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終於,我們母女的手被他扯開,愛胥琳的手指從我的指間滑落開來。
照理說應該是我照顧女兒,沒想到竟然是她照顧我。我應該要保護她的。
攻擊他的那個人抓住他上銬的手腕,將他拖走。
我們沒哭。母女倆決定,爬到上鋪比較不會第一時間被悶死。從這個制高點,我可以從狹窄的窗戶望向很黑很黑的天空。還是半夜吧,都還沒到隔天,但感覺起來彷彿在這個地獄待了一輩子。
「我知道。」
她也睡著了。
我和女兒繼續躺在地上,她的手緊緊摟著我的腰,我和她十指交纏,牢牢握著對方。
女兒沒被我唬弄過去,她翻身,看著我。她那雙眼睛遺傳自我,大家都這麼說。不是金色,也不是綠色,而是介於綠和金之間的顏色。這孩子漂亮又聰明,但長得太快了。我撫摸她的臉頰,難得一次,她沒閃躲。
米克不再攻擊愛胥琳,氣呼呼地走出牢房。
他話一說完,攻擊愛胥琳的那人立刻挺直身子,將床墊從她身上拿開,並將我甩下他的背。我跌下來,最後一刻伸手撐住自己。我的腦袋可禁不起再次撞擊。
「對不起,」我說,額頭開始冒汗。我可以感覺到液體一顆顆冒出來,只不過昏沉之中的我,卻覺得那不像水珠,更像血珠。
所以,我喜歡把她抱得緊緊,聞著她頭髮上嬰兒洗髮精的氣味,任憑她像個小暖爐,依偎磨蹭著我。
真的撐不住了,我捧著痙攣的胃,心裡這麼想著。從人類退化成動物,從一個受人敬重,知道自己占有一席之地的妻子和母親,退化成一個就算癱軟在臭水溝也無所謂的雌性動物。
他們帶走了賈斯汀。
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發現她在看我。
我踉蹌起身,一腳https://www.hetubook•com•com往他的睪丸踢下去。
「我翻過你的包包。」女兒以陳述事實的口吻說道:「也看過你和爸的手機。你們兩個,不只彼此冷戰,也對我冷戰。」
牢門砰地開啟。第一個有盔胄保護的甲蟲衝進來,又叫又吼,還揮舞手中的床墊,再次把淺睡的我們嚇到驚醒。
忽然,另一雙有力到嚇人的巨手將我舉離地面,停在半空。愛胥琳睜大雙眼看著我。
我的身體平靜下來。
我睡著了。
「有時候,父母也是凡人。」
不能讓她走不能讓她走不能讓她走。她是我的,他們不可以奪走她。
後來,愛胥琳告訴我,雷達來過,拿了一罐水、一疊毛巾和一些藥丸。有止瀉的、止痛的,還有減緩過敏反應的抗組織胺。雷達和愛胥琳合力,才把那些藥灌進我的喉嚨裡。
睡了一會兒。
女兒側躺,背對著我。我伸手摟著她的腰,臉埋在她的頭髮上。
賈斯汀已經被拖到敞開的牢門邊。他嘴角有血,上了銬的手擱在身前。
「你不會有事的,」她低喃道,接著說:「媽,我不會為你難過,因為你有這種下場,已經算很好了。」
他又拿了一把藥丸來。
我不怪她,事實上,我想告訴她,我完全懂她的意思。我也恨我爸爸,恨他為什麼騎車不戴安全帽。我恨我母親,恨她的包包永遠有香菸,即使我們連晚餐都沒得吃。為什麼當父母的會這麼脆弱,這麼不堪一擊?為什麼我的父母沒看見我有多愛他們,多麼需要他們在我身邊?
