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可以讓我送妳回家嗎?」
她逼自己抬起頭。深吸一口氣。拳頭緊緊貼在大腿兩側,力道足以按出瘀痕。「戰鬥,泰絲,這是妳唯一能做的努力。」

泰絲.威廉斯憑藉著過去的經驗,緩緩地、一點一點地醒過來,這樣就不會洩露自己正漸漸恢復意識的狀態。她的耳朵率先清醒,搜索身旁是否有他人的呼吸聲。接著,她的皮膚變得靈敏,尋找丈夫貼在她背後的灼熱溫度。最後,等耳朵找不到任何聲響,皮膚察覺自己是獨自一人,她才睜開眼睛,視線掃向衣櫃,確認她半夜塞在門把下的小椅子還在原處。
她依然猶豫不決,震驚得說不出話。她父親會宰了她。只有放蕩的女孩子、邪惡的女人才會引誘男人送她們回家。可是她不想拒絕吉姆.貝克特。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嗯,泰瑞莎.麥修斯,我是貝克特警官。吉姆.貝克特。」
「泰瑞莎.麥修斯,我可以陪妳走回家嗎?我有這個榮幸嗎?」
吉姆完美得如同假人模特兒。但這個想法沒有停留太久。
這些字句無法安撫她。她走向化妝臺,想從皮包裡取出她的槍,在最後一刻才想起來那把點二二手槍昨晚落在中庭地上。
她嚇了一跳。「你說我?」她把課本抱得更緊,陷入她的學校運動服布料裡。她無法相信這位警察竟然對她說話。俊悄的年輕人不會找上她這種女孩。
她要待在J.T.迪隆身邊。他曾經拯救過孤兒。他結過婚,養過小孩。他會為了金錢摧毀事物。
她已經知道答案了;她花了好幾年習慣這件事。
吉姆身上沒有任何毛髮,頭上跟身上都沒有。光滑得像是大理石。游泳健將都是如此吧,她曾經這麼想過,不和*圖*書過很快就發現自己有多麼天真。吉姆的撫觸總是冰冷乾燥,這個人彷彿是完美到不會流汗。第一次聽到他小便的聲音,她感受到一股模糊的訝異;他給人的印象就是不該擁有這些基本的生理機能。
她發現自己正把床單邊緣折到薄毯上。她將指尖刺進掌心,故意扯下毯子,往地上一拋。
他傾身向前,對她眨眨眼。那雙藍色眼眸是如此的清澈、平靜。如此的堅定。
有一次,她主動拿阿摩尼亞擦拭窗框,吉姆還稱讚了她。她對他燦笑。那時,他們結婚一年,她懷了八個月的身孕,活像隻討人讚賞的小型犬。
她離開化妝臺,轉向弗瑞迪昨晚好心替她送進房裡的行李箱。她成功抵達此處,完成計畫的第一階段。再來,她要說服J.T.訓練她。她依稀記得自己曾對他提起女兒。真是失策。絕對不要洩霜太多,只要謊言夠用,那就絕對不要說出實話。
妳做到了,她告訴自己。妳真的做到了。
吸氣,泰絲,吸氣。然而友善的沙漠空氣不斷與她的肺葉調情。她彎腰,在膝蓋間猛然吸進一大口氣,緊緊閉上雙眼。
現在她光是聞到阿摩尼亞的味道就想吐。
她也不再清理環境、洗碗盤、刷地板了。她深深記得過去擦窗戶、門把、扶手時,竄入鼻中的阿摩尼亞味,她覺得這種刺鼻的氣味好親切,象徵著深層的潔淨。
她僵住了。她要帶著槍。無論是吃飯、睡覺、走路,那把槍絕對不會離開她。她不能這樣手無寸鐵。毫無防備、脆弱不堪。
「別屈服。泰絲,他把妳的心智搞得一團亂,可是已經結束了。妳屬於自己,妳很堅強。妳贏了,媽的。妳贏了。」
於是J.T.躲到亞利桑和-圖-書那州。
