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九日,星期五

畢夏有張彈跳床,或者該說他有彈跳床的框架。尼龍布很久以前就裂開了,換上沉重的帆布防水布,把整個布面繃得非常緊。海瑟在那裡找到他時一點也不意外,這裡可以躲開其他客人。他向來不是很善於社交,她也一樣。這一點是讓彼此能緊密連結的事情之一。
她必須橫著往後退,遠離他,退到彈跳床的邊緣。「我很蠢,」她說:「剛才那很蠢,把它忘了,好嗎?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海瑟看了她一會兒。「妳醉了。」她實事求是說道,然後滑下車子引擎蓋。
「嘿,」這一會兒海瑟忘了自己的問題。她跨了一步走進浴室,本能的伸出手關掉水龍頭——水龍頭本身相當滾燙。「嘿,妳還好嗎?」
她提醒自己,眼前的人是畢夏,不過就是畢夏罷了。
她的身體突然僵直,彷彿他甩了她一耳光似的。有一會兒她只是僵站著。然後她把珠寶盒推回去給他。「我不能要這禮物,」她說:「我不能收。」
「孩子,謝謝你。」凱利先生的聲音出人意料的清晰。道奇感激他打斷自己的話,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可能還會說些什麼。他感覺臉部很燥熱,彷彿隨時就要爆炸似的。他有種瘋狂的衝動想要大聲吼出來:我在那裡。當你兒子死的時候,我人在那裡。我本來可以救他的。
他想到前一天他在梅斯洛街上抽菸的時候,無意中聽到他平常擺放腳踏車的棚屋後面有人在唱歌。好奇驅使下,他繞到後面去。海瑟在那裡。
「玩得開心嗎?」她問。熟練的爬上帆布床,坐在他旁邊。畢夏身上聞起來有肉桂和些許奶油的味道。
道奇咳了一下。「好的,當然。聽著,我還是很遺憾——」
「走開。」她喃喃說著。
道奇聳聳肩,他不太確定這是什麼意思。或許小娜是最後一分鐘才決定邀請他?「不想錯過這種盛大的生日派對。」他這麼回答。
他注視她的樣子如此熱切,海瑟可以感覺到兩人之間的溫熱。
「我的意思是,我不要這個禮物。」她說著,硬是把盒子放進他手心裡。「我們並沒有在一起,對嗎?我意思是,我喜歡你但是……我已經在和別人約會了。這樣做不好。」
他深吸了一口氣。比賽變成了負擔,慢慢消磨他,他開始要瓦解失控了。過了似乎是一輩子的時間之後,凱利先生的眼睛從道奇身上移開,回到他母親身上。「席拉,我該走了。」他慢慢站起身。他的個子高到頭幾乎要擦撞到天花板。「我明天會去亞伯尼。屍體剖檢部分完成了。我不期望會有什麼意外的結果,但是……」他的雙手比出了無可奈何的手勢。「我想要知道所有的細節。我也會知道所有的細節。」
她目光凌厲的看著他。「她很好。」她說得緩慢,接著又道:「她在裡面看電視。」
她覺得自己的臉要燒起來了。不是她。他愛上的是另一個人,而她才剛像個瘋子似的把舌頭送進他的喉嚨裡。
接著,他唐突的抽身退開。「等一等。」他說:「等一等。」
屋子後面有個大烤架,正升起濃濃的煙霧,聞起來充滿肉味和木炭味。,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正在移動烤架上的漢堡,手裡還拿著一罐啤酒。道奇想這位或許就是畢夏的父親,他們有著相同的鼻子、同樣鬆軟的頭髮,差別是這個男人的頭髮是灰色的,他不免感到訝異。在學校的時候,他總認為畢夏傻乎乎的,心地不錯但個性太好以致於有點無趣。他想像畢夏的家庭是那種有媽媽、爸爸、妹妹以及哥哥等眾多成員,住在有籬笆的房子裡,而不是眼前這個在生鏽的垃圾堆裡烤肉、手裡還喝著啤酒的男人。
