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非常、非常寒冷的東西。
兩人走在冰雪覆蓋的街道,踏過粗糙的鵝卵石和嵌在卵石中的電車軌道,露西這才知道這座城市不像她所想的那般人煙稀少。幾輛車停靠在路旁,偶爾還會聽到在陰暗街道待命的馬鳴聲,馬兒冰冷的吐息凝結了空氣。幾道人影驚惶衝過屋頂。巷子內,一名身穿破舊大衣的男人幫助三個小孩進入地下室的貨門。
別喊我。她緊閉雙眼意圖隔絕叫聲。
她深吸了一口氣衝向街道,直接衝進翻騰的煙霧中,衝往重度爆炸區。
「連續工作幾夜下工後,我才發現妳失蹤了。」婦人說。「這時間妳竟然像個瘋子在街上遊蕩?妳今天有去工作嗎?妳姊呢?」
然後破除詛咒。
然後她聽見微弱的呼喚,抬起頭瞇著眼睛仔細盯著空地暗處,看見了他。
丹尼爾永生不死,永遠存在這世上。丹尼爾永遠屬於她,而她也永遠屬於丹尼爾。她只渴望投入他的懷抱,將自己埋在他的胸前。他會知道露西該怎麼做,丹尼爾可以幫她;為什麼先前要懷疑他呢?
窗內沒有燈火。露西有預感這整座城都籠罩在黑暗中,瓦斯街燈是唯一的光源,即使有月光,也被厚重的雲層掩蓋。空中再次傳來隆隆聲。是打雷嗎?
無庸置疑。露西嘉此刻一定和丹尼爾在一塊兒。既然露西嘉的家人將露西誤認為露西嘉……
露西——
「妳今晚是怎麼了?」葵絲蒂娜問。
丹尼歐搖搖欲墜地退開焦黑的雪地,忍不住哽咽。落下的淚在他為露西嘉熏黑的臉上留下清晰的淚痕。丹尼歐扭曲著臉。頭抖的雙手在露西看來寬大、赤|裸且空虛,彷彿——儘管這想法令露西嫉妒——露西嘉的腰、露西嘉的秀髮、露西嘉的臉頰才是丹尼歐雙手的歸宿。當雙手渴望緊握的唯一事物突然駭人地消失時,不知該拿它們怎麼辦,尤其當少女整個人、整條生命化為烏有時。
黑影開始搖晃,露西連忙撲上前以雙手抓住暗影,然後動手把它捏成球型,就像她到雪蘭上課的第一天看見兩個老師——史提文和法蘭茜絲卡——所做的那樣。只是她召喚的宣告者向來不成形狀,需要先捏塑成明確的形體,等到這時候宣告者才能延展成較大的平面,化身成顯示過去的螢幕,或是穿越的大門。
他的聲音。
露西的腳開始發麻,因為她試圖穿越人行道上有半人高的積雪。當她抵達街角、看見戴著紅帽的前世衝過眼前,她放慢了速度,然後倒抽一口冷氣。
露西瞇起雙眼,試圖理解眼前上演的景象。隱藏在陰暗處的不只一個人,此時所有人跨步上前。葛碧、羅蘭、茉莉、阿琳——
露西將雙臂環抱於胸前。她快凍死了。
這是露西此生做過最糟的事情——甚至有可能勝過她的任何一生。如果爸媽知道她人在哪裡,八成會殺了她。丹尼爾也許會再也不和她說話。
「我們要往哪兒去?」露西在祖母拉著自己往另一條昏暗街道前進時開口,地上的鵝卵石逐漸減少,道路也變得愈來愈滑,雪水滲入露西的帆布球鞋。
露西開始後悔自己慌忙跳進時光的舉動。是,她是需要出口。沒錯,她渴望追溯過去,拯救過去的自己不受傷害、瞭解她與丹尼爾在其他世之間有什麼樣的愛。回到過去親身體會,而不是透過他人口中得知;瞭解加諸在丹尼爾和她身上的究竟是什麼詛咒——並修正它。
丹尼歐瞪大了雙眼,震驚不堪地寫在他的臉上。
教堂。巨大的白色教堂矗立在目前這處坑洞之上,正面是三道宏偉的大理石拱門並排,五座金黃色的尖塔拔地參天;教堂内,放眼望去是一排排發亮的木長凳,講台位於純白的階梯頂端,牆面和拱形天花板全都布滿了華美的壁畫,天使無所不在。
爆炸噴出建物內無法辨識的成堆碎片,雪地上攙雜紅絲,等到露西察覺紅絲不是血跡,而是紅色的絲線才停止後退的腳步。這裡曾是裁縫店,幾排燒焦的衣架散落在街上;一具人形模特兒側身倒臥在溝渠,燃燒著,露西必須用祖母的圍巾掩住口鼻才能避免窒息。所到之處盡是碎玻璃和陷入雪地的石塊。
「閉上你的嘴,坎恩,她未必是。」阿琳說,不過她臉上同樣滿是懼意,害怕露西的身分可能真如坎恩原本打算供出口的。尖銳的發砲聲劃過長空,砲彈炸開散落在對街的建築物、震耳欲聾;一間木屋起火燃燒。這群天使並不在乎周遭的戰事,只有露西一人感到擔憂。他們之間隔了二十呎,雙方警戒著,不敢輕舉妄動。
「她不是
和圖書你所想的人,」丹尼歐葛碧說:「露西嘉已經死了,在這裡的是……是——」
她的胸口緊縮。在露西嘉逝世前,她還有多少時間?露西能即時找到露西嘉嗎?
