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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看由誰來做。醫生或其他工作不也一樣?髒不髒都要看做的人。我盡可能讓它保持乾淨。」
「我想見醫生。」
「他是我接生的。在我這行,沒有更好的介紹方式了。」
「五個月內。我長話短說吧,他們為瑪爾維斯塔開發區清理建地的時候,挖出了一些骨頭。警方找我幫忙,看看能從骨頭中發現些什麼。我發現那是人骨,死者是中等身高、二十出頭的男性。
「醫病關係?」
「我不是來看病的。」
「我並不意外。」迪寧醫師說。「當年認識他的時候,就猜他可能是個游手好閒的人,靠家裡養,家人匯錢給他,讓他離家遠點。我記得他妻子分娩時,布朗給我一張百元美金大鈔,和他們的生活水準不合。不只這個,還有別的,就拿他太太的首飾來說吧,華麗的金座子上鑲著鑽石和紅寶石。有一天她來這裡的時候,裝扮得像是會走路的珠寶店。
「那應該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拿出證明。」
醫生猶豫了。他右手懸在半空,然後又重重拍在桌上。「雖然有可能後悔,但我就賭賭吧。」
迪寧醫師拿出菸斗,把油布袋裡的菸草裝進菸斗裡。「咱們似乎陷入僵局了。亞徹先生,你下不下棋?」
她有張很有反應的臉,雖然老了垮了,卻依然很有表情。那雙眼睛彷彿能夠想像失去所愛會有多痛苦。「噢,那又另當別論,進來吧。您貴姓?」
「卡利根,對,就是卡利根。她是個年輕的好女人,受過良好訓練,後來好像和布朗家的人同時離開了。」
柏靈雙眼混濁,臉色發灰,身上發臭,還因宿醉而發抖,爬上後座之後就一路打鼾直到終點。那是個雜亂邋遢的小鎮,貼著濱海高速公路長成不規則的形狀。低矮的建築物倚山而建,在後方高山和前方大海的對比下顯得好小。
「醫生下午才看診,一點半之後才開門。」
「如果你的朋友覺得老醫生比較可靠,那鎮上好像還有一個,只是我不記得他叫什麼名字。我個人比較喜歡年輕醫生啦,最新的神奇藥物他們都知道。」
「是可以。」
「不知道,我們上上個月才剛從瑞奇蒙搬來。」
「什麼事都還沒發生。接下來要怎麼走?」
「不是丈夫打的?」
「露娜灣。」
「現在不是僵局?」
「大約一個月前,後來我就常常和他見面。」
「這種理由我聽過,第一步棋這樣下不夠好,再編個好的來。」
「我也不能。我不知道這對你有什麼重要……」
斜坡盡處路就不彎了,順著崖邊走。我停下車,轉頭看柏靈。
「我記得他們。」醫生說。「他們的兒子沒多久前才來過這裡,就坐你現在坐的位置。」
「布朗家的人離開了?」
「我知道,你似乎對小約翰.布朗有份特別的關https://www.hetubook.com.com心。」
「我想大約十九或二十,也許再大一點,看起來年紀比較大。她的經歷並沒讓她變得難相處,但我剛也說了,她不知道要怎麼當母親。即便能夠下床走路了,還是得請護士來幫忙照顧孩子。事實上,她自己在情緒發展上都還是個孩子。」
「未得允許前不得洩露。我想我可以打長途電話問她,但最好還是先跟那孩子聊聊。」
我說:「說到母親,既然約翰.布朗的太太剛生小孩,那一定要看醫生。他們有沒有提過小孩在哪兒生的?」
「我先生在花園裡,我去叫他進來。」
「我姓亞徹,是私家偵探。」
我跑過去。「怎麼了?」
「沒理由懷疑。」醫生不太高興地看著我,好像我膽敢質疑他的本事。「在我們進行下一步之前,亞徹先生,您得先回答我的問題。您還沒說您的雇主是誰。」
