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才要趴下。」他說。「為求方便讓妳看得見我,不代表凡人都可以看見我。我所在的位置絕對隱密,事實上,我唯一需要避開的眼目是——唔喔!」比爾突然挑眉、拉長尾音。「閃人囉!」他說,躲進番茄藤蔓後。
露西打了個冷顫。比爾的手上有堅硬的岩石腫塊,上面還覆著青苔,就像遺跡的雕像。露西說什麼也不想握住這隻手。但是她不握,就等同直接叫比爾離開……
比爾如俐落的裁縫忙上忙下,為她束腰,直到尖尖的骨架戳到所有不舒適的部位。這件襯裙用上許多塔夫綢,所以即使露西站著不動,只要稍有一點微風,就會沙沙作響。
「哈!」比爾的表情更加疑心重重,使他笨重的眉毛、石頭嘴唇和鷹勾鼻反而顯得自然。「老師,妳的話有漏洞。在妳逃離現世前,丹尼爾已經陪伴在妳身邊了,不是嗎?」
「比爾。」露西重複了一次,瞇起眼睛想要找出身邊昏暗岩壁以外的東西。「你是隱形人嗎?」
露西轉頭,比爾就在她身邊。
「吻我。」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屬於比爾的聲音。
「停下來!」她尖聲道。「恢復成原本的石像就好。拜託。」
「有時候是,但不是無時無刻。而且我也不是非得隱形不可,為什麼這麼問?妳想見我?」
「你是誰?你想做什麼?」露西尖叫。「唔!」
「我並沒,呃……」露西根本不知道自己放任宣告者大開,也不知道宣告者可以封鎖。
「不對。」比爾翻了翻他的石眼睛。「先到管家——康斯坦太太那裡推薦自己,告訴她妳剛遷移到這塊大陸,正在找新的工作。康斯坦太太是個邪惡的老巫婆,對資歷相當執著。幸運的是,我的動作比她快。妳會在圍裙口袋中找到妳的履歷。」
「我是女僕?」她問。
「妳知道的,打發時間。」他清了清嗓子,聽起來像有人用石頭漱口。「我喜歡這裡,舒適又平靜。有些宣告者實在是一團糟,但妳的不會,露西。至少,目前還不會。」
「應該……」
露西期待比爾繼續提出異議,然而他只是說:「也就是說,妳在尋找。」
「懂了。」露西點頭。「所以你是他們的其中一員?」
「非常喜愛,瑪格利特。」眼見丹尼爾對那名女性微笑,露西的胃因嫉妒而揪緊。「很難相信我在赫斯頓已經待上一個星期。我甚至願意比原先計畫的多待一會兒。」他停下來,又說:「這裡的人們十分親切。」
「很好。」比爾說。「還有呢?」
露西閉上眼睛,努力用丹尼爾填滿自己的思緒:他強而有力的雙手、炯炯有神的眼睛、見到她時神色的變化、在他羽翼下的柔軟舒適、翱翔天際時遠離世界以及所有煩憂。
至於她的下方?約莫十數呎的岩突——接著就空無一物。再過去是一片漆黑。
「這肯定比戰區好多了。」他看著地面說。
露西搖搖頭。「但你剛才說——這不是我的宣告者嗎?屬於我過往的訊息!你又怎麼能——」
露西轉頭,她身後的岩板逐漸碎裂,直到洞穴的岩壁。露西無法站穩,在斷崖邊緣搖搖欲墜,身下的岩突震盪——一次比一次強烈——就像連結岩板的粒子開始崩解;身邊的岩塊消失的速度加劇,新鮮空氣撫過她的後腳跟,露西於是縱身一跳——
「你在做什麼?」露西問。
「誰?我嗎?」他問。「我就是……我。我時常待在這裡。」
然後露西倒抽了一口氣:玫瑰棘刺進她的拇指,開始流血。
露西察覺自己彎起嘴角,露出虛弱的笑容。尋找。她喜歡這個字的發音。