「你來了!」小娜迂迴著朝他走去,手裡拿了個紙杯。她把些許啤酒灑到他的鞋子上,他看得出來她喝醉了。她化了濃妝,身上的洋裝很緊,看起來驚人得美麗,像個成熟的女人。她的眼睛很明亮,彷彿吃了什麼藥似的。他知道她剛才跟一群他不認識的男生說話——看起來年紀也比較大——他們此刻全都瞪著他看,這讓他霎時間感覺很不自在。
「普通。」她承認道:「莉莉還好嗎?」海瑟除了帶莉莉過來之外沒有別的選擇。他們把她安排在小房間裡面,畢夏也自告奮勇說進去拿更多塑膠杯時會過去看看她。
但如今再也不是了。
道奇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是各種稜角和尖刺做成的,和_圖_書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把雙手雙腳放好。他幾乎是猝然停住,轉身面對坐在沙發上的男人:老比爾.凱利。現在他可以看出他和他兒子的相似處了。蓬亂的沙色頭髮(就父親的例子來說,是開始花白了)、銳利的藍眼珠,以及稜角分明的下顎。
她胸口的煙火在同一時間熄滅了,只剩下一個冒煙的烏黑地方。光聽到那幾個字,她知道:自己犯了錯誤。
她可以聽到水流聲,以及從小房間傳來的隱約電視聲音。莉莉就在裡面看電視。她踏上黑漆漆的走廊,注意到浴室門半開著,一圈光厚實的照在地毯上。現在她可以聽見哭泣的聲音蓋住水流的聲音。她還看見一頭瀑布似的深色頭髮瞬間出現又迅速消失。
「當然。」道奇的母親也站起來。三個人此刻全站著,彼此感覺有些尷尬,彷彿他們在進行表演卻忘了各自的臺詞。「道奇,跟凱利先生說聲晚安吧。」
「她本來根本沒有要參加。」小娜又道,把酒瓶對著海瑟,彷彿是在對聽眾發表演說。所有的人這下全都專心聽著。道奇看見他們轉向海瑟的方向,有人幸災樂禍,也有人喃喃低語。
海瑟搖頭。小娜笑起來。
她才走幾步路,眼淚就落了下來。她用手腕快速抹去淚水,她還得經過十幾個同學才能走到屋子裡,其中包括麥特的死黨;她寧願死也不要成為那個「在她好朋友生日派對上掉眼淚的女孩」。大家會以為她喝醉了呢。諷刺的是,這些人多年來就在妳的身邊,卻可能搞不清楚任何狀況。
光著屁股。
海瑟做了鬼臉。「龍舌蘭?」
他們還小的時候,偶爾會在這裡露營過夜,兩人的睡袋並排著,周圍滿是洋芋片和餅乾的包裝袋。有一次,她醒過來時看見一隻浣熊坐在她胸部上。畢夏得大聲吼叫才嚇走牠;不過在那之前,他倒是先拍了一張照片。那是她最喜愛的童年回憶之一了。
小娜靠在道奇旁邊的引擎蓋上。她打開龍舌蘭的蓋子,啜了一口,扮了鬼臉。「好一個生日。」她咕噥著。
道奇把要送給小娜的生日禮物用皺紋紙包起來,放在口袋裡。他想要拿給她,但不是在這個有這麼多人看著的地方。他也想告訴她,對於她在「恐懼遊戲」的挑戰結果感到很遺憾。小娜凍結在公路旁,花了一分多鐘越過馬路。就這樣,她的挑戰之路宣告結束。
一股涼意澆灌了他全身。他無法動彈,感到困惑又憤怒。當他聽見自己說話時,感覺那不是他,連聲音都不像是他的:「對方是誰?」
她驚叫,他則是迅速轉過頭,但是仍然注意到她拿著「圓點快餐店」的塑膠水管清洗身體——就是「圓點」廚房裡那些男生每天傍晚用來噴灑巷子的水管。他還看見一輛車,她的車,引擎蓋上鋪著待乾的衣服;還有一個肯定是她妹妹的女孩,正坐在草叢中看書。