「我提醒過她,別戴珠寶,他們住在鄉下,離那家老旅館很近,在當時那邊挺荒涼的,而且那年代大家都窮,很多人窮到用魚來付診療費。經濟大蕭條時期我魚吃太多,以致後來都不吃魚了。這不重要,總之,在公眾場所展示珠寶簡直就是煽動人家來搶劫。我跟那位年輕女士說過之後,她才不戴了,至少在我面前不戴。」
柏靈拍拍我肩膀。「就是這裡了,我想。」
她讓我在醫生的辦公室裡等。老橡木桌旁牆上掛了幾張證書,最早的一張顯示迪寧醫師一九一四年畢業於俄亥俄大學的醫學院。這個房間就像戰前生活的展示間,有裂痕的皮革家具經過久坐,已經壓出了形狀。窗外陽光斜斜照在棋盤上,棋子站得像兩支迷你軍隊。
「希望那醫生還在。」
「這你直接問他比較好。我想就我的角度跟你說說他父母的事,重要性可能超乎你想像。」他停頓一下又說:「說精確一點,那位匿名客戶雇你做的到底是什麼事?」
「可能在鋪路的時候拆掉了。無所謂,反正就算看到房子也沒有用,我指望的是能遇見鄰居,希望有人記得那家人。」
「這不是髒事嗎,亞徹先生?」
「你跟我太太提到有人失蹤,是我的病人嗎?」
「不聲不響地走了,連聲再見或謝謝都沒跟任何人說。至少當時看起來是這樣。」
「我想你可以問問露娜灣的商家。」
「那你就應該好好說明一下。」
「晚點告訴你。」
「最近?」
他不客氣地說:「那我就告訴你,這關係到人命,還關係到一個小伙子對他父母的愛,值得小心處理,所以我要盡可能謹慎。」
「他們的兒子?」
「如果你是藥商的推銷員,最好午餐時間之後再來,迪寧醫師早上不喜歡受打擾。」
「在我看來,那有可能是約翰.布朗https://m•hetubook.com.com的骨頭。骨頭是從他住過的房子底下挖出來的,房子是為了要開新路而拆。可惜我只能猜測,卻不能認定,因為缺了頭骨,無法用牙齒鑑定。」
「噢,有人生病嗎?」
「沒錯,不是真名。」
「對不起,」他說,「改變太大,我不確定是不是這裡了。從前這裡有幾間平房,大約五、六間吧,都蓋在崖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布朗家就住其中一間。」
「我還以為你對棋很有研究。」他裝好了菸斗,用廚房火柴點菸。藍色的煙在照進窗來的陽光中迴旋上升。「我們這是在浪費彼此的時間,我建議你先下。」
「她說過自己的成長背景?」
「我在找一位醫生。」
他的情緒突然低落下來,我趕緊把他從崖邊拉開。他這人的行為太難預料,我才剛開始喜歡他,可不想讓他跳下去。
「確實如此。」
「有,就在他們家。最近的醫院在紅木市,布朗不想帶他太太去那裡,所以看的應該是本地醫生。」
「我是說,他為什麼會跑來你這裡找他父親?你從前就認得他?」
「好極了。」他又揮了幾下。「我能飛!我迎向空中的氣流,我像伊卡魯斯朝太陽高飛,蠟融了,我從高空落入大海,莎拉莎母親。」
「你不會後悔的,我會盡力不讓你後悔。我該上哪兒找他?」
「關於成長背景,他是怎麼說的?」
「梅爾斯醫師多大年紀?」
「什麼時候的事?」
「用不著說,看身上留下的記號就知道。光說一件吧,有人曾用皮帶釦打她,打到半死。」
「梅爾斯醫師非常好,」她說,「我自己就是找他看的。」
「在露娜灣?」
「我在鎮上只會待這一個早上。我在調查一件失蹤案,他也許能幫助我找到那個失蹤的人。」
老先生哼了一聲,聽起來真像海豹叫。「這麼重要的事,我不能盲目行動。」
「這是人之常情,如果他的父親在世,他想父子相聚;如果父親過世了,他也想知道。」
「年輕人,有什麼事?」
「時候到了我很容易就能證明給你看,但是目前要負舉證責任的是那孩子,他能證明自己的身分嗎?」
「沒人想過這個問題,因為他的身分證明就在臉上。他一進門我就知道是誰的兒子,父子兩人像得不得了。」
