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再打去布萊蕭家。老布萊蕭太太好像已經永久佔據了電話旁的位子,電話鈴響第一聲就接了起來,顫抖地說:
她咬咬下唇。
我走到中庭後面,敲她的門。她開了門,卻沒把門鏈取下,臉上原本那美麗的玫瑰色不見了,身上穿著深色衣服,好似在服喪。
「我以此為傲,但是我和我丈夫目前還不想讓人知道。」
她用嚇壞了的聲音說:「我沒怕。」還伸手按住脖子,想控制語氣。
「她像不像那個姓麥奎狄的女人?」
「他結過。就連他母親經過一番掙扎之後都承認了。那是段不幸的婚姻,是他還在哈佛唸書的時候結的,直到今年夏天才結束。他半個七月和整個八月都在內華達州居留,就是為了之後要在那裡離婚。」
「如果不愛,就不會嫁給他了。」
「葛德溫醫師說的,他在那裡看病很多年了。」
「很晚了,您有何貴幹?」
我說我不太懂這詩的意思。
「在那之前,今天夏天裡,妳和他在雷諾待過嗎?」
蘿拉住的是比較好的公寓,有花園,有中庭,還有游泳池。一名穿著襯衫在泳池旁躺椅上打蚊子的男子指給我看她家是哪一戶,還挺得意地告訴我這地方是他的。
「不認得,但羅伊出門前和她通過電話。」
「一定是弄錯了,羅伊的心理沒有問題。」之後的沉默緊繃到幾乎出現回聲。她問道:「有嗎?」
她仍站在我面前,我仰頭看她,她眼神沉重,搖了搖頭。
「拜託別這樣,我房東在外面。」她取下門鏈,退後一步。
「為什麼這麼問?」她提高了聲調。「你懷疑蘿拉?」
「路克.狄婁尼。妳不可能知道他,但我想樂緹莎知道。」
「如果非談不可的話,就進來談一談吧。」
「等我們找到她之後,會有這個機會的。」
她去另一個房間,拿來一疊用紅絲帶繫好的郵件。我將明信片照順序排好:倫敦塔(倫敦郵戳,七月十八日)、博德立圖書館(牛津,七月二十二日)、到英國花園(慕尼黑,八月二十五日)。最後一張明信片背後,布萊蕭寫的是:
「兒子有難,我怎麼輕鬆得起來?」
「她是他太太,妳認得?」
「樂緹莎.麥奎狄,也叫緹莎。」
「羅伊昨晚才說你們結婚了,說謊的是誰?」
「其實有三件,時間橫跨了二十二年:上週五晚上的海倫.哈格提、十年前的康妮.麥基,還有戰前在伊利諾州的路克.狄婁尼。」
我心想,女人要換眼睛的顏色沒換髮色那麼簡單,與案子有關的女人當中,只有一個綠眼女人,就是蘿拉.薩瑟蘭。她有引人注目的好身材,五官也好看,但其餘沒有半點符合。不過,也許她變了,有些女人在不到一半的時間裡就變得讓人完全認不出,我可是見識過的。
「總之www•hetubook•com•com一定在南加州某處,我相信布萊蕭過著分裂的生活,其中一半和她一起。麥基和哈格提命案應該都是她幹的。我剛從布萊蕭的母親那裡取得了她比較詳細的描述,最好傳給警方,讓他們去找。你手邊有沒有紙筆?」
她想了一想,我聽得見電話那頭呼吸的聲音,那是種有節奏的沙沙聲。「嗯,她個頭挺大的,比我高,紅頭髮,鮑伯頭,身材很好,很豐|滿,五官也很好看,俗麗的那種好看。她的眼睛是綠色的,我很不喜歡那種陰沉的綠眼睛。她妝化很濃,適合上舞臺,不適合上街,那身服裝更是過了頭。」
「請再說詳細一點,這非常重要。」
「他說不定在媽媽不在家時帶她回家。」
「相當確定。我只見過她一次,就是她來找我要錢的那一次。」
「能不能跟我描述她的樣子?」
「是什麼阻礙了婚事?」
「我會盡量,但可能很難避免。」
那人盯著我臉看了看。「先生,那是她的私事。」
「他請葛德溫醫師治療什麼?」
「是的。我們得查出她在哪裡,我相當確定令郎能告訴我們,但現在他讓我們連他都找不著了。您確定離開波士頓後沒見過她?」
「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你在講什麼。」
