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想,吃頓早餐應該是個好主意。」她對著掛在他指尖晃盪的啤酒瓶點點頭,瓶裡已經沒剩多少東西了。「看來你已經吃過了。」
「啊哈。我昨天就注意到了——妳的站姿像警察。雙腿張開,挺胸維持平衡。左腳稍微往後,不讓對手碰到你的槍套。」
「妳抓到我的弱點了。妳到底要不要聽?」
安潔拉終於踏入起居室:她穿著老舊的白色坦克背心、磨損嚴重的卡其短褲,這套衣服或許曾經合身,現在卻空蕩蕩地掛在她的骨架上。在陽光下,她亂染亂剪的頭髮看起來更糟糕了——簡直就像是戴著一頂爛假髮似的。不知怎地,他感受到深刻的不悅。
「這樣你今天就做了兩件好事了耶。我以為你今年的額度已經滿了。」
他微微一驚,愣愣地後退,放開她。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驚訝。警察不一定是好人,就像是沒有人可以保證受人尊敬的陸軍上校不會以折磨他的家人為樂。
「先吃完早餐。」他把燕麥粥倒進兩個碗裡。濃稠度跟泥巴沒什麼兩樣。他往碗裡撒了些可以補充鐵質的葡萄乾,加入兩杯牛奶。安潔拉盯著燕麥粥的神情活像是把它當成什麼不明生物。
「女人就不能僱用受過訓練的專業人士嗎?」她緊張地舔唇,恢復冷靜,狠狠說道:「丈夫、男友、父親,女性往往是被這些人殺害。」
要是瑞秋看到他現在這副德性,她一定會深感羞愧。
「我做得到。」她落下第一鏟。
羅莎莉塔唰唰四刀刮乾淨他的頸子,接著剃去頭側的髮絲,注意力轉向他的臉頰。
「該死,是他下的手?」
J.T.對她輕輕聳肩,將可樂娜啤酒瓶舉到沾了泡沫的唇邊。
兩人沉默半晌。他打量眼前的鍋具,思考該拿哪一個。他已經很久沒有嘗試煮東西了;那是弗瑞迪的工作。
她扯出緊繃的微笑。「你得要好好教我。」
「弗瑞迪呢?」
她一副被逼上絕路的模樣。
她遲疑了下,顯然是想回到原本的話題上頭。「這樣就是三件好事了。」她說。
「是他幹的好事?」
「我不打算明白這種事。妳打從一開始就在撒謊。」
她吃下一整碗,乖乖收起兩人的餐具。接著她以流暢的動作洗碗,好像已經做了一輩子家務般。除了弗瑞迪或是羅莎莉塔,J.T.不習慣有人在他身旁兜轉。他覺得不太安心,甚至有些難為情。
「槍還我。」
警笛在他家門外軋然而止。
「我沒時間了。」她靜不下來。
「可是她不住在這裡對吧?」
「她現在還不能宰了我。」J.T.隨意說道:「除了我之外,沒有多,少人付得起她的價碼。」
「我不知道耶。」她承認,最後還是小心翼翼地挖起一匙燕麥粥,塞進嘴裡。她像孩子一般閉緊眼睛,他發現自己又想起了泰迪,一陣苦中帶甜的刺痛穿透他的心。
這些夢想已經沒了。J.T.只剩下瑞秋的廚房,寬闊冰冷的房間地上鋪著紅色磁磚,流理臺是整片的湖水綠。爐子很大,上頭點綴了一圈墨西哥辣椒。固定在天花板上的鐵架吊起了大大小小的銅製鍋具。兩人曾經一同躺在床上,像孩子似地做夢,他每晚聽她興奮地描述廚房該如何擺設,現在他依照這份回憶佈置亞利桑那州的廚房。
「什麼?」
「付錢」是他們之間的通關密語。羅莎莉塔開出二十元的價碼,最後以十元成交。J.T.從半信半疑的安潔拉手中接過鈔票,指出羅莎莉塔的手藝絕對不會比安潔拉糟糕。幾分鐘後,羅莎莉塔讓安潔拉坐在J.T.的椅子上,那條綠色毛巾繞上她的頸子。她替安潔拉洗完頭,以專業的手法剪下一小撮一小撮頭髮,J.T.掛在躺椅邊緣,不顧安潔拉微慍的神情,又打開和*圖*書一瓶啤酒。他看到她擱在膝上的手腕。瘀青得很嚴重。
「為什麼要搬到亞利桑那?」安潔拉問道。她把沖過水的盤子擱在水槽旁,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手腕的瘀青對她似乎沒有任何影響。
他獨自留在廚房裡,一切失去控制的感覺讓他困惑不已。如果她的前夫真的來到此地,他該怎麼辦?這些日子他做了什麼準備?他怎麼能撒手不管?
