確認自己世界的範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此一來,當提問人員說出某個名字的時候,才不至於被認定是刻意引導證人。
「我剛剛在樓下告訴過你,我叫做瑪麗安.傑克森,」兒童專家輕快地說:「我的工作就是和小朋友說話,我和小男孩和小女生聊天。我要先告訴你,芮伊,這個工作沒有你想像的簡單。」
「你有沒有躺在床上呢,芮伊?還是起床去看媽咪,或是去便便或做其他的事?」
有好一下子的時間,瑪麗安只能驚訝地眨眼。顯然在兒童專家的世界裡,早熟也有各種不同的程度。老實說,D.D.實在沒辦法繼續板著臉,她朝傑森的方向瞄了一眼,卻發現他臉上的表情仍然是一片空白。她再次想到了電燈開關:他人雖然在房間裡,但是切斷了與外界的溝通。
「保母呢,有沒有人過來幫忙照顧你,芮伊?」
「所以房門是關上的,而且你有一盞夜燈。你房間裡還有什麼東西?」
偵訊室裡的瑪麗安一樣也很安靜,她沒有打破沉默。突然間,芮伊又開始說話,她的身體前後擺動,雙手不停地揉捏兔子的耳朵。
瑪麗安笑了。「我看得出來,你在學校的表現一定很好。你是不是好學生?」
「嗯,那麼就開始施壓。」瑪麗安告訴兩名警探。「因為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們,那孩子知道的不止如此。但是她非常努力,想要不去理會她知道的事。要是再過個幾天或一個星期,你們絕對挖不出她的故事,特別是她在這段時間裡仍然繼續和親愛的老爸相處。」
「對,最好是這樣。」
D.D.寫:父母之外的親戚???孩子顯然不認識自己的祖父母,這證實傑森稍早的說法,珊卓拉和她父親的關係疏遠。或者說,這句話也可能證實了傑森成功地孤立年輕妻子的生活。
「有沒有其他親戚呢?」瑪麗安問道:「比方說阿姨、叔叔、祖父母、表親,或是還有其他人?」
「我喜歡麗莎女士,」芮伊主動開口,「但是她不會和媽咪一起玩,她們是老師。」
「芮伊,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為什麼要來這裡?」
小女孩搖搖頭,但是不再直視瑪麗安了。
卡芮伊莎看著瑪麗安。「邦妮兔是玩具,玩具不會不乖,只有人才會。」
「腳步聲。」
「這是雛菊,」芮伊小聲說:「我媽咪也種雛菊。」
「或是說,他相信她不會說出來。」瑪麗安跟著補充。「兒童從很小的時候就可以感覺到家中的祕密。他們看著家長對鄰居、官員或其他親近的人說謊,比方說『我不過是從樓梯上跌下去而已,一切都很好,沒事的』諸如此類的話。孩子會把這些謊言藏在心裡,讓謊言成了他們的第二本能,和呼吸一樣。要小孩子告發父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等於是要他們跳進深水當中永遠不要呼吸。」
「芮伊在星期三晚上絕對下床過,」D.D.補充:「她拚命說她沒有下床,這就是證明。」
「你為什麼不喜歡洗頭髮?」瑪麗安問。
D.D.這輩子第一次詢問的兒童證人是個十一歲的女孩,孩子問警察是否想看她的價目表,接著便從後口袋裡掏出一張摺成小得不能再小的方形紙條。那是一張性|交方式及價目表,擬稿人是女孩的繼父。手|淫二十五分錢,口|交五十分錢,性|交一塊錢。女孩曾經從繼父的皮夾裡偷走二十塊錢,於是他讓她用這個方式還債,但是這個繼父在她前一次結束「服務」之後拒絕付款,因此女孩一氣之下決定前往警局報案。天哪,她曾經在這間偵訊室裡聽過許許多多的悲劇……