目光飄回床舖上,床單皺巴巴的,毯子被她丟到地上,看起來很是委靡。有那麼一瞬間,她心中湧出一股衝動,想要鋪床的純粹欲望——想讓床舖恢復正常,因為她要變得更好,妳應該要變得更好——差點淹沒她。嘴唇上冒出汗珠。她握起拳頭,阻止自己撿起毯子。
太完美了。
「不是。」他輕巧地逗弄道:「我在跟草皮說話。」他直起原本貼著樹幹的身軀,笑容燦爛到雙頰浮現兩個迷人的酒窩。她班上的女孩們不時提起那對酒窩,朝思暮想。「妳是泰瑞莎.麥修斯,對吧?」
泰絲爬下床。她的動作很慢,右腿僵硬疼痛,那道鋸齒狀的疤痕一陣陣抽搐,痛楚如影隨形。她的左腕不住抽痛,浮現一圈刺眼的瘀青。她知道這沒什麼大不了——她父親教過她好幾次什麼叫做骨折。經過了這幾年的風風雨雨,手腕瘀青根本用不著放在心上。
在不久的將來,他會殺了她。吉姆發誓要把她的心臟活生生挖出來,而他總是說到做到。
她楞楞地點頭。她應該要離開的。她知道她該走了。已經過了她該回家看店的時間,她父親絕不會容忍拖拖拉拉的行為。
她把注意力放回床舖上。
幫助她會不會讓J.T.迪隆付出太大的代價?
她對J.T.了解不深。文森說J.T.是那種可以為所欲為,但又沒有多少欲求的人。他生在維吉尼亞州的殷實人家,家世良好,進入西點軍校,可是莫名休學,加入海軍陸戰隊。接著他離開軍隊,獨自打拼,以近乎瘋狂的無畏勇氣,在短時間內贏得赫赫名聲。身為傭兵,他不斷締造常人無法達成的紀錄,對世間一切不屑丁顧。他討厭政治,熱愛|女|人。他以滿和*圖*書腔熱倩實現諾言,除此之外什麼都不管。
「我知道。」她的視線落在草地上。「大家都知道你是誰。」
公車載著她深入這片奇異的疆域。紅色的山丘消失無蹤,太陽噴發怒火。城市的路標漸漸被別種標誌取代:
後來,迪福德警督向她解說阿摩尼亞是少數幾種能夠除去指紋的物質之一。
刺鼻的火藥味,吉姆嘶啞的慘叫,他的身體倒地的碰撞聲。腥臭的鮮血在她家地毯上積成一片。
她知道衣櫃裡藏著怎樣的怪物。她曾在犯罪現場檔案照片上看過牠們的成果。三星期前,專屬於她的那頭怪物在兩分鐘內活活打死兩名獄警,逃出管理最嚴密的牢房。
到現在她還記得手指環住扳機的感覺。扳機的拉力、振動,槍管的怒吼,還有耳際的嗡鳴。
泰瑞莎,把銅板丟下去,我要看它從床舖上彈起來。年輕不是懶散的藉口。妳一定要不斷求進步。
或許J.T.已經忘了。昨晚他看起來不太清醒。文森應當要警告她,讓她知道他的飲酒狀況。

她曾經夢想會有個白色騎士前來搭救。那個人絕對不會打他。那個人會把她緊緊抱住,告訴她已經沒事了。
落入J.T.迪隆手中。

她記得這些事物感官。
「我贏了。」她對著雙膝間低語:「媽的,我贏了!」
這是我的屋子,它不只看起來乾淨,聞起來也乾淨。
她沒有多想,把被子四角塞好,以敁精準的手法撫平皺摺。
五年前,他收手不幹,離開這一行,沒有留下半點解釋。他像個浪蕩子似地回到故鄉,以令人費解的態度閃電結婚,領養小孩,在市郊落腳,過著鞋店店員般的平實生活。不久之後,某個考上駕照沒幾天的十六www.hetubook.com.com歲少年開著全新的雪佛蘭柯邁羅跑車,迎面撞上J.T.的妻兒,他們雙雙殞命。
過去兩年來,她抓著四歲女兒的手四處逃亡,努力說服莎曼珊一切平安。她把化名當成首飾般挑選,新的住址是備用零件。但她從未真正逃脫。深夜裡,她坐在女兒床邊,撫摸她的金髮,以認命的眼神看著衣櫃。