「喔。」
「是真的。」他開口說明。
「你不鎖?」
「羅莎莉塔八成不喜歡被當作隱形人。」
「我不開伙。」他走到羅莎莉塔留了一道隙縫的落地窗邊。熱氣像是觸手怪物一般滲入屋內。他關上門。
「安潔拉,妳這麼膽小嗎?」
他突然認出來了。
「就跟妳說我不是高明的廚師了。」他一口氣吞下三口。「別咬。這樣比較好入口。」
他扮了個鬼臉。「這又不是什麼高檔的建議。」
「我來弄燕麥粥。」
「我喜歡危機四伏的生活。」
他挺起肩膀,準備應付真正的戰局。寫下「血濃於水」這句話的人絕對沒有見識過迪隆一家。
安潔拉點頭,視線掃過他跟羅莎莉塔,眼神中帶著濃濃的忸怩不安。房裡充滿貨真價實的緊張氣氛。「幸會。」最後安潔拉很有禮貌地打了招呼。
他一腳踢開椅子,離開飯桌,繞過流理臺,步步進逼,瞇細的雙眼是兩條漆黑的隙縫。他看到她張開嘴巴,但是沒有提出半句反駁。她往後退去,但是被廚房水槽擋住去路。她進退維谷。
「自怨自艾又怎樣?先是喝酒,現在輪到自怨自艾,妳是看太多歐普拉的節目喔?」
「妳丈夫這麼爛?」
她將一塊綠色舊毛巾鋪在他胸口,在右手邊的小臉盆裡打好刮鬍泡,往他臉上塗了厚厚一層。羅莎莉塔堅持用老派的方法刮鬍子——鋒利的剃刀加上無比的專注。
「我的手?喔、喔,那個啊,沒事啦。只是有點瘀青。」
她打著赤腳,在實木地板上沒有踩出半點足音,但她身上的氣味宣告了她的所在。六歲那年,他父親教他晾乾衣服、拿無香肥皂洗澡、用雙氧水漱口,如此才能悄悄跟在野鹿背後,不讓獵物聞到他的存在。那時他滿懷敬意地接受父親的教導。精瘦如皮鞭、背脊像槍管般筆直、堅韌得好似響尾蛇的父親在他眼中幾乎是無所不能,只有他能夠一槍打死健壯的雄鹿。那位上校確實天賦異稟。
羅莎莉塔一僵,接著勾起嘴角,笑出聲來。她用西班牙語向J.T.重複安潔拉說出的話,笑得更大聲了。一般女人通常不會對妓|女說出幸會這個詞。只有好女孩才會覺得自己得要這麼說話,到了這個年紀,羅莎莉塔知道她不需要怕「好女孩」。
一道聲響劃破空氣,把兩人嚇了一跳。尖銳、刺耳。警笛。警車嚎叫著接近他家。他後退一步。他先是想到瑪里翁,然後察覺眼前這位客人不太對勁。她僵了一會,接著驚慌失措。警察為什麼會讓這個逃離丈夫的女人如此懼怕?他懂了,徹徹底底地懂了:他被利用了。
「我放他幾天假。」
「我不是酒鬼。我可是個神經過敏的禁酒主義者。」他拿酒瓶輕輕拍打腿側。她說話有口音。北方口音。受過良好的教育。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讓這個有教養的北方女子一路來到墨西哥邊境,身心俱疲、營養失調,還被嚇得半死?
所以說你現在還打了女人,J.T.你打算沉淪到什麼地步?