然後丹尼歐上前抓著她的肩膀搖晃。
露西嘉。
「我只是——」露西的牙齒打顫。「不知道天氣會這麼冷。」
這城市是戰區。
看著葵絲蒂娜令露西想起薇菈,她另一世的姊姊。露西一定有上百個、上千個橫跨在時空中的姊妹。露西曾愛過又失去的兄弟姊妹和父母朋友,每一個人都有相似的體驗:他們全都不曉得自己即將面對的悲劇,全被留在人世憑弔。也許有什麼辦法可以改變這點,讓愛她的人能不那麼悲傷。也許這是露西在前世中可以努力的一部分。
腎上腺素激增,露西在覆蓋著白雪的街道上加快腳步。這麼快的速度只該出現在人們情急的時刻、被某種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事情驅策著,露西嘉只可能衝向……
除了丹尼爾以外,還會有誰?
「啊哈,」婦人斜眼看著露西說:「現在沒那麼有趣了吧。」然後貼近細看。「老天,妳穿的是什麼東西?」
露欣達起身爬上前,從一堆石塊上移至另一個,渴望更貼近他。
露西作夢也沒想到,重回過去、拜訪前世的自己會看見這一幕:她自身的死。真相駭人的程度勝過她最黑暗的夢境。露西站在冰雪中,眼前的景象令她渾身發麻、動彈不得。
露西加緊腳步,上前緊緊握住祖母的手。很奇妙,婦人完全不曉得露西經歷了什麼樣的事情,也不曉得露西的真實身分,但唯一督促露西繼續前進的,卻是她那隻拉著自己粗乾的手。
「露欣達!」她最後聽到丹尼歐呼喚著她真正的名字。
女性的聲音嘶啞刺耳,就像這人一锻子都在高聲叫罵,只是這聲音也在顫抖。
冰凍的肺使得她上氣不接下氣,耳內一陣寒冷、刺骨的疼痛,雙腳有如針扎般令站立難以忍受。
露西雅——
露西嘉再次提起腳步,動作快得露西差點追不上她。兩人繞過巨大的彈坑衝向鵝卵石路。她們跑過燃燒的建物,火勢蔓延至新目標時發出巨響;她們跑過破損翻覆的軍車,焦黑的手臂從車側垂落。然後露西嘉轉向左方的街道,露西失去了她的蹤影。
其他人已全數入內。
因為他並非獨自一人。
他和露西嘉一起。丹尼爾正在安慰她,撫著她的臉頰、吻去她的眼淚。兩人環抱著彼此,頭靠著頭不斷親吻,迷失在彼此的懷抱中,對另一波爆炸引起的震盪一無所知,彷彿世上只有他們。
丹尼歐的影子在建築燃燒的火光下拉長。露西專注召喚陰影靠向她。這會成功嗎?露西瞇著眼睛,繃緊身上的每吋肌肉。她還不熟悉召喚,而且始終不明白要怎麼讓暗影落在自個兒手裡。
丹尼歐望著她的方式令人心痛。露西停下腳步,眨去眼中的淚水。
露西手中的宣告者相當黏稠,但她還是很快拉開暗影,引導它成形,然後將手伸進宣告者開門。
空地的另一端,一小群人被趕入堅固的石材建物,可是露西看不清催促他們的男性面孔。露西嘉和丹尼爾朝著那個方向前進,那一定是他們一開始計畫好的行動,一起躲避爆炸。
「你們兩個!」叫聲從隔壁棟房屋傳來。「到底要不要來?」
黑暗中她聽見了陣陣呼喚。
「我們永遠會找到彼此。」丹尼爾回答,然後拉露西嘉站起身,將她抱得更緊。「永遠。」
至於丹尼爾?他真關心嗎?露西無法確認。
全都在這兒。他們的羽翼貼著彼此向前彎曲,讓黑暗的街道上閃耀著光彩奪目的金銀波浪。這一行人的神色緊繃、翼尖輕頒隨時準備交鋒。
露西嘉!露西嘉!露西嘉!
