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一直渴望嘗試更好的事物。」
「我就是想查出他怎麼了。」
「應該是他沒錯。我們通過一陣子信,但只見過一、兩次面。兩次。我們住舊金山灣區的蘇沙利多時他曾去過,後來,某個星期天我開車去露娜灣附近,也去了他家。」
他甩開她,卻不小心在她寬鬆黑毛衣的前襟上抓了一下,真是悲劇。她說:「我不夠漂亮,是嗎?」
進房以後,他問:「這回是什麼風把你吹進城來的?」對舊金山人來說,世上只有一座城。「我飛來找樂子。」
「我們再喝一杯吧。」他說。「這杯我請,我有錢。剛在傾聽之耳賺了一百大洋。」他就連市儈的時候都像裝的。
鼓手和貝斯手弄出震動屋頂的聲音,柏靈提高音量,朗聲吟誦,說他如何跟著她東走西走轉彎下地,爬上俄羅斯丘、諾布丘和電信丘,走過灣橋,又坐奧克蘭渡船回來。又說他發現市場街的獅身人面獸在討酒喝,於是他們緊緊相擁,在金色的快樂柏油路上跳舞。
「明天早上如何?」
我租了輛車,走海灣路進城,停在聯合廣場。高高亮著燈的眾旅館上方,天空已經由昏黃轉暗,海上升起濕濕的寒意,隔著衣服也感覺得到。就連廣場周遭彩色的燈光看起來都很冷。
我把裝在紙袋裡的酒舉起來給他看,他沒笑。
「有,他們有個寶寶,剛出生,比我的大拇指大不了多少。小約翰.布朗是他爸媽捧在心上的寶。那是個相當動人的小家庭。」
「非常有吸引力,我得說她在視覺上真的很有魅力,至於其他就乏善可陳。她話很少,但說真的,她簡直屠殺了英語。我想布朗覺得她的天真很迷人吧,我見過不少年輕作家或藝術家愛上這一類的女孩子。我也犯過這種錯,當時我還在前佛洛伊德階段。」他苦笑加上一句:「意思是在我接受精神分析之前。」
觀眾等到確定柏靈朗讀完畢,才爆出掌聲,還雜以義大利語和西班牙語的叫好。柏靈嘬著嘴,像小男孩用吸管吸汽水似地吸取掌聲。他的下半臉看起來很開心,雙眼卻很困惑。他的嘴笑出像小丑那麼誇張的笑容,說:
「傾聽之耳?」
「那就謝謝你了。」
「我想請你喝一杯,問幾個問題。」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告訴過你,他在露娜灣做什麼?」
「有什麼事?和圖書」她問得不太客氣。
「沒有。也許他覺得讓我給甩了,也許事實也真是如此,但我不是故意的。年輕作家太多,要跟每一個都保持連繫太難了。我當時挺有威信,所以來找我的人很多。老實說,在那一天之後,我幾乎連想都沒想過布朗,他現在還住在海邊嗎?」
「一九三六年,你在一本叫《鑿刻》的雜誌上登了他一首詩。」
「可能有。我對她最清楚的印象就是,她是那屋子裡唯一有理智的人。布朗和他太太彷彿生活在雲端,脫離了現實。」
「在我們這一岸,離這兒幾哩遠,是棟老房子,就在海邊。雖然布朗說過要怎麼走,我還是找了好久。我想起來了,他要我別告訴任何人他住那裡。知道的人就只有我一個。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挑上我,但他熱情邀我去他家玩,看看他兒子。也許我讓他覺得有點像父親吧,但我其實大不了他幾歲。」
「什麼時候?」
「正是。」