「妳在這裡。妳在……休憩站。有沒有聽過停下腳步、聞一聞牡丹香?」
比爾飛下她的肩膀,在突岩上踱步。「妳說得沒錯,確實是這樣。我們先從基礎開始。」他停在露西面前,小手放在厚唇上。「那麼,要開始了:妳想要什麼?」
「既然如此,」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在微笑。「妳希望我是什麼模樣?」
露欣達不可能活到她那個年紀——約莫二十多歲。她很美,寬大的草帽下是一頭如絲的黑色捲髮。
「就是這樣。」他溫柔地說。「這才是我追求的反應。」
比爾吹了聲口哨。「沒有人告訴妳事情比那還要複雜嗎?在自由意志下,『善』與『惡』的界線已經模糊了千年?」
「我沒有要趕你走的意思。」她說。沒來由的,露西不希望聲音就此消失。對方身上有內情。他認識露西,喊了她的名字。「我只是想知道你是誰。」
「所以當妳進行穿越時,在妳面前顫抖的宣告者其實是在求妳選擇它們;它們引領妳到https://m•hetubook•com.com
妳靈魂渴望的地方。」
「我想妳準備好了。咱們走吧。」
「課程進行得很順利。」比爾說:「現在,既然妳知道妳和妳的宣告者有什麼能力,下次穿越時就該先思考自己想要什麼。還有,別思考時間和地點,將重點放在尋找。」
「我說慢點。」
露西的雙腳砰的一聲落在地面,感覺像是跳下擺盪的鞦韆,踩上綠茵。她已離開宣告者來到別處,這裡的氣候溫暖又帶點濕氣,四周的光線說明時間已是黃昏。
「我想要……和丹尼爾在一起。」露西緩緩開口。實情不只如此,可是牠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不,我沒——」
「很棒。」她平淡地說,見到任何一雙羽翼(即使是比爾的),都會使她思念丹尼爾到胃疼。
「這是我想要做的事情。只是我不知道罷了。」
「如果妳想在這裡待久一點,就不能只是『活著』。」比爾飛回露西的視線高度,然後繞著她轉了三圈。等露西轉頭找他時,他已消失不見。
「妳真是個白痴!」她朝著黑暗大叫。
「像你這樣的石像怎麼會坐守這行?」
在她所站的位置前方有個尖嘴猴腮的石像。
「你是誰?」露西靠著岩壁端坐,盼望聲音的主人看不見她的雙腿在顫抖。
「人稱一八五四——」他閉上眼睛,用指尖戳著頭。「英格蘭的赫斯頓市。」然後在胸前扣住一雙石爪子,像個朗誦歷史報告的小學生。「康瓦耳郡內,一個無趣的南方小鎮,受約翰一世特許自治行政。穀物約一呎高,所以我猜現在八成是盛夏。很遺慷我們錯過了三月——也許妳不會相信,他們通常會在那時候舉行賞花慶典。又或許妳會!妳的前世在前兩年連續奪得舞會后冠。她的父親相當富裕,以地底的銅來做買賣——」
「好吧。」聲音低語。「修密拉修密拉修密拉修密拉。」
「快到妳的下一世,也就是投射出我們所在這個暗影的那一世。」
「標準答案。」比爾說。「妳先前並不知情,但宣告者替妳察覺了。往後妳也會更擅長此道,應該很快就能開始有意識地分享它們的知識。這事情聽來雖然詭異,但它們也是妳的一部分。」
撞上宣告者黑暗的內壁反彈,有如被丟入垃圾運送槽。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兒去,或者會在終點發現什麼,只知道這隻宣告者比上一個更狹小、僵硬,還充滿帶著濕氣的疾風,驅使她深入這漆黑的隧道。沒在醫院歇息使得露西的喉嚨乾渴、身體疲憊,也使得她每在隧道裡轉一次彎就更加疑惑。