露西嘉的姊姊和祖母正望著她。
高䠷纖細,幾根黑色髮絲從頭上的餡餅帽溜出,葵絲蒂娜很美,露西吞下哽在喉嚨中的硬塊,立刻將葵絲蒂娜視為家人。
聲音再次增強至清晰可聞。
不過,萬一他們根本沒有機會生她的氣呢?她說不定會死在戰場上。
露西嘉——
「露西嘉!」
一棟占去半座城市、擋住她去路的建築就坍塌在面前。白石上留下了一道道黑灰,火舌在建物側面的彈坑內翻騰。
露西又累又冷,不想再聽到這些聲音。一次也好,她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一再地失去露西。
「你們每次都在一旁觀看嗎?」她問。
寒風刺骨,露西的雙眼為這陣突發的冷風泛起淚光,肋骨也為之僵硬,雙膝凍結。
永遠比不上和*圖*書。
這時丹尼歐讓露西嘉轉身面對自己,將雙唇貼近她的耳邊。在暗處躲藏的露西渴望得知丹尼歐說了些什麼。如果他說的是任何丹尼爾曾在她難過或不知所措時所說的話,她會奔向他們,拉開露西嘉——但是她不能這麼做,第六感要她待在原地。
這一次,露西不再震懾於他們羽翼的光輝或目光,反而感到厭惡。
答案是否就隱藏在過去?
她笑了?
婦人朝雪地吐口水表示不贊同,然後脫下大衣。「快穿上衣服免得感冒。」她粗魯地將大衣罩住露西,手指幾乎凍僵的她費力扣上大衣。露西的祖母跟著卸下圍巾,包住露西的腦袋瓜。
可是不是像這樣:寒冷、孤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就被迫面對不知名的時空。
莫斯科大半正在焚燒,許多人的家園因而夷為平地。露西試圖估算這城市今晚逝去的性命,但是數字感覺起來是如此遙不可及,就像課本上的史事。
戰機螺旋獎的聲音從她們上方的天空傳來,近得露西一抬頭就可以清楚看見漆在機翼下方的納粹黨徽,為露西帶來一絲寒顫。然後爆炸聲再次震撼這城市,黑煙令空氣變得稀薄。納粹爆炸的地點離這裡不遠。接著又是兩記令露西腳下土地顫動的大爆炸。
「露西嘉——」
呼喚聲逐漸模糊淡去,不一會便化為低語。彷彿他們已然放棄。直到——
為什麼?她怎麼笑得出來?彷彿她知道下一秒即將發生什麼。
兩人緊貼著彼此毫無空隙,在昏暗的天色中分不清他們的身體界線。
在那裡。
「要!」露西嘉大聲回覆其他人後,望著丹尼爾。「和他們一起走吧。」
「葵絲蒂娜!」祖母大喊,聲音中擔憂的愛意和尋找露西時相同。
露西面前是一塊寬闊的空地,與這條街隔著擺架和鐵網並塞滿了碎石;即使在黑暗中,露西也可以分辨出這是戰爭發生前的破壞,不是爆炸所造成的損害。
「妳瘋了嗎?」葵絲蒂娜燦呼,可是她和祖母沒有追上來;除非她們也瘋了。
以俄語回答。
「告訴他,」有人這麼說,聲音來自陰暗處。「妳是怎麼來的?」
也許是這樣。
露西站在堅硬的土地上,儘管眼前一切籠罩在黑暗的面紗之下、看不見任何事物,她仍明白自己已不再顛簸。然後她低頭看腳上的匡威(Converse)球鞋。
聲音更近了。她是在對露西說話嗎?除此之外,聲音中還包含某種露西無法形容的怪異。
露西緊盯著露西嘉的神色,就好比她的人生全仰賴在這件事上。
一九四一年十月十五日
露西操縱宣告者令其他人倒抽了口氣。
「就在這兒。」露西聽見自己——
「丹尼歐!」建物旁的少年仍扶著避難所的大門等待他們。「露西嘉!丹尼歐!」
露西十分震驚,這些人怎麼有勇氣活下去?他們怎麼能坐視她的死亡?