「回頭說那護士,你記不記得她叫什麼名字?」
他伸手拍拍她的頭,走出門去。我追上他時,他正在人行道上叫計程車。
例如價格高到我付不起的優質法國菜。我坐計程車去麗池貴賓狗餐廳,吃了一頓很好的法國晚餐,吃完飯就快十點了。
「她是哪種女孩子?」
將近二十年來帶我坐這舊式鐵籠電梯上樓的都是同一個行李員,今天也不例外。我們握握手。他有關節炎,所以看起來總像縮著身子。
「我是私家偵探,在找一個人,你以前可能認識他。」他的計程車在街上掉個頭開回來停到路邊。他打手勢讓司機等等。
「是和雜誌刊詩有關的事,我姓亞徹。」我努力裝出有錢編輯的聲音。
「一家新開的夜總會。查德今晚會在那裡朗誦,如果你對詩有興趣,就該去聽聽。」
他停頓片刻,樂器就在他身後喃喃自語起來。柏靈從胸前內袋掏出一張手稿,在燈光下展開。
「你有沒有主動跟他連絡?」
「什麼意思?」
「謝啦,兄弟。很高興你們喜歡,再聽聽這個。」
他也覺得不會。
掌聲持續了一會兒。詩人舉起手,像在賜福。大家安靜下來。
「她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這我記得,那雙銳利的黑眼睛一直盯著我。我想她對文學生活大概有點不以為然。」
「沒有行李嗎m.hetubook.com.com,先生?」
柏靈把酒喝完,環顧四周,好像期待有什麼事發生。我想一個男人能遇到的事他全都遇過了。他變換表情就像換橡皮面具似的,但在面具與面具之間,我在他臉上看見沮喪。
「好,請我喝酒,但不要在傾聽之耳喝,好嗎?我受夠那些人了。」
「妳很漂亮,寶貝,希臘人會為妳出動海軍。去找他們,好嗎?」
「我不會寫字。」
「布朗太太的名字?」他搖搖頭。「抱歉,在那首寫壞的詩裡我叫她史黛拉.馬瑞斯,意思是大海的星星。但這對你沒用,對吧?」
「他有兒子?」
「我的車給搶了。」
又一首曲子死在樂手手裡,燈光亮起。有個看起來身體很虛弱的中年男子,穿著深色西裝,側身走出後方的藍色帷幕。鋼琴師伸手扶他走上演奏台。觀眾鼓掌。那個一副弱相的男子打了個黑色領結,大得像朵盛開的花,他點頭時花就遮住下巴。掌聲漸強。
「那是個文化窟,是那種有人讀詩配音樂的小酒館,完全不是你的菜。」
「真糟糕。」他夾鼻眼鏡後面的眼光銳利,帶著懷疑。「我恐怕得請你預付房錢。」
「那要看有什麼事。」
「你記得她叫什麼名字嗎?」
「這我不確定,但可以試試。」
「也許吧。」但我覺得不會。
鋼琴師說:「讓我們歡迎查德.柏靈,全能藝術大師、無所不唱的歌者、畫家、爵士樂愛好者、作家,查德.柏靈先生。」
他說:「我的朋友,謝謝你們。如果我的喉嚨能夠容許,」他嘴歪向一邊,做出自嘲的樣子,「那麼在我的年輕朋友『手指.唐納修』協助之下,今晚我願將最新的詩作獻給你們。寫得還不壞。」
「我確定不記得了。」
酒保幫我點菸的時候,柏靈細看我放在桌上的照片。
他又唸了一首,說的是七個盲眼靈魂蹣跚而行,還有一首說的是精神病房裡的幾個年輕奇才,將會成為真理的導師。就在此時,我關上了我的助聽器,一心只等它結束。這一等可真夠久。詩讀完還有書要簽,書簽完還有問題要問,問題問完還有酒要喝。
「聽過,但你不會喜歡。」他搖搖全是白髮的頭。「希望你大老遠跑來別只為那個。」