一八五四年六月十八日
沒有回應。
是比爾。
「嗒啦!」他說。
露西想起自己在莫斯科親眼見到露西嘉化為火焰的那一刻,然後是米蘭,露西雅告訴她丹尼爾從醫院消失時的焚心之痛。
一道光閃過。爆炸聲嚇得露西差點往後倒,幸好她的身後就是岩壁。閃光消失在一顆發出白色冷光的小球中。在球體的照明下,露西得以看清腳下寬廣粗獷的灰岩。身後的岩壁向上延伸,水汩汩流下岩壁表面,除此之外……
宣告者體內的疾風增強,呼嘯過她的雙耳。露西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前進,愈來愈心驚膽跳,直到風聲終於平息,由另一種聲音取代——嘶嘶的喧譁聲,就像遠處有海浪。
露西屏住氣息。不管對方是誰,他聽起來都不像距離遙遠或分不清東西南北,就像有人透過暗影說話。不對,這裡有人。她有伴。
她的雙腳陷在柔軟又茂密青翠的野地,青草高至她的腿肚,草上處處點綴著鮮紅的果實——是野莓,前方,一排白樺樹區別出莊園修整過的草皮,再隔了些距離則坐落著一棟大房子。
比爾。他擺了自己一道。露西扯開自己的手,又或許是他在變成巨大蟾蜍的瞬間放開了她。比爾嘓嘓叫了兩聲後跳向岩壁,朝滴下的水流吐舌。
「你怎麼知道我先前待過哪裡?」
「就是他,他實在太循規蹈矩,令人想打瞌睡,反正,我倆又不是在參觀地獄,」他聳肩解釋。「現在不是旅遊季。」
「妳前世的家族非常富有。有錢的要命。等妳見到她就知道了。順帶一提,她叫作露欣達,還有幫妳起個綽號實在是令人厭惡的差事,」比爾捏了捏鼻子,然後將鼻子抬得老高,模仿勢力眼的模樣令人發噱。「她很有錢沒錯,但親愛的,妳不是。妳只是不懂上流社會為何的時空入侵者。除非妳想像個曼徹斯特裁縫般格格不入,然後在和露欣達談話前讓人請了和*圖*書
出去,否則妳就需要掩護。妳是負責洗碗盤的傭人、侍女,還是更換夜壺的僕人,皆隨妳選擇。放心,我不會妨礙妳。我可以在眨眼間消失。」
「好,那麼我們現在在什麼地方?」
她的臉頰撞上某個冰冷堅硬的東西,耳裡盡是瀑布澎湃的水聲,近得足以感受冰涼的水滴灑在她的肌膚上。「我在哪裡?」
這是個相當瘋狂的見解,這個回聲竟然比露西更清楚她想要或需要什麼。「人們通常會在這裡面待上多長的時間?」她問。「幾天?幾星期?」
露西定住。「所以,呃,你支持哪一方?」
「把臉裝上去。」
比爾眨眼。「我們快到了,所——」
比爾起身,看到石頭形成的雙手雙腳靈活得有如肉身,實在很詭異。
「什麼?」露西困惑地低語。腦中響起要她抽手的警報,可是丹尼爾的視線擊退她的遲疑,任由自己被拉入他的懷裡,忘卻所有、一心只想著他雙唇的觸感。
瑪格利特羞紅了臉,露西則一肚子火,即使瑪格利特臉紅的模樣很可愛。「我們只希望能傳達至你的作品中。」她說。「當然,家母很興奮能有一個藝術家陪伴我們。所有人都是。」
「何不現在就試試看?」比爾說。「當作練習,說不定能提點我們即將步入什麼世界。想想看妳在追求什麼。」
「完全正確。」比爾彈了一下手指,兩指的摩擦生出了火花。「妳抓到重點了。」
恢復了,比爾依然如石像般雙手抱胸蹲坐。
「聽起來很棒。」露西打斷他,舉步踏過青草。「我要過去那裡。我想和她談談。」
「瞭解。」露西說得緩慢。