「其他人」是另一個標準的詢問技巧。提供孩子選項的時候,最後一項一定是「其他人」或「其他事」、「其他地方」,否則就是引導證人。
「史密斯先生、邦妮兔、你爹地呢,還是有沒有其他人?」
瑪麗安沒有立刻回答。她愛憐地看著孩子,仍然保持安靜。D.D.透過觀察窗的玻璃看著裡面的粉紅地毯、摺疊椅、放玩具的籃子,她什麼都看,就是不願意看小女孩臉上痛苦的表情。坐在她身旁的米勒不自在地調整坐姿,但是傑森.瓊斯文風不動,也沒有開口。
「對啊,」芮伊驕傲地說:「我很壯!我可以把媽咪翻下床,我覺得好好笑。」她舉起手臂,模仿收縮肌肉的動作。「媽咪也會笑。我喜歡媽咪笑。」她說話的尾音裡帶著一絲希望。「你覺得是不是因為我把媽咪推下床去,所以她生氣了?她聽起來不像生氣的樣子,可是,說不定……有一次,在學校裡,奧麗薇撕破了我畫的圖畫,我告訴她沒關係,可是其實不是這樣,我一直一直生氣,一整天都好生氣!你覺得是不是這樣?媽咪是不是一整天都在生氣?」
「謊話,」芮伊自動自發地說:「那是一隻狗。」
這讓她想到了一兩件事,於是她抓起筆在筆記本上草草寫和圖書
了下來。
「你和媽咪會不會邊聽音樂邊拼圖,還是會開著電視或收音機,或是開其他的東西?」
「你聽到茶壺的聲音?」
「因為我還是小寶寶的時候不會說『卡芮伊莎』,我說的是『芮』,媽咪和爹地很喜歡這個名字,所以他們也跟著這樣叫我,只有在我不乖的時候,媽咪才會喊我:『卡芮伊莎.珍.瓊斯』,而且在數到三之前,我就得到『暫停樓梯』去坐好。」
這時她正忙著整理觀察室桌上的筆記本和兩枝筆。米勒已經到場了,就坐在門邊的椅子上,從他撫摸鬍子的動作來看,他似乎有些失神。她覺得他該把鬍子刮掉,留那種鬍子就該搭配一套粉藍色的西裝,說真的,她實在不想看到布萊恩.米勒警探穿著粉藍色的西裝出現。想歸想,她什麼也沒說,只要提到鬍子,男人就會變得很偏執。
「我不知道——」芮伊高興地大聲嚷嚷。
「很好,卡芮伊莎,你真是聰明的小甜心。」
「Capisce!」芮伊立刻大聲回答。「這是義大利文的『我懂』!我會說義大利文,蘇西女士一直在教我們說義大利文。」
「你真的好棒。來,第四條規則是假如你聽不懂我的話或聽不懂我的問題,你可以說你不懂,沒關係。Capisce?」
芮伊點頭。「你四歲的時候真幸運。」
「我知道芮伊在那天晚上看到了某些事,你也知道芮伊在那天晚上看到了某些事。如果說,嫌犯也知道呢?」
「爹地去工作的時候媽咪會照顧我,」芮伊說:「爹地回到家以後,換媽咪去工作,可是爹地也要睡覺,所以我就去上學,然後爹地會來接我,我們有『父女時間』。」
「芮伊。每個人都叫我芮伊。」
「是不夠,」米勒也同意,「我們需要一把冒著煙的槍,要不然至少也需要珊卓拉的屍體。」
「你穿什麼睡衣,芮伊?」
「說我不知道。」芮伊順從地回答。
「結束了。」瑪麗安親切地說,輕輕觸摸孩子的手臂。「你真是個勇敢的小女孩,芮伊。謝謝你來陪我聊天。」
「星期天、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芮伊小聲地唱:「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和星期天。」
「我幾歲,卡芮伊莎?」