「他們完全不碰日常生活瑣事。我說這話不是批評,天www•hetubook.com.com曉得我自己也差不多,直到現在都還是這樣。」他對我露出那個小丑笑容。「身為藝術家就不免如此。但我們暫且別聊我吧。」
「梅莉安.卡利根。」我一個字一個字拼給他聽。
他搖搖頭說:「抱歉,孩子,我已婚,而且老得能當妳爸爸了。」
「沒有印象,抱歉。」
「聽過查德.柏靈這個人嗎?」
傾聽之耳充斥著暗藍色的燈光和黯淡的藍調音樂。小樂團由鋼琴、低音大提琴、小號和鼓所組成,演奏的東西挺前衛。我沒帶計算尺,搞不懂這麼複雜的東西,但看起來那四位樂手很懂彼此,不時彼此微笑點頭,像夜空中偶然交會的太空船駕駛員。
「那就證明給我看吧,寶貝。」
我們挑了個卡座,我把安東尼.蓋爾頓的照片拿給柏靈看。「認得出來嗎?」
「他太太你也見到了?」
他眼睛一亮。「你是說,你並不是懷才不遇的文學天才?我以為所有人都是。」
「我不記得那首詩,當時看太多作品了。不過我在三〇年代確實認識一個叫約翰.布朗的人,他怎麼了?」
「護士?」
「『死亡是禁忌』。」那嘶啞的嗓音讓我想到馬戲團外頭叫客的。他說,在長夜盡頭,他坐在酒鬼游蕩的後街,在那兒連天使也喝罐裝的熱情。他聽見心跳了一下,有個女孩走進巷口,問他在死亡的幽谷做什麼。他說:「她說:『死亡是終極的依靠。』」她邀他跟她回家上床。
「不客氣。我從前很喜歡布朗,而且好多年沒去露娜灣。幾輩子了。也許我能在旅途中找回失去的青春。」
「沒問題。」我給他五美金,要他開收據。
「或者說是所謂的看護吧。總之就是那種花錢請來當家做主的年輕女人。」他含糊地說。
「是的,差不多在聖誕節前後……啊,是聖誕節前,我帶了些小東西給孩子,讓小布朗很開心。」柏靈拉拉下巴,把臉變得更長。「說也奇怪,在那之後就再也沒他消息了。」
我回到電話亭,在灣區的電話簿上找查德.柏靈這個名字。都過二十幾年了,我沒抱什麼希望,不料運氣還在,查到了柏靈在加州電信丘的地址。我把自己關進電話亭裡,打電話給他。接電話的是個女人。「這裡是柏靈公館。」
「請問柏靈先生在家嗎?」
「年紀算什麼?」她說。「女和-圖-書人的智慧不受年紀的限制。」
「約翰.布朗。」
柏靈打發掉計程車。我們走六十呎路去另一家酒吧。一進門就有兩個老女孩坐在高腳凳上朝我們揮動睫毛。此外沒別人,只有一個呈現昏睡狀態的酒保,暫時醒來片刻,幫我們倒兩杯飲料。
「好萊塢不是全世界的娛樂中心嗎?」
「他們住在露娜灣?」
「那首詩叫做〈露娜〉。」
「它有什麼不好?」
「這是約翰.布朗沒錯。他是好孩子,可能還很有天分,但是太不切實際了。他哪兒來的錢騎馬打網球?」
「噢,當然認識,我在哈潑渡口認識他的,跟他很熟。我實際上比看起來還老。」他打量我的時候,那小丑似的假笑還不自覺地掛在臉上。
「一點也不錯。能不能告訴我,去你當年去的那個布朗家要怎麼走?」
屁股緊實的女服務生為我送上兌水威士忌,她和其他夜總會的服務生並無不同,就連身體各部位看起來也和別處的一樣。但這裡的客人和其他夜總會的客人很不同,大多是年輕人,臉上的表情很嚴肅。很高比例的女孩子都留短髮,不時用手指梳頭。大部分的男孩子頭髮都比女孩子長,但他們用手指梳頭的頻率沒那麼高,而是以摸鬍子取代。