「好。」
「不行。」
「甜心,這裡是諾加利斯,諾加利斯的邊陲。在這裡不用擔心任何事。」
「等等。」
「所以妳去找間藥局吧,買一些染劑,三十分鐘後,妳就會煥然一新。」
「餓了嗎?」他直視她的臉龐。「妳和圖書要多吃一些。我可以煮燕麥粥。」
「那把泡了水的點二二手槍?妳拿彈弓還比較有用。」
「想聽聽我的建議嗎?」J.T.突然開口。「免費的。」
「沒有。什麼都沒有。」她低喃。
「不。」她說得直白:「比這更爛。」
「我不要保鑣!我要知道該如何戰鬥。我要知道如何保護我的女兒。逃跑、恐懼,我已經厭倦這些事了。你!」她的手指戳中他的胸膛,「——你大概不知道脆弱、恐懼是什麼樣的感覺。可是我知道。我已經厭倦了。我要奪回我的人生。」
「放開我。」她大喊。
她的速度和技巧都不合格,可是她的雙眼中藏著更棒的東西:冷靜。
「羅莎莉塔,我忍不下去了。她那副模樣簡直就是在衣服上別著『逃亡者』的識別證。幫我解決,好嗎?就當作是我十年行一善吧。」
他大步走向她。她僵住了。這不重要。
「槍還我。」
「這……這是個開始。」安潔拉盯著手拿鏡中嶄新的面貌,語氣中帶了點驚異。
「需要幫助的女人。」
「他?沒錯,安潔拉,那個無所不能的他。那個不知道有沒有在跟蹤妳、弄傷妳大腿的神祕男子,我甚至無法確定他是否存在。我已經聽煩了他。安潔拉,要我幫妳的話,妳最好多配合一些。」
「有可能。他非常、非常擅長這種事。」
「天啊。」他低語:「老天爺啊。」
那片銳利的碎片按在他胸口,在他的皮膚上壓出淺淺的痕跡,邊緣沿著他胸膛中央那道扭曲傷痕往下滑。那道傷痕是來自某個脾氣暴躁、出手迅捷、不知悔改的傢伙。J.T.往安潔拉眼中探索,想知道她身上是不是帶著那種特質。
他敬重她的想法,一動也不動。
「你總是喝這麼多嗎?」
「啊,被拆穿了。妳根本沒辦法撒謊。」
「那扇門。」
「我不斷學習。」
「所以今天這裡只有你?」她真的很緊張。她的姿勢從放鬆轉為準備出擊。雙腿分開,挺起肩膀,骨盆旋轉一會,尋找最穩當的位置。就跟昨晚一樣,那副景象勾起他的心弦。
他開始踱步,卻無法抑止在腹中翻捲的緊繃。
「這隻鬣蜥。牠叫咕嚕。牠是活的。」
安潔拉沒有轉身。幾秒後,他聽見她的房門關上,接著是警告般的落鎖聲。他想像瘦小的安潔拉翻到床舖的另一邊,躲在後頭,像是阿拉莫之役中戰至最後一兵一卒的德州人。
「因為我很有家教。真的。」
「妳做了什麼?」
安潔拉跟著他走進廚房。他對這間廚房深感驕傲——是瑞秋設計的。他對泳池相關的工程設計相當了解,這一兩年他也發展出對庭院造景的興趣。不過裝飾什麼的對他來說很陌生。在海軍陸戰隊裡,往上鋪床板底下貼一張女孩海報就夠了。
他真的開始厭惡她把這個詞運用得淋漓盡致的能力。「妳很害怕。」他斷然說道。
「這裡有冰塊。等下幫妳冰敷。」
「我沒有撒謊!吉姆想殺我。不對,他想讓我承受天大的痛苦。我看過那些照片。我看過他做的……」她話還沒說完,突然發狠用力槌打他。她想拿碎碗猛戳他的肩膀,被他一掌拍掉,那個克難的武器從她手中落下。
「親愛的,妳還沒嚐過呢。」
「嗯。」
安潔拉移到廚房中央。她雙手緊緊環住纖細的腰部。「我要我的槍。還我。」
「喔,你在怕什麼?你以為我要拿玩具槍一路殺出去?」
「妳的手?」羅莎莉塔跟安潔拉都被他的吼聲嚇了一跳。
「妳說妳用現金付帳,頂著假名。」
「所以這裡沒有別人?」
「告訴我,安潔拉,說出事實。快說。」
「喔。」她瞪著咕嚕好幾秒。這隻爬蟲類一動也不動。