「我辦不到。你這話的意思是說,出大事了嗎?」
「還沒,我好擔心,非常擔心。從星期六一大早到現在,我一直沒見到他,也沒他消息,打電話問他朋友……」
「他和樂緹莎離婚的事也許可以是無效的,我猜布萊蕭做這件事可能沒有適當地通知她,也就是說,依加州的法律,如果她不願意離婚,那麼他們的婚姻關係就還存在。」
「是的。妳知不知道他有哪個朋友可能幫了他忙?」
「有,我就坐在警長的書桌旁。」
我回汽車旅館,想跟麥姬.戈哈迪聊聊。她蒸發了,我僅存的威士忌也蒸發了。我坐在床邊,打電話去她家,沒人接。
學院崗離市區比學校還遠些,是塊獨立的郊區,像盤大雜燴,有兄弟會宿舍、雙拼房屋,也有公寓房子,還有些閒置的空地插著待售牌子。有一間亮著燈的兄弟會宿舍裡,男孩抱著吉他唱:這塊土地屬於你和我。
「兩件謀殺案?」
我把樂緹莎的樣貌說給他聽,但是沒提蘿拉.薩瑟蘭的事,我想自己去找她談談。
「那你肯定搞錯了。羅伊那段時間人在歐洲。」
「怕樂緹莎.麥奎狄發現?」
我坐在那裡把這段不可思議的字句再讀了一遍,幾乎和布萊蕭太太給我看的那份一模一樣。我努力要自己站在布萊蕭的立場,用他的角度來理解他的動機,但我無法想像一個人如何能夠分裂至此,嘲弄自己利用自己到這種地步,寫出兩張幾乎和*圖*書一模一樣的明信片,分別寄給母親和未婚妻。
「妳什麼時候嫁給他的?」
「她穿什麼?」
「妳若真想知道,我就說給妳聽。我可以坐下嗎?」
「去雷諾結婚是誰的主意?」
她拿來一本翻開的書,塞給我。那是本著名的葉慈詩選,翻開的那頁印的是《在學童當中》這首詩,第四節的頭四句下面用鉛筆畫了線,布萊蕭還在旁邊的空白處寫了個名字——「緹莎」。
昨天我去了希特勒的老巢貝希特斯加登,地方很美,但可惜和那麼恐怖的人事物有關。
我站起身來。「請容我告辭,我要趕去旅館看看能不能找到他,我已經找他一整天了。」
「我想您心裡有數。」

「妳愛羅伊.布萊蕭對吧?」
「一點點。」
「我們沒談過,真的,可是我想應該和他過度……過度依賴母親有關。」怒意緩緩地在她的頭上、臉上升起了一股紅暈,她轉開話題。「可是兩個成年男人玩這種無聊的傳信遊戲做什麼?」
親愛的蘿拉:
她關上門,掛上門鏈。我盯著看的是她,不是房子,可是感覺得出這個家佈置得很有品味,間接光源柔和地照在木製品和陶器上。我在她臉上尋找屬於另一種人的痕跡,遍尋不著。她沒有皺紋,也沒有放浪生活留下的眼袋,只有不安。她看我的眼神像看著搶匪。
「或許是布萊蕭自己跟她講的,」我說,「也或許麥基講的時候被那女人聽見了。」
「我保證真有其人。你的丈夫與你結婚前才剛和她離婚。」
「我總得做點什麼。」
「他一直待在這裡,和我一起。」她不由自主微微一笑,但眼中還是有困惑。「請別跟他說我剛告訴你那些事,請通通別跟他說。」
我把郵件還給她,她珍惜地接過去。「別想跟我說這些不是羅伊寫的,我認得出他的筆跡和口氣。」
她進房間的時候屁股撞上門框,布萊蕭的明信片和信從手中掉到地上,她沒停下來撿。
「我不是說過了嗎?」
「樂緹莎什麼?」她問。
「兩星期前的星期六,九月十日。」想起那天,她臉上的血色就回來了一點。「那時候他剛從歐洲旅行回來,我們臨時起意跑去雷諾結了婚。」
「我相信,而且那理由一定和我們這兩件謀殺案有關。樂緹莎.麥奎狄是這兩件案子的頭號嫌犯。」
「有什麼不對嗎?」蘿拉問。
「他在雷諾寫了這些,」我說,「寄去歐洲,再由在歐洲旅行的朋友或共犯幫他從歐洲寄回來。」
「六十幾歲吧,怎麼了?」
「喔?」她似乎抱住了自己,擔心要面對痛擊。
「想必妳有信件和明信片可以證明。」
「有可能,但可能性很小m.hetubook.com.com。麥基說他們是在布萊蕭家裡面談的。」