露西前世的祖母瞠目結舌地望著她的牛仔褲,並以長繭的手指撫過法蘭絨襯衫的鈕釦。露西手足無措地任由她抓住自己紮起的短馬尾。「有時候我真覺得妳和妳父親一樣瘋狂,願他安息。」
露西探望四周,這條街上沒有其他人。婦人說話的對象正是她。
可是她現在又該怎麼做?
「露西嘉?」
這是自然,這對立的雙方有著相同的意念:每個人都想將她拉出宣告者。他們八成會宣稱那是為了保護她。
「走吧。」芭芭不悅地表示。「妳以為莫斯克維奇他們會永遠開放地下室嗎?」
她無法繼續待在這裡,她現在有了新的任務:找到自己還活著的另一世,瞭解流放者口中所提到的是什麼代價,最後尋找丹尼爾和她之所以受到詛咒的原因。
奇怪,露西的雙眼始終沒移開丹尼歐大受打擊的表情,卻沒見到他開口。她的腦袋欺騙了她。
呼喚聲愈來愈難分辨,直到露西完全無法識別:善惡、敵友,這些原本應該很容易區分的,而今卻不再容易。一切曾黑白分明,如今全混為灰色。
丹尼歐沉痛的表情令露西萬分揪心,見到他痛苦更是讓露西心中所有痛楚和困惑加劇。
現在不需要。
一切來得太突然,她還沒準備好目擊這景象。
爆炸聲響徹城鎮,近得足以撼動露西腳下的土地,足以讓露西的右耳鼓膜像要裂開似的。街角響起空襲警報。
露西嘉的姊姊以為露西知道些什麼?她和什麼人在一起?
她身穿白色蕾絲洋裝,坐在教堂内的長凳上。司琴彈奏著聖樂等待人們入座完畢後才要開始佈道。坐在露西左https://www.hetubook•com.com惻的英俊男士想必是她的父親,父親身旁則是她的母親,還有露西稍早遇見的祖母和葵絲蒂娜。兩人都顯得較為年輕、豐腴。露西想起祖母提到她的雙親皆已身亡,可是眼前的他們看起來是如此栩栩如生。露西的父母似乎認織所有人,他們向每個經過的家族致意。露西仔細觀察前世的自己望著父親和一名金髮的俊美青年握手。青年朝長凳傾身,對她微笑。他有一雙世上最美的紫色眼眸。
女孩幾乎是立即出現在她們身旁。「什麼事情耽擱了妳們那麼久?」
「不。」丹尼爾的聲音緊繃。露西太熟悉那個聲調了。
「看看她的衣服。她很明顯——」
空中的轟然巨響嚇著了兩人。這時候露西已經能確定那不是雷聲。「那是什麼?」她低聲問。
而這次,沒有障礙。也許是因為露西獨自踏上旅程,穿過為她強烈意志所召喚來的宣告者。但她離開得太容易,輕而易舉地揭開暗影的面紗。
露西嘉隨著丹尼歐的話語頷首,神情由恐懼轉為冷靜,甚至可以稱得上平和,她閉上雙眼又點了一次頭,然後昂首,笑容逐漸自她的雙唇綻放開來。
「我不是露西嘉!」露西高呼,掙脫丹尼歐向後退了幾步。
他在哪裡?這一刻,露西忘了自己的前世,忘了那個性命岌岌可危的俄羅斯少女,也忘了這個丹尼爾不是她的丹尼爾,然而下一刻——
「這是怎麼回事?」他緩緩地開口,彷彿控訴自己沒讓露西嘉死去,彷彿露西的存在比看著露西嘉死去更駭人,丹尼歐舉起染得灰黑的手指著她。「發生了什麼事?」
「丹尼爾!」露西離開暗處跑向他,大聲呼喚。
露西——
露西初次穿越宣告者時——從雪蘭的宿舍房間至拉斯維加斯——與朋友雪兒碧和麥歐司一同在通道底遇上了障礙:幽暗的布簾隔開他們與城市。當時麥歐司以畫圓的方式刷開宣告者、直到黑影破碎,因為只有他讀過討論穿越的書,所以露西到現在才知道,他那時遇上了阻礙。