「放在爐子上的茶壺會吹口哨。媽咪喜歡喝茶。有時候,我們會辦茶會,她會幫我煮真正的蘋果茶。我喜歡蘋果茶。」小女孩繼續說話,但是她的音調變了,感覺上比較壓抑。
D.D.再度感覺到瑪麗安的猶豫。一方面來說,一名母親和四歲大的女兒一起洗澡並非不恰當,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如果每個家長的舉止都很恰當,瑪麗安.傑克森也不會有工作。這個家庭出了問題,他們的工作就是幫助芮伊找到方法把問題說出來。
孩子聽到這句話,突然有了一些反應,她稍微弓起身子,身體一邊往後退,一邊用雙手揉弄兔子的耳朵。「爹地說你是好人。他說我可以和你說話,沒關係的。」
「對。但是腳步聲很奇怪,很大聲,而且生氣。生氣的腳踩在樓梯上。喔喔,糟了,」芮伊像是清唱地說:「喔喔,糟了,爹地生氣了。」
「穿好睡衣之後呢?」
站在D.D.身後的傑森終於瑟縮了一下。
「她是下床了,」瑪麗安附和:「而且看到某件她還不打算說出來的事。」
D.D.寫下更多筆記,記下四歲大孩子眼中的家譜。
孩子含糊地回答:「她哄我上床。」
「嗯,我剛剛在外面告訴過你,這是一間魔法房間,如果想在魔法房間裡說話,就要遵守四個規則。」瑪麗安豎起四隻指頭。「一,我們只能說真正發生過的事。不是那些有可能發生,但是沒有發生過的事。」
「我不懂。」
「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幫助你睡覺呢?比方說音樂、助眠機、噴霧機、或是其他東西?」
芮伊對著瑪麗安皺眉頭,接著似乎想通了什麼事。她豎起四隻指頭。「我不懂。」她驕傲地說。
「有我,有媽咪和爹地。」芮伊開口說。她又開始揉捏邦妮兔的耳朵了。「當然了,還有史密斯先生。我家有兩個女生和兩個男生。」
「芮伊,如果我說我的頭髮是藍色的,那是真話還是謊話?」
「我喜歡沖澡,」芮伊認真地說:「我只是不喜歡洗頭髮。」
「你上床之後,媽咪要做什麼事,芮伊?」瑪麗安輕柔地問道。
「我有一盞夜燈,」女孩輕聲說,「我還不滿五歲。我覺得啊,如果你四歲,就可以開夜燈,說不定在我可以搭校車的時候,在……但是我還沒開始搭校車,所以我可以開夜燈。但是房間門是關上的。媽咪一向會幫我關門,她說我很容易醒。」
「什麼事,甜心?」
芮伊仍然站著,手上抓著破舊的兔子。她摸到兔子的耳朵,開始不斷地捏。這個無意識的動作讓D.D.很心疼。她小時候也經常這麼做。她有一隻絨毛玩具狗,小狗光禿腦袋上的耳朵被她給扯了下來。
「我們最好加快速度。」米勒正色地說。
芮伊點頭,但是D.D.看得出孩子的身體又開始緊繃。瑪麗安開始繞圈圈,以迂迴的方式問話。
「你是我見過最棒的學生,」瑪麗安說話時,仍然盤腿坐在毯子上。她豎起四隻指頭。「好,模範生,來,最後一條規則。你知不知道第四條規則是什麼?」
芮伊茫然地看著瑪麗安。「媽咪和爹地會照顧我。」
「米勒?」她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對,我喜歡籃球,媽咪會帶我去看。爹地要工作,你知道的啊,所以晚上是『母女時間』,每天晚上都是。對!」這會兒,芮伊似乎忘了自己為什麼會走進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房間裡。接著,在下一秒鐘,D.D.看到孩子又想起這件事,她睜大眼睛,整個身子往下一沉,再次駝著背抱著兔子玩偶,揉捏兔子的耳朵。