「我以您的夫姓稱呼您,有錯嗎?」
「葛德溫醫師的病人?我不相信,他不可能瞞我。」雖然她說了那麼多酸話,好像很了解他的本性的樣子,可是其實他有很多事情她都不知道。
當然這很不合理,布萊蕭何必和她離婚又立刻再娶她一次。不過和蘿拉新婚的事我只聽過布萊蕭的一面之詞。我已經漸漸發覺他講的話就跟橡皮筋一樣,可以扯很長,也很容易斷。我查到蘿拉住在學院崗,正把地址抄到筆記本上的時候,電話響了。
「如果再見到她,換了衣服,頭髮染成別的顏色,您還認得出嗎?」
「去年春天,他把這本葉慈借給我的時候。」
「我想那位訪客應該是布萊蕭院長。」
「她雖然有些小病,但精力充沛,可能還能活上很長的時間。」
「應該沒有,之前有位訪客,但他已經回家了。」
「妳在怕什麼?」
「有時候什麼也不做還比較好。別輕舉妄動,靜靜等吧。」
「布萊蕭太太,您認識蘿拉.薩瑟蘭嗎?」
「蘿拉,這首詩他什麼時候寫給妳的?」
「但是基本生理特徵很相似吧?」
「我想應該可以,如果有機會細看的話。」
「他是誰?」
她現時的模樣飄進我心,
彷彿出自十五世紀畫家之手,
雙頰凹陷,莫非以風為酒?
以散亂的影子為肉?
她眼中那冰山之火又點燃了。「我們不是在等她死,你想錯了。我們只是在等待一個比較合適的時機。羅伊希望能勸她以比較合理的眼光來看待……我。同時……」她突然打住了話頭,不信任地望了我一眼。「這些全都與你無關。你說要告訴我那個麥奎狄的事,樂緹莎.麥奎狄,這個名字聽起來好像假的。」
「不合法?」她是個保守的女人,這種可能性她受不了。「我們結婚是在雷諾由法官公證的,怎麼會不合法。」
她不想讓我太快掛電話,想聽我對她的老耳朵多說些安慰的話,可是我說聲晚安就把電話掛了。一名嫌犯可以刪除了,麥姬.戈哈迪不符敘述,怎樣都不可能是她。至於蘿拉,還很難說。
我心想,那是母親的形象。「我還得再問您一個問題,比較私人的問題。」
又是一首詩,布萊蕭親手抄的。
「我不是布萊蕭太太,」她這話沒什麼說服力,「我還沒結婚。」
「幾乎每件事都不對。」
她搖著頭奪過我手中的詩集,用力丟到一張椅子上,有張紙從書裡掉了出來,我伸手拾起。
「我想她就在這鎮上,至少上週五晚上在,過去十年應該也在。我意外的是妳丈夫竟能保密到這種程https://m.hetubook.com.com度,連對妳也沒說。」
「我很生氣,你闖進我家,還亂發議論。」
她深吸一口氣,胸部鼓了起來。「他不是媽寶,也許早年有些問題,但現在他已經是個強壯的男人了,我知道他愛我。他做這一切一定有他的理由。」她低頭看手上的信和卡片。
我走到門邊,門鍊使我花了點時間。
蘿拉不痛快地說:「意思就是,羅伊依然愛她。葉慈寫的是茉德.岡,他愛了一輩子的女人。羅伊借我這本葉慈詩選,說不定就是故意要讓我知道樂緹莎,他還真婉轉。」
羅伊
「我可不會那麼做,布萊蕭太太。」
「是妳請我進來的。」
她對那名字沒有特別的反應。我想這名字也不可能是她的,無論多會保養體態或皮膚,她都還是太年輕了。布萊蕭和樂緹莎結婚的時候,蘿拉頂多是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吧。
今天吃早餐時我才對著阿尼和菲莉絲朗讀過這首詩,二十多年前登在《布里吉頓之聲》上,作者名字的縮寫是GRB,我恍然大悟,布里吉頓和太平洋角終於穿越時間連起來了。
「你確定?」
「都過二十年了,當時穿什麼已經無關緊要了吧。我記得她穿了一件豹皮……假豹皮外套,裡面好像是件條紋的衣服,絲|襪都勾絲了,鞋跟高得離譜,還戴了一堆誇張的假首飾。」
很抱歉讓你過了一個寂寞的夏天,不過夏天很快就要結束了,我很高興能和壯麗的歐洲告別,回到家的懷抱。謹此獻上我所有的愛。
「她說起話來什麼樣子?」