糟糕。
露西到哪兒都認得出這傲慢的聲音,不需要親眼見到坎恩踏出避難所的大門。
她們的速度一致。當露西彎身躲避爆炸聲,露西嘉也是——巧妙附和露西本身的動作。然後當兩人抵達河堤,城市映入眼簾時,露西嘉和露西皆個在原地不動。
這裡想必有上百人,所有人都用衣物包覆著耳朵保暖;有些人跪在地上以鐵鏟挖掘,有些人則是徒手,還有些人彷彿凍結般站得直挺挺地望著天空。街尾幾名士兵從破損的手推車中卸下沉重的岩石泥土,再堆上碎石搭成的街壘。他們的身軀掩蔽在軍隊發放的厚重羊毛外套下,膝部衣襬隨風起伏,鋼盔下的表情和這裡任何一個平民無異,一樣憔悴。露欣達看得出身著制服的男性和婦幼攜手合作將城市改造成堡壘,不遺餘力奮戰到最後一分鐘,不讓敵軍的坦克壓境。
露西再次眨眼,影像隨之消失。空地又恢復為原本的廢石堆。形單影隻的她,幾乎要凍僵,河的另一端再度傳來轟炸聲,衝擊力震得她跪坐在地、雙手掩面——
至少不是在他們毀了她父母的後院、將它變成另一處撥土揚塵的殺戮戰場後。想起父母親令她不禁想回頭——這並不表示她清楚怎麼退出宣告者體內。更何況,已經太遲了。坎恩曾試圖謀殺她,謀殺他誤認為是露西的東西,而麥歐司救了她,但也不是救她這麼單純的舉動。麥歐司只能在自己太在乎露西的情況下,投射出她的鏡像。
露西眼前是白茫茫的街道,鐵灰色的天空在白色建築上方;遠方傳來隆隆聲,但她不願思考那聲音代表的是什麼。
「離開這裡、抛下妳的父母和祖父?」芭芭搖頭。「留下他們在墳墓中?」
「去接妳姊,葵絲蒂娜。」老婦人皺眉表示。「連夜徒手挖掘戰壕好讓妳睡美容覺的姊姊,想起來了嗎?」
露欣達!
這裡是哪裡?
「露西嘉,傻孩子。妳在哪兒啊?」
露西緩緩轉身,試著捕捉在夜裡一閃而逝的紅帽。
她的鞋埋在一層掩蓋至小腿肚的白雪之中。她——離開家中後院、穿過陰暗的隧道投身過去——習慣的濕冷已經換了主角,成為極度嚴寒的冰霜。
「芭芭,」葵絲蒂娜眼眶含淚地握住祖母手臂。「納粹——已經來了,是嗎?」
別走!
以一個外貌柔弱的婦人來說,她的擁抱十分有力。長時間待在酷寒下,另一人貼身的體溫令露西幾乎要落淚。她用力地回抱對方。
丹尼歐摟住hetubook.com.com她的腰,先讓她往後仰,才傾身給了露西嘉另一個吻。他的雙唇牢牢地鎖住她,雙手穿過她的秀髮,然後向下撫摸,不放過任何一吋。
彷彿有什麼重擔壓在他身上,勝過敵軍轟炸的恐懼。
「我們離開街上比較安全。這不是我們同意碰面的原因嗎?」
找到她了。
露西奔往聲音的方向,但到處都看不見丹尼爾,或露西嘉。距離河堤的一條街外,露西突然停在一處荒涼的路口。
即便是露西嘉開始放聲尖叫。
「丹尼爾。」她輕聲說。他一點也沒變,即使在寒夜裡也彷彿綻放著光芒。他的金髮令露西渴望永遠將手指穿梭其中,紫灰色的眸子彷彿是為凝視她而打造;俊逸的臉龐、高聳的顴骨和那雙唇。露西的心狂跳,必須抓緊鐵網才能克制自己衝向他的欲望。
她忽略這些聲音,繼續前進。名字的回聲蕩漾在宣告者幽黑的內壁,傳來些許溫度劃過她的肌膚。那是丹尼爾還是坎恩的聲音?阿琳還是葛碧?懇求她回頭的是羅蘭還是麥歐司?