紅色棕色的地景緩緩淡去,公車在一片被太陽烤成琥珀色的沙地間橫行,四周帶了些許發亮的綠意。山嶺不再像是慈祥的老爺爺一般跟在後頭。在亞利桑那州南部的詭異土地上,就連山丘都是扭曲的,載著礦石的卡車、推土機以系統化的腳步,在其間切割出生命。
「今天我不要鋪床。」她對空蕩蕩的房間說道:「我選擇不要鋪床。」
泰絲打電話聯絡藍斯.迪福德警督,他找上文森。他們安排好一切。泰絲.威廉斯把莎曼珊藏在安全的地方,然後溜到她能力所及、最遙遠的地方。接著再逃得更遠。
在這片土地上,你真的以為一回頭就能看見老金德斯里鎮。在這片土地上的蜥蜴美麗無匹,郊狼可愛極了。在這片土地上,溫室裡的玫瑰無法活命,只有尖銳的仙人掌可以生存。
「別想太多,泰瑞莎,我可是警察呢。如果妳不相信我,還能相信誰呢?」
她沒料到他會喝成這樣。她沒料到他會維持如此健壯的體魄。她心中想像的是更蒼老的模樣,肚子可能有些柔軟下垂,過了全盛時期,開始漸漸崩解的男子。然而他渾身帶著龍舌蘭的氣味,身形勻稱,肌肉堅硬如鐵。他的動作敏捷,輕輕鬆鬆將她制服。黑色的毛髮覆蓋著他的頭頂、手臂、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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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椅子還在。她吐出憋了好久的一口氣,直起上身。空蕩蕩的房間裡充滿上午的燦爛陽光,泥磚砌成的牆面呈現令人心曠神怡的金黃色。氣溫灼熱。T恤貼在背上,但她流出的或許是來自夢魘的冷汗。過去受她喜愛的早晨時光現在變得難熬許多,但還比不上夜晚。到了晚間,她得要躺在床上,努力強迫雙眼放棄監視每一道陰影,乖乖睡著。
她站在原處,盯著這名年輕男子的俊臉。他看起來好強壯。執法人員。正氣凛然?在那一瞬間,她發現自己想著:如果我告訴你一切,你會救我嗎?會有人救我嗎?
喔,天啊。她的呼吸加速,胃部一沉,腦袋開始旋轉。這是焦慮發作的臨界點,她知道若是找不到堅硬的踏腳處,就會墜入無底深淵。
州立監獄在此
她知道她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為了達到她的目的,他得要出手。

首先,她搭上火車,穿過新英格蘭地區的田野,外頭滿是起伏的草波,以及彎曲的金屬工廠。接下來,她轉搭飛機飛越一切,彷彿這樣就可以讓她忘卻一切,經過漫長的旅程,她離開秋季,回到夏日。抵達鳳凰城那一刻,她以為自己踏上了月球表面:舉目所見都是紅色的,布滿塵沙,遠處的藍色山脈劃下邊界。她從來沒有看過棕櫚樹;此處的道路兩旁長滿這種植物。她從來沒有看過仙人掌;在這裡,它們占領了大片土地,有如步步進逼的軍隊。
可是她好想哭。她是贏了沒錯,但這份勝利依舊空虛,代價太高了。他對她做了不該做的事。他從她身上奪走了她無法失去的東西。就連現在,他仍然藏在她腦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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