「這就是我為什麼在公路邊愣住的原因,知道嗎?」小娜繼續說著:「我當下就是……失常了。」她的眼睛又開始淚汪汪的。「什麼都沒用了。」她的聲音愈來愈弱。「知道嗎,我覺得很不安全。」
不過,小娜此刻已拉著他朝屋子後面走去。「過來拿杯酒,好嗎?順道跟大家打個招呼。」
道奇可以聞到她肌膚的味道、呼息之中的酒味,以及髮間草莓洗髮精的味道。他好想碰觸她。不過相反的,他把手收進口袋裡找禮物。他知道自己必須現在就把禮物拿給她,免得他臨陣退縮或是她喝得更醉。
她往後退時絆了一下,差點摔坐在草地上。「走啊。」她說。她的視線迎著他的眼睛一會兒,他看見兩顆像傷口的黑洞,然後她迅速回過身,離開了。
只剩下五位。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堵在道奇胸口的涼意轉變成堅硬的拳頭。他可以感覺到那拳頭猛力掄打他的肋骨,威脅著要撞穿他的皮膚。「我確定他會幫妳的。」他啐道:「讓我猜猜,妳要做的就是讓他看妳的奶頭——」
他們沒有一個人是安全的。
「艾薇芮怎麼辦?」海瑟脫口說道。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冒出這些話。「你也會想念她嗎?」他往後退了些,皺起眉。接著嘆口氣,一隻手插|進頭髮裡。一旦他的手沒再碰觸海瑟,海瑟又希望用任何一切來換回他的撫觸。「我已經沒有跟艾薇芮和-圖-書在一起了。」他謹慎說著:「我們分手了。」海瑟看著他。「什麼時候的事?」
他聳了聳肩。他微笑時,鼻子會出現皺紋。「普通。妳呢?」
「好了,小娜。妳不應該談論比賽的,記得嗎?」道奇說,不過她沒理會他。
他覺得自己隨時會吐出來。如果她討厭怎麼辦?小娜撕開了包裝,打開小盒子,站在那裡凝視著禮物:深色的絲絨鍊子配上一個小巧的幸運水晶蝴蝶,翅膀閃耀著璀璨的光芒,漂亮的落在一團棉花上休息。
「聽著,小娜。我們可不可以去什麼地方?我的意思是,可以單獨相處幾分鐘之類的?」想到她可能認為他想要藉機吃她豆腐,他急忙補充:「我有東西要給妳。」他把用皺紋紙包裝的小盒子拿給她看,暗自希望她不會在意盒子在口袋裡時被稍微壓扁了。
「我不能……」他轉眼之間變得不一樣了,變老了些,充滿悔恨,她幾乎認不得眼前的他。「海瑟,我不想對妳說謊。」
「道——奇,」她刻意拉長音叫著他的名字,彷彿一記警鐘。「你認識比爾.凱利的啊。比爾過來跟我們聊聊天。」她嚴密的注視著道奇,他也立刻讀出大約十二條訊息:比爾.凱利才剛失去兒子,如果你對他粗魯沒禮貌,我發誓會讓你晚上睡在外面馬路上……
「如果妳想要退還……」他開始說話。她這時抬起頭來,他這才看見她在哭。
現在她無意識的把頭靠近畢夏頭部和肩膀之間的空隙,他則是用一隻手臂圈摟著她。他的手指擦過她裸|露的手臂,她的身體突然感到一陣酥麻和溫暖。她好奇,若從天上看下來,他們兩人是什麼模樣;會不會像是兩塊拼圖,合適得恰到好處。
「我喜歡妳,海瑟,」他說:「妳很酷。」
道奇覺得自己剛吞下了一顆保齡球。「妳這是什麼意思?」
「凱文?」道奇腦中某個東西發出聲響,他的胃打開來。「妳在購物中心遇見的那個沒格調的傢伙?」
「我要去找畢夏了。」海瑟頭也不回的說。
「我一開始就要參加,」小娜大聲說:「也參加了。現在卻沒得比了。她——妳——扯我後腿。妳扯我的後腿。」她索性轉向海瑟。
再也不會了,安全已經是過去的字眼。