「不對,這聲音規則得不可能是海浪。」露西心想。「是瀑布。」
「等一下!」露西站直了身子大喊。
「我懂了。」露西努力將複雜的心情整理成文字,希望能理出頭緒。
露西尖叫著跳開,腦袋像剛從沉睡中驚醒。發生了什麼事?她怎麼會認為自己看到丹尼爾在——
「妳覺得如何?」他問。
「現在事情都安排好了,」他邊說邊跑來跑去,此刻又站到露西可以看得到他的位置。「妳想先學什麼?」
「還記得我一開始跟妳說了什麼?」他問。
英格蘭,赫斯頓市
「我瞭解。」他一面說話,一面在露西的面前盤旋飛舞。「我不是第一眼就討人喜歡的人,尤其是和妳以往的朋友相比,我的確不是天使。」他嘲諷道。「但我可以讓這趟旅程值回票價。只要妳願意!我們甚至可以約法三章。當妳受夠我時——儘管直說,我會自行消失。」比爾伸出他的長爪子。
轟隆。
露西瑟縮了一下。聲音就在她耳後幾吋——而且保持穩定的速度跟在跑起來的露西身後。這次,聲音顯得有點煩躁。
露西想起他傳達至她內心的聲音。
「什麼事?」聲音立即回到她身邊。
她忘了身旁的比爾,他浮在空中,使他們的頭在同樣的高度。出了宣告者,比爾更是比原先要來得面目可憎;他的肉體在光線下顯得粗乾,霉味更顯驚人,還有蒼蠅在頂部圍繞。露西稍微退開他身邊,幾乎期望他能恢復隱形。
沒多久,露西再次聽見他的聲音——儘管那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這時,突如其來的口哨聲嚇了她一跳。
裡面非常暗,但她的眼睛已經開始適應。宣告者變成了一座小山洞,她的身後有一面牆,和地面同樣是由冰涼的岩石形成,水潺潺從岩壁裂縫流下。她聽見的瀑布就在上方。
露西隨著他們的腳步匍匐前進。經過蔬菜園時,她蜷伏在茂密的玫瑰叢後,雙手貼地、傾身確保能聽見那兩人的對話。
「這個嗎——」露西開口。
露西將手穿過岩壁流下來的水流。「這個暗影——這個宣告者——不一樣。」
露西探頭看白色亞麻圍裙的口袋。取出裡頭薄薄的信封,背面有紅蠟密封。她將信封翻面,上面以黑色墨水草寫著梅爾薇爾.康斯坦太太。「你算是所謂的假博學,對嗎?」
「不好意思,我可是相當以這份工作自豪。」
「什麼?」那沙啞的聲音問。
「跟隨妳的心。」比爾滿面笑容,毫不緊張。「它會領妳前往正確的地方。」
她聽見輕柔的窸窣聲,像是將衣服或鞋子丟進行李箱的聲音,但是她仍然看不見任何東西。「我知道自己不受歡迎,所以我不會繼續浪費妳的時間。」聲音突然靜止,然後從遠處傳來,顯得更微弱。「再見。」
「快到哪裡?」
「那應該取決於我的外貌吧?」
「看見你或許會讓事情比較不那麼怪異。」
露西搖頭。
「沒錯。」他說。「我就是比爾。」
正確來說,是無法從丹尼爾身上移開。
一身帶著蒲公英色彩的華麗長洋裝,顯示出它的價值不菲。
「我不需要把https://www.hetubook.com.com戲。」
「就是這樣!幹得好,比爾!」
露西深呼吸,努力不表現出她有多震驚。
每個冰冷、漆黑的暗影都是她的一部分?真是出乎意料。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即使一開始露西害怕暗影的時候、即使羅蘭警告露西宣告者有多危險的時候、即使丹尼爾錯愕地看著她。像是她犯下了什麼滔天大罪的時候,她也無法克制自己踏入宣告者。它們總像是開啟的大門。如果它們真的是呢?