「露西嘉,」葛碧聲音平和地開口。「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事。」
一記悶響,她的腳碰到什麼。
「太好了。」露西喃喃道。「現在該怎麼辦?」
丹尼爾轉頭望向身後,視線正巧掃過露西躲藏的位置。此時天空被另一波爆炸點亮成橘紅色,露西嘉尖叫著將臉埋進丹尼爾的胸膛,露西因而成為唯一目睹丹尼爾表情的人。
他當然是。
當人影蹣跚來到積雪的街角,露西望著她,試圖辨識對方的身分。婦人年約六十後半,生得矮小,有些痀僂。寬鬆的衣物對她來說顯得過大,頭髮藏在厚厚的黑色圍巾下。婦人一見到露西,臉就皺成了包子。
「等等。」她輕聲喚著宣告者。
露西怎麼會知道這些?為什麼每一吋的她都感受到這片荒蕪曾是雄偉的白色教堂?
眼前看不出原貌的地方,只是煞風景的廢棄坑洞。露西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仍站在它前面?為什麼停止奔跑?直到她聽見丹尼爾的聲音——
「我真該宰了妳。」婦人喘息著說,因她急著上前一把抱住露西。
眼前這一幕熱情得令露西臉紅,親密得令她無法呼吸,也美得讓她捨不得移開視線一秒。
她為什麼要做出這種事?
遠方,向左彎的小路盡頭是陰暗的十字路口。剷除的白雪堆高於人行道,壓得密實,綿延在兩旁白色石屋前,這些石頭建築相當獨特,幾層樓高,不像露西以往見過的任何房屋,這些建築整個外觀鐫刻成一排排的白色拱門以及精雕細琢的圓柱。
她在莫斯科。
然而下一秒,宣告者隨即變成雪地上柔軟的黑色碎片、淡去,然後消失。
倒抽了一口氣。
「她是什麼?」丹尼歐質疑。「她怎麼會在這兒?當——」
露西前方五十呎,她的鏡像開始啜泣。
於是她抓住鐵網、眨眼,接著某種耀眼的東西閃現。
露西抓著圍欄,眨了眨眼又看見年輕時的自己——或露西嘉。
街上一片混亂。戰壕附近的人群消失了,所有人四處逃散。有一部分的人在街角地下鐵的樓梯間推擠,期望躲進地底等待爆炸平息;其他人則躲到漆黑的門內。
她該往哪兒走?
「我們真該和其他人一起離開鎮上的。」葵絲蒂娜苦澀地說。「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
「妳跑哪兒去了?」
露西可以看到遠方的河流,和對岸宏偉的建築。即使在黑暗中,也能辨識出那些精心打造的梯式尖塔和華麗的洋蔥屋頂,看來眼熟同時又帶著神話的風格。露西花了點時間才反應過來——隨之而來的恐懼貫穿她。
火焰氣旋流動的方式優美得不屬於這個世界,就像在她周身扭動的長絲巾,吞噬、川流露西嘉全身,照亮露西嘉燃燒且不由自主擺動的四肢——直到它們再也沒有動作。丹尼歐沒有放手,就算火焰燒上他的衣物,就算他必須支撐露西嘉全身的重量,就算火焰毫不留情地燒去她的血肉,就算她的肌膚開始化為焦黑,丹尼歐都沒有放手。
救主耶穌的聖殿。
「我以為再也找不到你了。」露西聽見前世的自己說。
有如揚帆般輕柔的聲響,坎恩展開背後一雙巨大的翅膀,雙翼使他比平常看來更加高大,令人望之生畏。露西無法停止直視。它們在黑暗的街道上散發金光。
她渴望回以丹尼歐所有她方才目睹的親吻和擁抱。她知道這是錯的,事情全部亂了套。
因為她不久前曾來過,露西看見另一個人以土灰在金屬片上作畫:露西嘉也來過這裡,也曾凝視著這處斷垣殘壁並心有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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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望著她然後輕聲說:「戰爭。妳的機敏連同衣物一塊兒弄丟了嗎?過來,我們得走了。」
這就是丹尼爾每一世的感受。