「你只是跟她玩玩。」海瑟說。她突然覺得憤怒、寒冷和毫無遮掩。她坐起來,把襯衫用力拉下來。畢夏會把她留在這裡。他會找到新的女孩,跟艾薇芮同樣嬌巧漂亮的女孩,從此把她忘得一乾二淨。這從來就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我才不信呢。」她的聲音愈來愈大:「妳敢參加『恐懼遊戲』,卻不敢喝杯酒。」
「裝啤酒的原木桶在那裡,就在那輛舊機車後面。」小娜咯咯笑著。她用杯子指了指,一些酒又灑出了杯緣,他突然記起去年回校營火晚會裡她喊他戴夫的那一幕。他的胃揪緊著。他討厭派對,從來就不曾覺得自在開心過。「我等會兒回來,好嗎?我得四處露個臉打個招呼。畢竟,這算是我的派對。」
他也真沒說出去。這也是道奇喜歡祕密的另一個原因:祕密把人連結起來。
「閉嘴。」她低聲說著。
她凝視著蝴蝶好久,久到他認為她一定不喜歡,那麼他就真的會吐出來。這條項鍊花了他整整三天不斷上架補貨的工資。
想到小娜此刻挽著他的手,和自己愈來愈接近目標的兩件事實,他感到一股興奮沿著背脊竄升。
「好啦。」小娜噘嘴說道。她的話聽起來更含糊了,不過她眼裡還是有抹怪異、不自然的神采,像是某種不屬於人類的東西。「今天是我的生日耶。」
她轉過頭去不看他。「那不重要。」她說:「你不認識。」
「妳吻了我。」他說:「妳吻了我。妳讓我以為——」
不過,卻是他的母親叫住他:「道奇,過來這裡!」
「不會。」他沒有轉過頭來。
她繼續說下去,彷彿他不在現場。「但是我不需要『恐懼遊戲』。我不需要你,我不需要海瑟。凱文說我在鏡頭前非常有潛力,他說——」
「妳會想念我嗎?」畢夏冷不防這樣問。
「我是認真的。」他挪動身體,把手臂從她的頭部下方抽回來,再撐起手肘面對她。他另一隻手臂隨意地搭在她的腰上。她的襯衫翻上來,而他的手壓在她的肚子上,他褐色的肌膚貼著她蒼白、布滿雀斑的肚皮,她的肺無法正常運作。
和_圖_書他的母親皺眉。
他再次開口說話時,還是認不出自己的聲音:「我不相信妳說的話。」這些話聽起來如此單薄脆弱。
一個男人坐在沙發上。他的頭髮剛開始泛白,穿著皺巴巴的西裝,剛好配上他那張皺巴巴的臉。「幹嘛?」道奇問,幾乎沒怎麼看他的母親。他才懶得注意禮貌這回事,何必給那些跟他母親交往的人什麼好臉色呢。

水從水龍頭嘩嘩的流下來,蒸氣從洗臉盆裡蒸騰而上。裡面的水一定相當滾燙,但小娜仍然不停的洗刷著手,同時還吸著鼻子。她的皮膚又紅又粗還有點閃亮,彷彿被燙過似的。
「妳覺得自己可以撐多久?」他現在問道。
凱利先生伸出手。「一切是上帝的旨意。」他輕聲說著。但是道奇感覺得到,當凱利先生握住他的手時,力道用得稍微大了些。
從「公路挑戰」回家的路上,小娜幾乎沒說話,只是僵直的坐在他旁邊,眼淚不停滑落她的臉。沒有人出聲。道奇對海瑟和畢夏不是很高興。他們彼此是最好的朋友,應該知道說些什麼,讓她感覺好一些。
「直到我贏得比賽為止。」她回答。
道奇依舊背對著她。一件內褲被風吹落引擎蓋,掉到地上;他的目光集中在那上面。那是全包式內褲,上面的草莓圖案已經褪色。他再往旁邊看去,看見兩支牙刷和一個已經捲起來的牙膏擱在一個上下倒放的水桶上,還有好幾雙鞋子整齊的擺在地上。他很想知道她們過著這種餐風露宿的日子多久了。
「他哪裡沒格調?」她轉過來面對他。她整個人在顫抖,雙手握成拳頭,眼睛明亮,臉頰留有淚痕,這都讓他心碎。他仍然想要親吻她。他恨她。「他很誠實。他相信我。他說他可以幫助我……」
「嗨……」道奇清了清喉嚨:「我很——我真的——我是說,我們聽見消息都很遺憾。」