她張開嘴巴,然後放棄回答,只m.hetubook.com.com是盯著他看。
他的視線落在她的大腿上。
「對。」
「迪隆先生,我不需要你在乎我。我不需要你……把我放在眼裡。我只要你訓練我就好。」
「不用戴安全帽。」
她的眼神不再平穩。她想要推開他,可是敵不過他的手勁。
「這間廚房真不錯。」安潔拉在他背後開口。「你常下廚嗎?」
他煮滾一小鍋水,打開一小罐即食燕麥粥,思忖該放多少。他倒了半罐進去,心想這是什麼狀況。如果他拆得了炸彈,那麼區區一鍋燕麥粥應該難不了他。
在那麼一瞬間,她似乎想要挑戰他的權威。但她馬上抓起湯匙,盯著她的燕麥粥,彷彿是要挖去一座高山似的。
她抓起剃刀,往J.T.的腦袋一推,要他露出喉管。刀刃垂直接觸他的下顎,緩緩往下滑。她的棕黑色雙眼中掠過一絲光芒。
他走到她面前,她坐在椅子上拼命往後退,圓睜的雙眼中填滿了恐懼。他不顧她的驚恐,伸出一根手指撫過她蒼白大腿上的那道猙檸傷疤。很寬。表面發亮。周圍延伸出幾道扭曲的支流,看起來像是被折斷的骨頭刺穿似的。
羅莎莉塔看到安潔拉在門邊徘徊,她的手指一縮,扣住他的下巴。
「白痴。」羅莎莉塔打斷他們。她扯下毛巾,抹去J.T.臉上剩餘的刮鬍泡,手勁不自覺地加重了些。「男人跟女人?呸,我看是小狗跟小貓吧。」
「喔,天啊。」她低語:「說不定他已經找到我了。」
「安潔拉,你他媽的到底是誰?」
現在是九月十四日早上九點多。他又撐過了一年,帶著嚴重的宿醉與脫水症狀,渾身不對勁。龍舌蘭沒了。所以他只能喝啤酒。
「安潔拉,這只是燕麥粥,不是末日大戰。」
「放他幾天假?」
「可以……可以讓我去鎖門嗎?」
他走向玻璃落地窗,看著陽光在泳池水面的波紋上舞動。
他皺眉,頭轉向羅莎莉塔那側,方便她料理他的臉頰。「不過妳不是警察。妳連槍都不會拿。」
「警察。」
羅莎莉塔削下安潔拉大部分的頭髮,在她耳朵上打出複雜的層次,髮尾蓋住她的後頸、環繞在她眼睛周圍。這頭短髮使得她看起來像個十多歲的少年,只是男孩子的顴骨沒有這麼高,鼻子沒有這麼小,嘴唇沒有這麼飽滿。男孩子沒有這樣一雙水汪汪的圓潤棕眸,沒有這般濃密的睫毛。
「文森沒說你是個酒鬼。」
「吃下去。」他說:「堅強的人絕對不會拒絕營養的餐點。哈,如果是在野外,我會加點蟲當配菜。跟妳說,蟲字體內幾乎都是蛋白質。」
「狗娘養的!」她用西班牙語啐道。
「那妳到底是誰,安潔拉?妳女兒又是怎麼一回事?」
他讓她性感的身軀在他膝上轉了半圈,飽滿的臀瓣緊貼他的鼠蹊部。安潔拉僵在原處,彷彿是在等待另一波不同型態的攻擊。
「一般人會用量杯。」安潔拉回到廚房,對他的舉動作出評論。
「鎖什麼?」
安潔拉緊張地屏住呼吸。
「不用。」
「你人還真好。」安潔拉低喃。
她再次搖頭,往J.T.胸口推了一把,想從他身上跳下來。他一手握住她的手腕。
「那就請個保鑣吧。」
「J.T.,關於昨天的事,我要跟你談一談,可以嗎!」
「我不相信妳。」他的嗓音太過柔和,太過危險。「我不信任為了擺脫跟蹤她的前夫,拋下親生女兒、飛過半個國家闖進傭兵家裡的女人。我不喜歡被人欺騙、利用。」他雙手撐住流理臺。
她沒有回答。
他讓她背靠流理臺,發現她呼吸加速,可是她沒有屈服。她挑镊似地揚起下巴,對上他的雙眼。他傾身逼近,她的雙峰緊和_圖_書緊貼著他光裸的身軀,兩人無比接近,讓她知道他的力氣遠遠凌駕在她之上。他低下頭,在她頰邊吐息,她倒抽一口氣,想要拉開距離。