「酒我喝過了,還喝了好幾杯。時候不早,我已經不行了。不如你寫信給我吧?」
彈鋼琴的似乎是首席樂師,笑容比其他人冷淡,在旋律壽終正寢之後接受掌聲的態度也比其他人超然。然後他還再鞠一躬,傾身在琴鍵上方,像瘋狂的科學家。
「關於她,你記得多少?」
「我的品味變高了。」
「這事我真不想再提了,怎麼會給雜誌取那樣一個爛名字,難怪後來會停刊。」
最後她倒在床上。「我被星星釘住了。」她說。他飲下她唇上罐裝的地獄,這好像持續了挺長一陣子,音樂聲一會兒傻笑,一會兒呻|吟。最後她終於成功說服了他,死亡才是終極的依靠。雖然我不懂那是什麼意思,但無所謂。她知道,因為她已經死了。她說……或他說她說:「晚安,先生。」他說:「晚安,小姐。」
都快半夜了,柏靈終於離開一桌子仰慕者,向大門走去。我起身跟上,一個個頭很大、表情飢渴的女孩子搶到我前面,把自己黏到柏靈的胳臂上,湊到他耳邊講話。因為她比他高,所以講悄悄話得彎m•hetubook.com•com著腰。
「他在寫小說,看起來不像有工作的樣子。我不知道他們靠什麼維生,但他們並不窮,因為家裡還請了護士來照顧那對母子。」
「是噢。」她聲調柔和下來了。「我不知道查德現在人在哪裡,而且他可能不會回家吃晚飯,但是我知道晚一點他會去傾聽之耳。」
「柏靈先生,耽誤您一分鐘好嗎?」
「當然,他超愛自我宣傳的。」寇尼緊張地看著我。「亞徹先生,你真的要去聽人配音樂讀詩?真的要去聽那種東西?」
「你跟她講過話嗎?」
「家裡有錢,非常有錢。」
「能不能告訴我,你是什麼時候去的?應該是一九三六年底吧?」
「你好嗎,寇尼?」
我說:「我在找的東西比較另類。你有沒有聽過一家新開的夜總會,叫傾聽之耳?」
柏靈的聲音很溫柔,遠離群眾和音樂的時候他就變了個人。表演者都是這樣的,在公眾面前有一張臉,私底下有另一張。兩張臉都有一點假,但私下這張比較適合他。
「天啊,你該不會是要說,他就是那個失蹤的繼承人吧,你找他是為這個原因?」
他笑得露出了僅存的牙。「少來,別跟老頭子開玩笑了。」
「很好,亞徹先生,我很好。我在吃新藥,叫苯基丁什麼的,有神效呢。」他走出電梯,跳了幾步軟底鞋踢踏舞,以證明所言不虛。他當年曾在奧芬戲院與兄弟搭檔表演,如今一路跳著送我到房間門口。
他說性才是終極的依靠,但他錯了。只聽得一聲鑼響,她像鬼魅一般消失,而他迷失在長夜盡頭的盡頭。
「如果我說出那個名字,你能想起來嗎?」
「我想是十點吧。」
「他們也等太久了。」
「用說的我沒辦法,但可以帶你去。」
「幾點開始?」
「當然,我到的時候,她就坐在前廊沙發上餵奶,白白的乳|房好美,而且她一點也不介意裸|露。以海邊峭壁為背景,真是幅美麗的圖畫。我試著用她寫過一首詩,可惜寫不好,我始終沒真的認識她。」
「叫什麼名字?」
我買了一品脫威士忌來驅寒,登記入住索爾茲伯里旅館,我來舊金山都住這家小街上的小旅館。今天的櫃檯人員我沒見過,站櫃檯的流動率很高,不是往上,就是往下。今天這位年紀大了,人生正往下坡走,就連灰黃的臉都讓地心引力往下拉。他不情不願地把鑰匙交給我。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