「妳能不能先坐下來?」他用疲倦的父親口吻說話。他的頭髮又豎起來,像在無聲的吶喊。
「過來。」海瑟說完,便把小娜拉進懷裡。小娜繼續哭著,一臉醉態的靠在她胸前。她緊緊抓住海瑟,彷彿擔心自己就要墜落。「噓——」海瑟喃喃說著,一遍又一遍。「好了,今天是妳的生日啊。」
但這又是另一件參加「恐懼遊戲」會學到的事情:其他人總是可以讓你感到驚訝。基本上你唯一可以指望確信的事情,是他們會在你處境艱困時給予致命一擊。
等她往後退的時候,他感覺一陣昏眩。他以前也吻過女孩,但感覺都不是這樣子。通常他都會擔心雙方的舌頭該怎麼放、他是不是吻得太用力或力道不夠;但是和小娜的這一吻,他忘了呼吸,眼前布滿了黑色斑點。「聽著,」他脫口而出:「我想要讓妳知道我還是會跟妳平分獎金的。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贏的話。妳仍然可以拿走屬於妳的那一半獎金。」
她搖搖頭,仍然不願意看著他。「這全是為了比賽,好嗎?我需要你幫我贏。如此而已。」
道奇靠在引擎蓋上,在口袋裡摸索著香菸。他現在根本不想抽菸,只是想讓雙手有些事可做。「莉莉好嗎?」他問。

「嘿。」畢夏也坐起來。海瑟不願意看著他,因此他伸出手硬把她的下顎轉過來。「我試著要跟妳說話,好嗎?我……我必須跟艾薇芮分手。我喜歡……另一個人。有另一個女孩。這就是我想要告訴妳的,只不過事情很複雜……」
「她很好。正在看一連串名人的實境秀呢。我幫她弄了爆米花。」他躺下來,好望著天空,並示意海瑟一起躺下來。
這個問題實在有夠蠢。小娜很明顯的一點都不好。
「別說出去。」海瑟說。
「小娜。」他好不容易才把她的名字說出口。他想要說對不起,想要說他為她做的事情感到很遺憾。他想要告訴她,他相信她,也認為她很美。
道奇的衣領下滲出一顆顆汗珠。這也許只是他自己的想像,但他十分確定凱利先生的話是對著他說的。他想著這整個夏天自己收集的「恐懼遊戲」下注單。那些現在在哪裡?他有放進內衣抽屜裡嗎?還是把它們留在床邊的桌子上了?老天!他得丟掉那些東西。
「海瑟,等一等。」畢夏說。
小娜瞧見他看著那些人,搖了搖手。「不用理他們。」她說的話全糊在一塊:「只是一些我在金斯頓一家酒吧認識的hetubook.com.com人。我會請他們參加,是因為他們會帶酒過來。我真高興你在這裡。」
「什麼沒用了?」海瑟問道,突然高度警覺起來,她注意到水龍頭的水滴答滴答滴答落下來的聲音,以及小娜紅腫怪異的雙手,就像洩氣的氣球掛在身體兩側。她記起小娜總是喜歡任何事情都要平均,不偏不倚的在正中央;記起有時候她一天會沖兩次澡。水龍頭和小娜說的話發出喀噠聲,她恍然大悟。那些是她最不在意的事,已經太習慣了。這是人與人之間的另一個盲點。
小娜試著抓住她。「我只是鬧著玩的。」她說,不過海瑟沒有停下來。「海瑟,好了啦。我只是隨便鬧著玩的嘛。」
這很明顯觸犯了「恐懼遊戲」眾多潛規則當中的一項。比賽實況轉播員是碰觸不得的,裁判亦是。
「或許再讓他上下其手一番。還是,妳還得張開你的腿?」此話一出,他就希望自己把話吞回嘴裡。
後廊再過去有塊地方,看起來像是草坪裝飾品停放處:各種神話人物的雕像林立(可惜道奇辨認不出來祂們是誰)、石灰長椅,還有充滿汙水、苔蘚和落葉的鳥浴池。由於雕像和後廊遮掩的緣故,使得這片區域得以落在視線之外不被看見,他們一走進這半圓的圈地,音樂聲也跟著減弱了。