她抿緊嘴唇。「你才不想聽真話。我很清楚你們這種人是怎麼想的。你不想捲入麻煩。你認為待在這個自怨自艾的真空包裝裡就很開心了。」
「喔。」她已經找不出別的話題了。他早就不知道該如何跟人閒聊。他在心中數秒。才剛數到六,就看到她關上水龍頭,以篤定的眼神直視他。
「嗯。」
他雙手握住她的肩膀,但他在瞬間動搖了幾秒。她的恐懼、她的驚慌太過真實。他感覺得到她開始發抖,纖細的身形抖個不停。
警笛更近了。三輛車,他猜。三輛警車開上他家門口的車道,打破他的寧靜生活。
然後他聽到來自擴音器的人聲。他雙肩放鬆,嘴唇一抿。不是高大邪惡的吉姆。
她跨坐在他大腿上,身穿紅色紗裙,輕薄的白色上衣下襬在豐|滿胸脯下打了個結。J.T.一手托著她的臀部,但她渾然不覺。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他臉上。
J.T.在破曉時分清醒。此舉非他所願。拜託,一個退休人士大清早起床也太蠢了吧,但他在軍隊裡待得太久,無法甩掉根深蒂固的作息。早上六點整:士兵起床。六點十五分:士兵做簡單的柔軟操。六點三十分:海軍陸戰隊隊員來回游五十趟,然後沖澡。七點整:退休男子在起居室裡打開啤酒,心想自己到底為什麼要在六點整起床。
他微微氣惱。太多人以為槍可以解決一切。才怪。他早該知道這點。他能夠將步槍運用自如,然而他愛過的每個人都消逝無蹤。槍枝沒辦法解決任何事。
「妳為什麼怕成這樣?妳隱瞞了什麼?」
「我不會離開。」她宣告道:「我需要你的幫助。你遲早會明瞭的。」
可是他痛恨她腿上的那道疤。這幅景象讓他憶起花了好幾年去忘卻的事物。讓他想找到她的前夫,一拳揍爛他的臉。
「等等——」
「放開我。我什麼都沒做。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在這裡。特別是警察。」
她抓起瓷碗,往水槽裡砸碎,捏住一塊碎片,把它當成刀刃揮舞。「我以前可能太遲鈍了。我以為只要做得夠好、夠乖巧、夠可愛,就可以安然度日。好,我現在不要裝可愛,也不要裝乖了。所以,迪隆先生,你別想唬弄我。你不知道我的能耐。」
「妳認為他跟蹤到這裡?那個超爛的前夫?」
瑞秋擁有天生的直覺,她設計了原本要蓋在蒙大拿的屋子,那裡的天空廣闊無垠,他們總是自由自在。他打算學騎馬。她準備要鑽研室內設計。或許他們可以添個孩子,讓泰迪有個妹妹可以一起玩耍。泰迪跟他的妹妹會受到最恰當的照顧,在他們往後的人生裡,心中不會有任何會害他們在黑夜中警醒的恐怖回憶。
J.T.繼續對羅莎莉塔說:「我當然會付錢。」
「妳能否認嗎?」
「什麼女兒?」她的嗓音拔尖。
她緊盯著他的鬣蜥,眉間凝起難看的皺紋。
「染髮是一種偽裝的把戲。」他直截了當地說道:「讓妳擺脫真實的面貌。我建議妳染成深棕色或是紅褐色,比較符合妳原本的髮色。這樣妳的存在感就會減少許多。現在的妳太顯眼啦。」
她沒有費神否認。
羅莎莉塔惡狠狠的目光刮過安潔拉全身上下。她顯然是無動於衷。
兩人都聽到第一扇車門敞開、甩上的聲音。
他乖乖坐著,眼前的世界呈現溫暖朦朧的色調,這幾年他才見識到這種景象,可是呢,儘管在這種時刻,他還是在第一時間察覺到她踏進了起居室。
在維吉尼亞州學到的禮儀悄悄逼近,輕拍他的肩膀。他應該要穿好上衣。他應該要穿鞋。他應該要替這和*圖*書位淑女拉開椅子,替她送上檸檬水,稱讚她的美貌,談論外頭的天氣。
是他妹妹,被弗瑞迪找來這裡,準備要救他脫困。
「謝謝。」
「拜託。」