「暫停樓梯?」
D.D.和米勒聽到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兩個人都充滿期待地看向門口,儘管D.D.努力壓抑,卻仍然感到緊張。比起在這個星期的任何一天去面對媒體或新上任的刑事副總警監,詢問孩子的困難度至少高二十倍。她不在乎媒體,多數時候也不在乎新任的副總警監,但是她對孩子一向心軟。
「雛菊嗎?當然是雛菊!你好懂花喔。」
「這是什麼意思呢?」瑪麗安問。
「我聽到茶壺的聲音。」芮伊輕輕地說。
「大床在哪裡?」
米勒沒有立刻回答,但是臉上也開始有了擔心的表情。如果瑪麗安.傑克森說的沒錯,芮伊現在的確是非常、非常脆弱。
「對啊,我和媽咪一起沖澡。你想不想知道有誰一起洗澡?」到了這時候,芮伊顯然已經掌握住問答的模式。
瑪麗安帶著微笑,繼續進行。「你們洗完澡之後做了什麼事?」
芮伊靠近了些,搖了搖頭。她的腳尖碰到了粉紅色的大花,似乎想研究這塊小毯子。
「很好。如果我說這兩張椅子是藍色的,我說的是真話還是謊話?」
芮伊走出偵訊室。她看到父親就在門口等著她,立刻撲向他的懷抱。
「好棒。那麼你知不知道媽咪哄你上床那天是星期幾?」
「呃,史密斯先生沒來,因為他討厭水。邦妮兔也不在,因為她會在洗衣機裡洗澡。但是小鴨公主、蝴蝶仙子芭比和森林公主芭比都需要洗澡了,所以她們和我們一起洗。媽咪說,我一次只能洗三件東西,否則我會把熱水都用完。」
瑪麗安悲苦地笑了,「好,卡芮伊莎,你真的知道我幾歲嗎?你有沒有問過我,還是有別人告訴過你?」
「說說你家裡的事給我聽。」瑪麗安問道。D.D.聽出了其中的詢問技巧:避開敏感話題,確定孩子心中廣義世界的範圍,然後再回頭處理傷口。「你家裡有誰?」
芮伊搖頭。「沒有。」
D.D.諮詢過法醫專家瑪麗安.傑克森的意見之後,訂了一間專門用來質詢白領階級罪犯的會議室。這個空間比刑事組的偵訊室舒適,希望因此比較不會讓孩子感覺到恐懼。瑪麗安帶了兩把兒童摺疊椅、一條鮮豔的花朵造型小地毯,以及塞滿各種卡車、洋娃娃和圖畫用品的籃子過來。這位兒童專家花了十分鐘左右,就把這個反詐騙小組的偵訊室改造成孩子的遊樂天堂,這讓D.D.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穿紫色的T恤,衣服很長,幾乎蓋到她的膝蓋。」
「她有沒有關燈,關門,或做其他的事?你們晚上怎麼睡呢,芮伊?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房間是什麼樣子?」
「我懂了。」瑪麗安用佩服的語氣說話。「這麼說,你和你媽咪安安靜靜玩拼圖。接下來呢?」
「我懂了。你在哪裡上學,芮伊?」
「的確沒有。」瑪麗安同意。
「芮伊,在茶壺的聲音之後,你還聽到了什麼聲音?」
「我想要他的電腦。」米勒喃喃地說。
「那他為什麼要帶她過來?」米勒有所質疑。「如果她在星期三晚上走進臥室還看到父母打鬥,他不可能會讓她作證。」
「晚餐?啊,我最喜歡吃晚餐。你最喜歡吃什麼?」
D.D.已經開始搖頭。「她沒把經過全說出來。」
芮伊又皺起眉頭,稍稍靠了過來。