整個夏天她都試圖不去想畢夏即將離開去念大學的事實,現在他們只剩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別要白癡了。」她推了他一下,這麼回答。
海瑟的心猛烈用力一跳,彷彿想要跳出喉嚨。
就像是嚐到一口放了許久的冰淇淋:香甜、輕鬆、完美。她不擔心自己做的對不對,不像很多年前在電影院裡,她滿腦子想的都是齒縫裡的爆米花。她就站在那裡,吸納他身上的氣味、嘴唇的味道;隱約的音樂聲輕柔擊響著,夏蟬也鼓起身體合奏著。海瑟覺得胸口湧起一波波幸福,彷彿有人剛在她心上施放煙火。
有一瞬間,他看起來很受挫。但她只感覺到尷尬,無暇去注意。接著他皺眉,看起來非常疲倦也帶點惱怒;彷彿她是個不聽話的小孩,而他是有耐心的父親。她在剎那間了解到這是畢夏看她的樣子:一個孩子,一個妹妹。
道奇一打開門就聽見客廳裡有說話聲,當下後悔為何要直接回家。時間才剛過十一點,他第一個念頭是瑞奇又到家裡來了。他實在沒心情應付瑞奇咧嘴笑得像傻瓜一樣,或是黛娜紅著臉試著不讓情況顯得尷尬,但他們卻總是緊瞅著道奇不放,彷彿他才是那個不速之客。
她仍能記得在他旁邊醒過來的感覺。睡袋上全是露水,帆布也浸滿水,他們呼出來的氣息全化為水氣——他們靠著彼此是多麼溫暖啊,彷彿兩人待在世界上唯一最安全最棒的地方。
這世界已經開始崩壞,散成各種顏色;她知道自己如果不趕緊離開這裡,她會哭出來。「把整件事忘掉。」她說:「我是說真的。可以嗎?當作這事情沒發生過。」
「拜託。」他向她伸出手。
「小娜已經醉了。」海瑟輕笑了一聲說道。她瞇著眼睛看向別處。他再次因為她這個夏天發生的變化感到驚嘆。她變瘦了,變得敏捷,她的美麗變得更加顯著;就好像她以前一直披著隱形斗篷,而現在脫下了斗篷似的。
小娜回來了,手裡拿著一瓶龍舌蘭。「海瑟,陪我喝一杯吧。」
然而她並沒說一切都會好轉。她怎麼說得出口呢?她知道小娜說的沒錯。
海瑟的喉嚨再度一緊。這裡的每樣東西都如此熟悉:麗光板餐桌、流理臺長長的裂縫、用印著牙醫診所和五金行廣告的磁鐵貼住冰箱上那些翹起來的照片。她對這些東西熟悉到就跟自己的東西沒兩樣。
「時間晚了。」海瑟回答。其實天色還早。「我得帶莉莉回家了。我媽會擔心。」這更是謊言中的謊言。她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麼說,或許在那一刻她真的希望如此,希望自己準備回到真正的家,有一個真正關心她的母親,而不是回到停在梅斯洛街停車位上的一輛車裡。她希望自己小巧而優雅,像是某個特別的聖誕裝飾物,需要小心的被對待。她希望自己是另一個人。
他看著她,她的表情如此嚴肅、如此決絕,他感到一股喜悅湧上。那是一種明白、了解。他和海瑟彼此都懂對方,就是這麼一回事。
「拿去,」他把盒和_圖_書子拿給她?說:「打開來看看。」
「噓!」海瑟的臉漲紅了。
「這很漂亮,」她說:「我非常喜歡。」他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她伸出手把他拉向自己,親吻他。她的嘴唇有鹽和龍舌蘭的味道。
道奇原本希望小娜生日派對的規模不大,但是當他把腳踏車停在畢夏家之後,期待落空了,他看見十幾輛車交錯排列,就像是一塊塊的俄羅斯方塊,只除了庭院裡還堆著大量垃圾。某個地方傳來了音樂聲,原本散落在庭院各處的燈籠,現在也放置在各種不同的東西上頭,像是金屬螢火蟲停下來棲息一般。