「妳什麼時候學會操縱宣告者的?」丹尼歐低聲說。
露西不該誤以為丹尼爾是自私的。他並非不在乎,而是過於用心使他迷失了自己,露西依舊厭惡他這一點,但是她突然可以瞭解他的苦、他對每一件事的保留。麥歐司或許真愛她,可是他的愛比不上丹尼爾。
德國人。露西首次不靠他人穿越就湊巧落腳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他們今晚將攻擊莫斯科?」她的聲音顫抖。
接著化作灼熱的白色火柱。
露欣達——
這條狹小街道的盡頭,是一條寬敞、三線道的大街,展現更清楚的城市面貌。唯一停在這兒的是軍車,舊式的外觀顯得笨重,就像戰事博物館收藏的遺物:軟篷吉普車與其巨大的擋泥板、細如骨頭的方向盤,和門上代表蘇聯(鎚子與鐮刀)的標誌。這條街上除了露西和祖母以外沒有其他人,所有事物——除了砲聲隆隆的天空外——都有如鬼魅般靜得令人發毛。
「露西嘉!」
「奶奶?」露西將嘴唇靠在婦人的耳邊低聲說,隱約明白這就是婦人的身分。
「妳為什麼這樣看我?」丹尼歐問。
穿越寒冷的暗影中,突如其來的顛簸使露西的胃一緊,落入幽谷。
露西展開穿越。不靠他人的協助,跨入遙遠的時空,跨入她亟需瞭解的過往,這是她長期來的渴望。她受夠了自己總是像個棋子任人擺布。
一條街外,露西瞥見人影匆匆奔過:與露西年紀相仿的少女,戴著紅色帽子、身穿羊毛大衣。女孩繼續往前跑之前,曾短暫地轉過頭來,而那已經足以讓露西認出她是誰。
因為她必須這麼做。她很難在慌亂下找回那一絲自尊,但它確實存在於某處。
暗影飄浮在她指尖勾不著的空中,大約一呎遠。露西試圖抓住它,但宣告者避了開來,飄得更遠。露西跳起來,指尖抓住宣告者潮濕的一角——
露西——
回來!
她摀住嘴。這就是她一直覺得婦人聲音不對勁的原因:她說的是露西從未學過的語言。露西不但明白每一個字,還能以俄語回話。
天空又隆隆作響,聽起來像是逐漸靠近、移動得很快的風暴。露西打了個寒顫後搖頭表示自己並不清楚。
黑煙升上灰濛濛的天空,標示出這城市已遭受攻擊的區域:砲火飛往雄偉的克里姆林宮,擊中它的左後方,接著的一擊遠遠偏向右方。戰火沒有波及街道,也沒有敵軍踏過城市的跡象,但見火舌竄燒焦黑的建築物,到處都是戰地的煙硝味,更多即將來臨的威脅反而更讓人驚恐。
她應該回頭,去找能帶她至避難所的祖母和姊姊,可是她辦不到。她必須找到露西嘉。露西從沒如此靠近過前世的自己。露西嘉也許能幫助露西瞭解她的今生為何如此不同?坎恩為什麼(在誤以為反射影像是她的情況下)將星箭射向她,然後告訴丹尼爾:「那樣的結局對她來說比較好。」——和什麼結局相比?
露西掙脫芭芭的手臂。「對不起,我必須走了。」
露西嘉奔向山坡下的河流。露西也跟著跑了起來。
「露欣達!」就在露西潛入誘人的黑暗前,他再次大喊,驚慌得放大音量。
莫斯科
最後,當流放者找上她談判時,丹尼爾和其他人看著露西的模樣,就像她虧欠了他們什麼似的。「妳是我們進入天堂的入場券,」流放者是這麼說的。「代價。」那是什麼意思?幾個禮拜前,她根本不知道這世上甚至有流放者存在、渴望得到她——甚至不惜為此和丹尼爾發動戰爭。這一定和詛咒有關,那個令露西不斷輪迴轉世的詛咒。只是,流放者認為露西有什麼能力?
「總比加入他們好?」葵絲蒂娜回嘴,然後伸手捏了捏露西的手臂。「妳知道敵軍來襲嗎?妳和妳的富農朋友都知情?那是妳今早沒來上工的原因嗎?妳和他待在一起,對不對?」
兩人停下腳步的地方沒有街燈照亮路面,露西眨了眨眼睛調適。她們就站在城市的中心、長型的戰壕前。
只有在火焰熄滅(不用等太久,到最後火焰就像燃燒殆盡的蠟燭),除了灰燼以外不剩半點東西時,丹尼歐的雙手才垂落身側。
露西搖搖頭,她的解釋只會讓丹尼歐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