「孩子出生後幾星期,一九三六年聖誕節前不久,大概只差一、兩天吧。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才剛跟警察討論過。」
https://m•hetubook•com•com你還記得護士叫什麼名字嗎?」
「感覺如何?」
「他的出生證明上有我的名字。好了,年輕人,你得停一下,讓我想想。」醫生靜靜抽了會兒菸。「你說這孩子有鉅額遺產可繼承,是認真的嗎?」
「朋友關係。」迪寧說。
「好,那我就來說個假設的狀況好了。我們就假設,我的客戶雇我尋找的是幾百萬美金的繼承人。」
他又叫一聲:「嘻!」然後笑得像孩子一樣。「我只是在幻想自己是鳥。」
「但是,缺了頭骨也就表示有可能是謀殺。」
「但你不能洩露她的姓名?」
「不,」我說,「我不認識他,但當然很想認識。」
「目前為止一無所獲。你說這孩子也在找他父親?」
「三十還是三十五吧,我不知道。」
「你得先拿出證明來。老實說,我這輩子跟私家偵探交手過一、兩次,其中一個勒索我的病人……那個年輕女病人的孩子不是婚生子女。我不是要說你會做那種事,但有過那種經驗確實難免多疑。」
我們下車,朝懸崖邊走。下方大約兩千呎處,海浪像藍色金屬敲擊著岩石,一再激起燦炸似的浪花。往南一哩處,棕色的海岸半圍著海岬蔽護下的一灣靜水。柏靈指著那個小海灣說:「應該就在這裡沒錯。我記得布朗告訴過我,那個小灣在禁酒時期是走私客的港口。以前那邊懸崖上面有家老旅館,站在布朗家的前廊就看得見。他們的平房一定就在這附近。」
醫生抬起手在面前揮了揮,像趕蒼蠅似地揮開這個念頭。「我不是要跟你談條件,只是單純想知道我現在要應對的是什麼人,說不定會有重大的牽扯。」
「我沒打算傷害他,如果他真是約翰.布朗的兒子,那麼你帶我去見他就等於幫了他一個大忙。」
「不完全。我犯過一些很糟糕的錯,有些人對私家偵探有成見,以為所有私家偵探都不是好東西。你現在就這麼想。」
「我想想,好像是位科利根太太。」
「抱歉,我不能說。客戶要求對他的身分保密。」
從露娜灣向北開了將近兩哩路後,高速公路切進岬角基部,遠方有條嶄新的柏油路朝海而去。交叉路口上插了個廣告牌,上頭寫著:「瑪爾維斯塔莊園。三間臥室,地下娛樂室,磁磚浴室,內建廚房,水電齊全。請看我們的樣品屋。」
我倒車,左轉,一路上坡,直直開了數百碼的緩坡路,途中經過一棟長方形的泥磚屋,大得跟足球場似的,禿禿空空的,推土機還在施工中。路邊木牌上寫著:「瑪爾和_圖_書維斯塔購物中心建地」。
「太年輕了。」我說。
「可能是。他叫約翰.布朗。一九三六年和妻子住在幾哩之外的海邊,那裡現在是瑪爾維斯塔開發區。」
我又把車開回那一大片房屋陣裡,繼續鑽。忽然看見一個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女子,就在她身邊停車。她嚇得想躲。白日裡這一大片地方都只有女人小孩,身分不明又開著車的男人說不定是綁匪。我下車走過去,極盡所能笑出天真無邪的樣子。
「約翰,小約翰.布朗。你們說不定認識,他也在找他父親。」
我們在坡頂俯瞰下方數以百計的屋頂,那些房子依山而建,院子裡的土剛開始冒草。開進房子之間迂迴曲折的路,我才發覺那些房子大多已經有人住了。窗戶上掛著窗簾,小孩在院子裡玩耍,衣服一排排晾著。各家將自己的屋子漆上與眾不同的顏色,卻只更顯出彼此有多麼相似。
神奇藥物。我謝謝她,開車回露娜灣找藥房。藥房老闆幫我列出了當地的三位醫生,其中三〇年代在此執業的只有喬治.迪寧醫師。他是位年紀大到快要退休的老人,如果沒出診,就在辦公室,他的辦公室和藥房只隔兩個街區。
「應該下得沒你好,我從來沒看書研究過。」