門打開,傑森.瓊斯走進了觀察室。卡芮伊莎的父親姿勢僵硬,彷彿開啟了體內的自動導航系統。他臉上再次掛上了封閉的表情,D.D.看著這個表情,沒辦法確認他究竟是瘋了,或是他是她見過最堅毅的男人。他隨手關上厚重的門,警覺地看著D.D.和米勒。D.D.將列印出來的同意書轉了個方向,朝他面前的桌子推了過去,還遞給他一枝黑筆。
然而芮伊還是搖頭。「爹地說我是他最好的朋友,而且他一天到晚工作,我覺得他不會有朋友。所有的爹地都很忙。」
瑪麗安動手收拾偵訊室裡的玩具,米勒和D.D.轉身要離開,這時候扣在D.D.腰上的呼叫器響了,她看著來電顯示,皺起眉頭,是某個州警警探呼叫她。她猜,大概是要和媒體交手,怎麼突然之間每個人都來湊一腳。她做出明智的決定,對呼叫器置之不理,和米勒一起走回刑事組。
隔壁偵訊室裡的瑪麗安.傑克森似乎恢復了鎮定。「好,那麼你知道所有的規則了。這樣吧,告訴我,卡芮伊莎——」
「乖孩子。我住在哪裡?」
還是沒有回應。
D.D.看了傑森.瓊斯一眼,他仍然靠在遠端的牆邊站著。他沒有移動,但是臉上的表情開始沉了下來。好耶,他們找到問題的核心了。
樓下的警員通知他們傑森已經帶著小女兒進了警局,瑪麗安急忙下樓催促這對父女來到樓上,以免芮伊被警察總局的氣勢給嚇到。有些孩子會被穿著制服的男男女女所吸引,然而大部分的兒童只會望之卻步。要芮伊跟陌生人說話已經是個挑戰,他們當然不希望她先被嚇儍。
「他仍然是她的父親,」瑪麗安柔和地說。「她被周遭的變化嚇壞了,情緒很脆弱。」
「睡覺時間,」芮伊喃喃地說:「我們穿上睡——」
「我派了一組人在檢查,給他們幾個小時,他們會回報消息。」
「有史密斯先生,」芮伊說:「和邦妮兔。沒有爹地。我在白天才會看到爹地,晚上是媽咪。」
「早熟嗎?我完全贊成,我好為你驕傲。好,接下來是第三條規則。如果你和-圖-書不記得什麼事,你可以直接說你不記得。你幾歲開始會走路?」
D.D.對今天早上的記者會感到相當滿意。她刻意讓記者會簡短,在這個節骨眼上,簡短會帶來更好的效果,因為如此一來,假如他們決定那名性罪犯——而不是丈夫——才是嫌犯,或甚至還有另一個尚待指認的嫌犯出現,那麼他們在事後才不會被太多的失言所擾。此外,他們最主要是希望有更為人張大眼睛和耳朵來尋找珊卓拉.瓊斯,找出活口可以為他們省下不少麻煩。在調查行動進入第三十七小時這一刻,D.D.仍然懷抱希望。希望不大,但總是有機會。
「九十五歲。」芮伊說。
D.D.寫下來,又是另一個可以採信的細節,因為洗衣機裡有一件紫色的T恤。
「我很早——收,」芮伊驕傲地說:「大家都這麼講。」
「有我和媽咪。」
「卡芮伊莎,你以前有沒有去過魔法房間?」
D.D.再度瞥了傑森.瓊斯一眼,他還是沒有反應,沒顯示出快樂、哀傷、擔心或焦急。什麼都沒有。她在本子上寫下第二條筆記。
這次輪到米勒盯著傑森看了,但是芮伊的父親動也不動地靠在牆上,堅定地看著觀察窗,彷彿自己看的是電視節目,而不是兒童專家在詢問他的獨生女。一會兒之後,米勒把頭轉回來。
瑪麗安微笑著說:「你好乖,我來解釋:當你和你媽咪在沖澡的時候,你喜歡還是不喜歡?你有什麼感覺?」
芮伊搖頭。
「洗澡時間!」芮伊大聲說。
他們事先已經擬好對策,打算先提出幾個重點問題來確認卡芮伊莎的可信度以及擔任證人的能力,接著,他們要針對珊卓拉.瓊斯在星期三晚上最後幾個小時的活動來提問。可供運用的時間不長,而這些問題的分量不輕,但是瑪麗安一再強調,詢問的過程必須嚴謹周密,因為再次對證人提問可能會帶來風險。他們很清楚,辯護律師有可能指稱警方在這段客觀詢問過程中所提出的問題,有半數都是為了要誘導或誤導這些易受外界影響的小證人。瑪麗安認為和兒童證人談話至多只有兩次機會,先不論好壞,D.D.已經在星期四早晨在瓊斯家和卡芮伊莎用掉一次機會,所以這次問話成了關鍵。