「我原本還打算要問您呢,很抱歉提起這個話題,別緊張,布萊蕭太太,放輕鬆一點。」
傑瑞要去法院找麥基問問題,讓我在港口下車,我的車還停在那裡。月亮高掛天空,已經回覆了應有的形狀和顏色。快艇在月光下變成了那艘叫做「飛行荷蘭人」的幽靈船。
「他母親年紀多大?」
「只是亞徹。羅伊還沒回家?」
「像個阻街的,就是那種貪婪、有侵略性、淫|盪的女人。」她說得如此義正辭嚴,如此憤慨,我並不意外。畢竟這女人差點搶走羅伊,而且可能還會來搶。
「我想您應該知道羅伊是葛德溫醫師的病人吧?」
「是有點像。」她起疑了。「羅伊很容易受那種一看就是哺乳動物的女人吸引。」
「不可能是她,兩個人完全不同型。」
「請坐。」她語氣很冷淡。我是送壞消息來的信使,古時候這種人是會給殺掉的。
我坐在一張軟皮矮凳上,背靠著牆。她依舊站著。
「既然知道,又何必問?」
今天搭巴士去一個完全相反的地方,那裡叫歐伯阿瑪高,就是演出耶穌受難復活劇之地,村民其的就像聖經裡的人那樣簡樸,讓我嘆為載止。整個巴伐利亞鄉間到處都是漂亮至極的小城堡。真希望你也在這裡!hetubook•com.com
她既生氣又困惑,搖了搖頭。
「其實沒有阻礙,只是想晚一點再說。原因有好幾個。布萊蕭太太是佔有慾很強的母親,羅伊除了薪水之外一無所有。也許這聽起來像是為了錢……」她有點不好意思地頓了一下,想找出比較好的說法。
「有人和她一起嗎?」
「請問是哪位?」
那四行詩寫的是:
「你認為她住在這附近?」
「這和那個恐怖的女人……那個姓麥奎狄的女人有關?」
「等一下,」她在我身後說,「我想起來了,他在借我的書上寫了一些東西。」

「他和浪花旅館那位狄婁尼太太有關係嗎?」
「也許這是他很久以前寫的,早就忘了。如果他還愛她,就不會跟她離婚,跟妳結婚。但我得提醒妳,妳的婚姻有可能不合法。」
「不至於,但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當然是羅伊,不過我也願意。我早就想嫁他了。」她很坦率地說。
「沒有錯。」她露出苦笑。
「就只說他要過去見她。我問她是誰,他趕著出門,來不及解釋。」
我走了,她還在那裡獨自讀詩,試圖重溫去年春天的美好時光。
「她是誰?她在哪裡?」
「說了什麼?」
「只是說個話也嫌晚嗎,布萊蕭太太?」
是傑瑞打來的。麥基說他沒跟樂緹莎或任何別人講過布萊蕭和他太太的事,他只跟一個人討論過,就是布萊蕭。
GRB就是喬治.羅伊.布萊蕭。
「那是因為你說話不小心。」
「葛德溫醫師今年夏天在歐洲旅行,他和羅伊很要好,事實上羅伊給他看診很長時間了。」
「她的名字。」
「是的。」她鬆了一口氣,笑了。
她走到椅子旁,頹然坐下,好像雙腿突然失去了氣力。「我不相信,羅伊從來沒有結過婚。」
「或許也沒什麼好意外的,他能同時活在幾個不同的階層中,很擅長騙人,說不定也騙自己。媽寶常是這樣的,他們住在溫室裡,也需要有幾個緊急出口。」
「狄婁尼?」
獻給蘿拉
如果光明是黑暗,
而黑暗是光明,
月亮是明亮夜空中的
一個黑洞。
渡鴉的翅膀,
明亮如錫,
那麼妳,我的愛,
就比罪更黑。
「這我還不清楚,也許和妳丈夫在事業上的企圖心有關,看來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之前那段不快樂的婚姻和離婚的事,寧可跑大老遠去辦,以求不為人知。同樣的明信片他也寄了一套給他母親,也許樂緹莎也收到了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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