可是我不在乎。即使那時候,我就知道這種母女依偎的時光很快會消失。女兒人生的頭五年,多半是疲憊的睡眠狀態。她爬上我的床,正是少數我們可以擁有彼此的時光。人生就是這樣,她也不例hetubook.com.com外,一開始學著爬,然後走路,接下來就準備跑離原生家庭。
愛胥琳仍躺在上鋪,努力給我一點隱私,不過,在這種時候,有沒有隱私都無所謂了。
我沒說話,只是看著她的眼睛,試圖從這個少女毫不閃躲的眼神當中,找回我自己。「我們都愛你,這點永遠不變。」
愛胥琳睡著了。我忽睡忽醒。虛脫疲憊讓我不斷往下墜,偶爾被疼痛揪回意識中。我的腦震盪,以及任誰都看得出來的毒癮戒斷症狀。我夢到黝黑洶湧的海洋,怪物、咧露的獠牙,還有要發動攻擊的眼鏡蛇。完全清醒後,我縮成一團,不受控制地顫抖,一顆頭痛得快爆開。
「你需要你的藥丸。」她說。
牢門忽然開啟,像被強風砰地吹開——真的就是忽然砰一聲——把原本昏睡的我給驚醒。
她坐了下來。
「麗碧。」他有氣無力地說:「麗碧,我錯了,我們必須……必須離開這裡。」
下痢得好厲害,又臭又難受。要不是我的體內已經不剩一滴液體,我大概會在不停嘔吐、盜汗和此刻下痢的空檔哭出來。
甲蟲用床墊攻擊我們,還不停咆哮:起來,起來,起來。
雷達離開以後,愛胥琳忙著沾濕毛巾擦拭我的臉。她不曉得該怎麼把我弄上床,所以坐在地板上陪我。
一會兒後,女兒也蜷縮起來,躺在我旁邊,這次,她伸手摟著我的腰,臉貼著我的頭髮。
她又翻身背對我。這時,我也沒時間再講下去了,因為止痛藥的副作用開始起了反效果。這些止痛藥讓我嚴重便祕,但停藥之後,身體就會開始處理之前沒處理的東西。
我的女兒十五歲了,不再是小女孩,幾乎和我一樣高。然而,她的胸骨看起來還是那麼薄弱和圖書,像隻小馬似的,手腳細細長長。依賈斯汀.丹比的體型來看,明年女兒很可能就比我高了。我想,她永遠會是我的小女兒,但也不會永遠都是。
我的身體開始發抖,胃開始痙攣。我想用意志力讓自己不顫抖,但身體就是不聽使喚。
米克終於放下盾牌,以便空出手抓住愛胥琳的肩膀,並試圖用蠻力把她拽離地板。而我,將她抓得更緊。他用力拉,用力扯,不停拉扯,怎樣都不死心,力量大到不可思議。
我離開馬桶,在地上癱成一團。
又是保護襯墊,但或許非百分之百具保護作用,因為米克被我這麼一踢,往後倒,放開了愛胥琳,轉而打量我。接下來,我狠踢他的膝蓋,然後如小貓般的虛弱拳頭拚命搥著他的腎臟部位。其實,我幾乎連一絲力氣都沒有,連站都站不穩,但我還是不停攻擊。我對他又踢又搥,又搥又踢,逼得他倉皇抓起床墊當盾牌,愛胥琳趁機跑開,逃回上鋪,躬身踞伏,一副準備跳下來攻擊他的模樣。
我撫摸著她麥褐色的長髮。這麼長一段時間以來,我第一次為自己的脆弱感到羞愧。我不該吞下第一顆藥的,不該放任自己變得這麼愚蠢可悲,不該以丈夫的外遇為藉口,任由自己崩潰渙散。或許,我們婚姻完蛋了,可是我還有母親的身分,我怎麼會忘了這一點呢?