柏靈在懸崖邊上漫步,突然高八度像海鷗尖叫似地說:「嘻嘻!」還上下揮動雙臂。
我一早就去柏靈在電信丘的公寓接他。多霧的舊金山也有這種閃閃發光的大晴天,能讓人忘卻陰霾。向岸上吹的風把空氣掃得乾乾淨淨,還在藍色的海面上吹出了紋路。有艘白船在水上劃出一道白線,航向金門大橋,船上方有白色的海鷗盤旋。
「沒錯,那個年輕人受過苦,我不想讓他再受不必要的傷。」
「不太可能。她生命中有過一些別的男人。我想她很早就得自食其力,屬於三〇年代那些流離失所的孩子,和她丈夫的童年有天壤之別。」
「重起新局了。」他終於露出感興趣的眼光。「跟我說說你自己的事。你這種人,怎麼會把人生花在這種工作上?可以賺很多錢嗎?」
「噢,來鄉間走走真是不錯。」
「找到什麼了?」
「為什麼來你這裡?」
「她多大年紀?」
「我受雇尋找那位父親,年長的那位約翰.布朗。」
我們在緊繃的沉默中面對彼此。他眼神堅定,亮著驕傲老男人的敵意。好不容易案情有了突破,我很怕斷掉這條線索。我對他的誠信毫不懷疑,但我自己也有誠信問題要顧。我答應過賽博和蓋爾頓夫人,不能透露客戶的身分。
「成功嗎?」
「噢,可以想見,我這四十年來也都為客戶保密。」
「你確定他就是那個孩子?」
「所以如果我不說,那麼你也不說,是嗎?」
「他在那裡執業多久了?」
「什麼母親?」
「看起來怎麼跟從前不一樣m•hetubook•com•com。」他很哀怨。「這下子我不確定找不找得到地方了。不過無論如何先往北走吧,開慢一點,我努力認認路。」
我把車停在加油站旁,內陸的公路和一號高速公路在此交會。車停好就叫醒柏靈。「怎麼了?」他睡得正熟,醒來還有點迷迷糊糊。「發生什麼事?」
「如果他的父親已經過世,將來那筆錢就會由他繼承。他的祖母還在人世,那筆錢是她的。」
「過日子夠用,但我做這工作不是為錢,而是因為想做。」
我讓柏靈留在藥房喝咖啡,自己走路去找醫生。他的辦公室在一條髒髒的小巷子裡,是加蓋出來的房子,有綠色的木板牆。出來應門的女人年約六十,髮色藍白相間,我在她臉上看見一種現在十分罕見的表情,是那種從未受過挫折的女人才有的表情。
「是的。」
「他多久以前出現的?」
「還是卡利根?」
「我想我可以幫你安排。」迪寧醫師的聲音十分低沉。他專注地看我,好像要診斷似的。「但在那之前,我要先知道你為什麼對那家人有興趣。」
我說:「尋找約翰.布朗,年紀大的那一位。」
「最初他來找你是為了什麼?」
「見過四、五次。有一、兩次是在孩子出生前,出生後又有幾次。她身體很好,沒什麼問題,我能幫的主要是教她照顧嬰兒。她的成長背景中完全學不到怎麼當母親。」
醫生走進來,和我握握手。他是位個子高脖子短的老先生,灰色濃眉像鳥巢似的掛在梢壁般的臉上,眼睛不帶表情。他走到桌後坐下,我看見他的頭半禿,幾綹直髮梳過去蓋住頭頂。
「你常見到她?」
「我不能說。」
「我朋友的太太快生小孩了。他們考慮要搬進瑪爾維斯塔莊園,想先了解一下這裡的醫療環境。」
「我沒編,那是實話。」
迪寧嚴肅地點點頭。「不只有可能而已,有一截頸椎被重物砍斷,依我看,約翰.布朗如果那真是他的話……讓一把斧頭給砍掉了頭。」
「莎拉莎,就是海,荷馬筆下的海。我們可以建造另一個雅典。我以前常想,可以在舊金山做這件事,在高山上建一座人類的新城,一座講究寬恕的城。」
「沒錯。」
他咕噥著起身,左看右看,海洋反射出刺眼的光線,刺得他眼睛泛淚,舉手去遮。「這是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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