「不對不對!椅子是紅色的。」
「好棒!好,這是第一條規則。我們只說實話,好嗎?」
瑪麗安關上門,走到偵訊室的正中央,但是她沒坐在紅色的小椅子上,反而盤起腿,坐在粉紅色小地毯的邊緣。她伸手拍拍毯子,彷彿在邀請小女孩坐下。
「晚餐之後,你們做了哪些事?」瑪麗安問道。
「我一出生就會走路了,」芮伊開始說話,接著才想起第三條規則。她放開兔子,興高采烈地拍著手說:「我——不——記——得!」她高興地拉高了聲音。「我——不——記得。」
「那當然。但是如果他們去工作或是要出門的時候呢?」
「嘿,至少我們拿到兩袋垃圾了。有沒有什麼發現?」
「對啊。我得在樓梯的第一階上坐四分鐘。我不喜歡『暫停樓梯』。」
「說不定他沒看到女兒站在門口。」D.D.聳聳肩,提出這個可能性。
「什麼事沒關係,小甜心?」
芮伊開口,但似乎成功地阻止了自己。「我不知道!」這次她得意地說。
「或是艾登.布魯斯特。或是我們還沒找出來的某嫌犯。」
「所以啦,你其實不知道我幾歲。你記不記得當你不知道答案的時候,你應該怎麼回答?」
「我上幼稚園。和一些比較大的小孩在那幢紅磚房子裡一起上課,我在『小花』幼兒班教室裡上課。可是我明年五歲,就要到真正的幼稚園去上課了。」
「她要改學生的功課,打分數。」芮伊抬起雙眼。「至少我覺得是這樣。」
D.D.草草寫下晚餐的內容,之前,芮伊對細節的記憶力已經讓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孩子在今天的說法和星期四早晨的證詞完全一致,也讓她十分佩服。前後說法一致的證人總是能讓警探十分高興,對於細節的記憶,則表示他們可以採信芮伊對當晚上半夜的證詞,並且能讓陪審團很難不去相信芮伊對下半夜的說法。整體來說,四歲大的小證人卡芮伊莎.瓊斯,比D.D.見過的百分之八十成年證人來得強。
「先擦乾,」女孩報告:「然後到大床上去,媽咪會要我把今天做了什麼事告訴她,但是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我在搔她癢。」
「什麼事?」
「你知不知道一個星期有哪幾天,芮伊?」
「你有沒有聽到樓下傳來什麼聲音,比方說電視、收音機、你媽媽的腳步聲、或是其他聲音?」
「我不知道,甜心。」瑪麗安老實地說,「你和媽咪玩過摔角之後還有什麼事?」
「我的貓叫什麼名字,芮伊?」
D.D.凝視著互相擁抱的父女,四歲女孩細瘦的手臂緊緊圈住父親結實的身軀。她聽到傑森低聲安慰女兒,看到他輕柔地拍撫芮伊依然顫抖的背脊。
D.D.拿起麥克風,讓瑪麗安知道:「同意書簽好了,你可以開始了。」
「愛蜜麗小姐和蘇西女士。」
芮伊點點頭。她似乎站得有點累,於是在雛菊地毯的旁邊坐了下來,把兔子放在腿上。
「你媽媽呢?」
「你的老師是誰?」
「那麼你們在女士之夜做了什麼事呢?」瑪麗安問。
「我想知道傑森.瓊斯是哪裡人。」D.D.邊爬樓梯邊說話:「這傢伙太冷靜,太鎮定。一個小記者坐擁四百萬美金,而且根據他女兒的說法,他根本沒有朋友。這小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