「嘿!」海瑟喝著可樂。她看起來很疲倦。「我不知道你會過來呢。」
她的表情變了,笑得很開心,露出完美潔白的小貝齒。她放下龍舌蘭酒瓶。「道奇,你不必這麼做的。」她說,接著又道:「來吧,我知道一個地方。」
她快速掃視他的臉,好似在確定他並不是在嘲弄她。接著她笑了。「道奇,這句話也回送給你。」
「海瑟,我會非常非常想妳的。」他說。兩人如此貼近,她可以看見細小絨毛貼在他一根眼睫毛上面;她可以看見他眼裡一圈圈的虹彩。還有他的嘴唇,看起來非常柔軟,以及他有著完美缺陷的牙齒。
道奇
小娜似乎被這番話震得全身痙孿,身體僵直著。他從她臉上的罪惡感、傷心和悲哀看得出來,她這麼做了,她已經做了這些事。
她同時間也看到他了,揮揮手要他過去。她坐在一臺報廢的福特斑馬引擎蓋上,車身沒有輪胎,而是直接架在水泥空心磚上頭;道奇只能猜想這又是畢夏的改造計畫之一。光是從他站著的地方,他就可以看到六輛車,各在不同的組合或是拆解的狀態下。
她從後門走進屋裡,花了一秒鐘站著,大口吸氣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奇怪的是,儘管畢夏整個財產都在亂如垃圾的庭院裡,屋內卻是一派乾淨,沒有什麼裝飾,總是瀰漫一股地毯清潔劑的味道。海瑟知道畢夏父親相交多年的女友卡羅認為庭院已經是「失落的世界」,但這屋子是她的地盤,總是不斷洗洗刷刷、整理,還會對畢夏大喊,看在老天的分上,把他那雙髒兮兮的腳從咖啡桌上放下來。儘管這房子自七〇年來就不曾再裝修過,照舊擺著長毛地毯,廚房裡則鋪著怪異的橘白兩色棋盤式的油氈布地板,但是每樣東西卻是一塵不染。
道奇
學校來的人圍成幾個小圈子,或是利用幾件舊家具、完全壞掉的汽車車框當成臨時的沙發。他們全都看著道奇,有些人帶著好奇,有些人則毫不掩飾他們的敵意,他直到這時候才發現,除了海瑟以外沒有其他參加「恐懼遊戲」的選手被邀請。也直到這時候才注意到剩下來的參賽者沒幾位了。
「小娜?」海瑟小心的推開門。
海瑟
她轉過來面對海瑟。她的眼睛浮腫,整張臉怪異的腫大,像是沒有發酵好的麵包。「已經沒有用了。」她低聲說著。
它們曾經是她的,畢夏也一度是她的。
道奇點點頭。
她不去想,只是靠過去,閉上眼睛,親吻他。
他覺得很無助,就跟他當時蒙著眼睛站在公路邊一樣害怕。
這一天夜裡,狄金去大水溝那裡參加一個派對,結果被人撞斷一根肋骨、兩隻眼睛打得發黑,一顆牙齒還被打落。戴瑞克.克雷格喝醉了——這是他事後的藉口——但每個人都知道真正的理由遠不只如此。等到狄金臉上的腫消退以後,他告訴每個願意聽他說話的人,說戴瑞克是怎麼偷襲他,威脅著要他把裁判的名字和身分說出來。當狄金堅持自己並不知道時,戴瑞克還不願意相信。
她親了他。他注意到她親在臉頰上,當然也沒忘記親另一邊,之後很快就消失了,融入圍著原木桶的那一圈人。沒有小娜在身旁,他覺得自己又回到學校的走廊上,只不過這一次大家不再忽視他,而是盯著他看。等他發現海瑟的時候,真想直接跑過去親她。
戴瑞克.克雷格立刻被取消資格,他喪失了比賽中的順位。隔天早上,他的名字便從下注單中剔除了,而上一位被淘汰出局的參賽者小娜,得以遞補繼續比賽。
「這重要嗎?」畢夏顯得有點氣惱。「聽著,我們之間從來就不是認真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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