終於,最嚴重的下痢時刻結束,現在只剩下顫抖、盜汗、疼痛,以及最深沉、最黝暗的絕望。
雷達又出現,但看都沒看我,也沒跟我的女兒說話。
這時,米克回來,但這次不是一個人,而是押著賈斯汀。我的丈夫踉蹌走向最靠近他的床鋪,抓著鐵製床架來支撐自己。
只是後來,我聽到她在哭,壓低聲音哭得窸窸窣窣,還斷續m.hetubook.com.com抽噎。我想撫摸她的臉,想告訴她,她說的對,我做錯了,可是,我的手就是動不了。我正沉入水裡,不停往下墜,下墜,下墜,只能看著女兒離我愈來愈遠。
老季不疾不徐說話了,聲音就在我的耳邊一吋。「米克,你就是喜歡浪費人類DNA,不要再胡搞瞎搞。好好幹正事。」
我聽見被床墊壓住的女兒尖叫,立刻從上鋪跳下來,跳上那隻地獄甲蟲的背,直覺地出手攻擊他的肩,可是我不管攻擊哪個部位,出手打到的盡是防護襯墊或盔甲。我的拳頭毫無用處。我只能聽著女兒尖叫,不管怎樣做都幫不了她。
這些藥終於發揮作用,讓我的任何疼,任何痛,全都消失無蹤。黑暗的空洞感逐漸變弱,愈來愈弱。我不再喘氣,不再顫抖,不再盜汗。
「我不想要凡人,」她說:「我想要爸爸和媽媽。」
她還小的時候,喜歡不吭聲地偷溜進我們夫妻的房間。我經常一睜開眼就發現她站在床邊,像鬼一樣的蒼白小鬼頭。我會掀開被子,讓她爬上床依偎著我。我們母女倆的小祕密,萬一被賈斯汀發現,他一定不會贊同。
米克將她舉離我身邊。
我及時坐到了馬桶上。
「是腦震盪。」我支吾回應,一個不夠充分的藉口。
我以為自己會咯咯笑出來,說不定我真的笑出聲音了,只是後來又開始哭,因為接下來我只知道女兒再次專注看著我,這次她一臉驚恐,不停地說:「拜託,媽,拜託,媽,拜託。」聽到她這麼說,我又開始覺得好羞愧。
賈斯汀對著門口吼道:「我去,我去,放過她們,他媽的放過我的家人!」
等著世界末日到來。
米克對我們微笑,還給我們一個飛吻。那表情,彷彿這是他遇過最有趣的事情,而且等不及再來一次。
鐵門甩開,兩個人闖進來。兩人手上都https://www.hetubook.com.com拿著床墊,舉在身體前,像個盾牌。只露出戴著深色盔帽的頭。頭盔的面罩遮住了他們的五官,他們成了穿著盔甲的深色甲蟲,朝我們而來。我的其中一個瘋狂噩夢成真了。
他走出門,鐵門砰地關上,留下我和愛胥琳。
「你怎麼……」我不曉得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答案。
不管是哨兵或困獸,他都束手無策。
老季放下我,但雙手仍抓著我,好讓我得以站穩。接著,他直接對我女兒說:「你,坐下。」
我想,賈斯汀根本沒上床睡覺,因為每次我睜開眼,都發現他站在牢門邊,弓著肩,繃著臉,像一隻仍在尋找出路的困獸。或者,像個站崗的哨兵。
「媽?」女兒喚我,語氣乖巧輕柔。
他們死了,留下孤零零的我,內心出現一個永遠都填不滿的空洞。那種幼小被拋下的無情痛楚,一輩子如影隨形跟著我。就這樣,我像一根脆弱的柱子,孤立於世,直到遇見賈斯汀——令人驚豔、完美無瑕、好到不真實的賈斯汀。他讓我墜入愛河,讓我覺得自己很美,不需任何理由就值得被愛,值得被渴慕。之後,我們過著公主王子般幸福快樂的日子。
攻擊我們母女的人再次把床墊擋住身體當盾牌,後退到敞開的門口。最後一刻,他拉開面罩。
「我恨你。」女兒哭著說:「我恨死你們兩個。你怎麼可以這樣拋下我,你們不能拋下我。」
老季放開我的肩膀。接著,如同來時那樣匆匆,他和米克乍然離去。賈斯汀抬起頭,原本俊俏的臉龐已經被打到不成人形。
更多尖叫,更多咆哮,更多重擊。
他們揮舞棍棒,不停咆哮。體型較大的那一個往賈斯汀而去,將他撞倒在地,拿棍子打他。砰砰砰。第二個去找仍睡在下鋪的愛胥琳。一隻發瘋的金龜子用床墊壓住她,試圖悶死她。
接著,我的丈夫癱倒在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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