「不,不用啦。根本沒有腫起來。」她背貼著牆面移動,雙腳踩得很穩。他看著,心裡還在思考要怎麼做才會讓自己好過一些,發現她正在仔細打量屋內所有的出入口。她至少從哪個人身上學到了幾招。
「妳看她。」他指著安潔拉。「羅莎莉塔,看看她的髮型。我們不能讓她這樣到處亂跑。」
他強迫自己放鬆,喝下一口啤酒。在完全恢復冷靜之前,他沒再開口。
「你前門有鎖嗎?」
羅莎莉塔端著那盆肥皂水,一陣風似地離開,把兩人丟在起居室裡。緊繃的沉默不斷蔓延。安潔拉的手指在膝蓋邊抓握。
J.T.不情願地轉身打量安潔拉的新造型。他也愣住了,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盯著她。她站在木頭餐桌旁,雙手在身前扭絞,雙眼鎖定落地窗。
「完成啦!」羅莎莉塔高聲宣告。
當他喝到第三瓶時,羅莎莉塔上門來替他做年度酒宴之後的大掃除。生在小孩多達十一個的家庭裡,羅莎莉塔運用她的生存本能,成為全諾加利斯最優秀的妓|女。J.T.搬到此處不到一個星期,就用他慣用的手法和她勾搭上。過了數年,他們之間演變出兩人都不敢妄下定義的關係。羅莎莉塔是個寡廉鮮恥的妓|女,不過她也是個堅守商場倫理、勇猛如虎的生意人。她是少數J.T.願意尊敬的人之一,甚至獲得他罕見的信任。或許他們算是朋友吧。
「我不是警察。」她低語。
「不安全。他有眼線——」
「槍對妳沒幫助。」
在填滿問號的安靜起居室裡,他找不到答案。他從未把自己當成什麼了不起的人物,甚至連好人的邊都搆不上。可是他秉持著某些原則,這點讓他得到些許慰藉。不說謊、不假裝。不傷害比你還要脆弱的人——外頭有更多欠揍的畜生。絕對、絕對不要傷害女人。
「天啊,妳這女人真危險。」
她一臉驚愕,推開燕麥粥。他以同等的速度把碗推回她面前。「快吃。」他下令。「我不是在開玩笑——士兵有什麼吃什麼。藍波,妳需要鐵質,別再妄想會有什麼高級的客房服務啦。」
「他是警察!你還不懂嗎?他是警察!」
「你認為只要對什麼事情都不在乎,就可以過得更好。」
「謝謝。」
她全身僵硬。
「只有它可以幫我。」她轉了一圈,動作令人目眩。「我要走了。告訴他們你想要怎麼做。我不要讓他們看到我在這。我想保密在你這一行是很重要的一環。」
J.T.轉身遠離。他又開始火大了。這是他的老毛病。他太容易生氣,不夠穩定。控制、控制。不是你的問題,跟你無關。
「妳要的是一條小狗。」他糾正道:「妳要我聽信妳的謊言,遵從妳的命令,沒有任何質疑。我知道這是什麼招數。我也看過歐普拉。」
「沒有。」
「噁。」她說。
媽的。
「那就沒事啦。」他回頭盯著爐子,卻聽到她在他背後走動,聽到玻璃落地窗鎖頭扣上的聲音。管她的。他不打算透露自家藏了一間小小的軍火庫,也不想告訴她即使他是個死醉鬼,還是可以在兩百碼外射中硬幣上的林肯頭像。既然她這麼想鎖門,那他也不想多費唇舌。
「只是有點過量而已。」
「對。」
「安潔拉,這位是羅莎莉塔。羅莎莉塔,這位是安潔拉。安潔拉是咱們這間豪華退休別墅的新客人。至於羅莎莉塔……該如何稱呼妳呢?享譽國際的花蝴蝶兼藝人?」他瞥了安潔拉一眼。「每年的九月十四日,羅莎莉塔會來幫我打理門面。可以把這當成她提供的累積里程特別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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