「有點像是宣告者內部的糾察隊,確保旅人抵達目的地。天秤的成員相當公正,因此他們既不支持天堂也不支持地獄,懂嗎?」
「答對了,愛因斯坦。妳是女僕。」
「那些我都知道,只是——」
「妳不喜歡我的外表,我可以變得更好看。」他說,消失在另一道閃光中。「等一下。」
「大多時候,我只是普通的旁觀者。只是有的時候,我會側耳傾聽過客。」他的聲音更接近了,露西打了個寒顫。「就像妳,我在這兒已經待上好一段時間,知道過客有時會需要一點建議,妳到過瀑布上頭了沒?景色絕佳。瀑布所到之處都可以打上滿分。」
「慢點,行不行?」
有他陪在身邊或許比較好。
「你說得對。」露西說。「好!我應該從認識前世的自己開始。仔細觀察她和丹尼爾的關係,看她是否和我有同樣的感受。」
「我不想休憩。」
聲音嘲諷道:「妳不知道的事情可以填滿一整本書,小女孩。事實上——我相信已經有人寫下來了,只是不在這裡也不在那裡。」帶痰的咳嗽聲。「此外,我指的確實是牡丹。」
「慢著!」比爾先是飛過她,再折返,接著在距離露西臉部幾吋位置振翅。「妳現在就要跟她談?這根本不會成功。」
「我想問的是,誰雇用你?」
「你會參加週末的夏至慶典嗎?」她的語調帶著些許請求。「家母一向將慶典辦得熱鬧非凡。」丹尼爾低聲給了某種像是「他不會錯過慶典」的回答,明顯的心不在焉,不停東張西望。他的眼睛掠過綠茵,彷彿感應到露西躲在玫瑰後方。
咱們走吧?石像要和她一起去?踏出宣告者,進入另一個過去?沒錯,露西確實需要人陪伴,但是她幾乎不認識這個人。
「哈囉?」露西說完,緊張地吞嚥。
比爾想了一會兒,大理石的雙目在眼窩不停轉動。「妳就當這是志工行業吧。我很擅長宣告者旅遊,就只是這樣,沒道理不發渾我的專長。」他托著石下巴轉向露西。「總之,我們前往什麼時候?」
石像約莫一呎高。屈著身子雙手抱胸,然後將手肘靠在膝蓋上,岩石般的膚色。可是從他和露西揮手的動作來看,簡直靈活得像是血肉之軀。他看起來就像是天主教教堂屋簷上的雕像,尤其是他的手指甲和腳趾甲像爪子般又尖又長,搭配一對尖耳——和石頭製的小耳環;前額一對如角的腫塊肥碩且有橫紋,寬厚的雙唇噘成愁苦樣,使他看起來像是年老的嬰兒。
比爾抓住露西白色長裙的褶邊拉至腳踝。「妳在裙子底下穿了什麼?那是匡威嗎?這是開玩笑的吧!」他發出嘖聲。「妳是怎麼活過沒有我陪伴的其他幾個前世……」
「我們要怎麼離開這裡?」露西緊抓著他大吼,害怕墜落深不見底的幽谷。
「多謝誇獎。」比爾優雅地欠身後,發現露西已經出發前往主屋,只好連忙拍著羽翼往前飛,身體兩側的翅膀成了銀灰色的模糊影像。
「小姐,」有個模糊刺耳的聲音高喊,像來自露西身旁。「不需要說話傷人吧!」
露西靠著岩壁滑坐在地板上,再次感到強烈的悔意。「我必須離開。丹尼爾不願意說出我們的過去,所以我才必須親自找出答案。」
「我記得你說我家非常富有。」
露西看向一旁,為比爾成功激怒自己感到難堪,也氣他似乎樂在其中。
「什麼時候……?」露西不解地看著他。
「妳不是第一個穿梭時空回到過去的人,更不用說每個人都需要指引。遇上我算妳走運。妳也有可能被維吉爾纏上——」
「那是因為我們到現在才認識彼此。」比爾將石刻的小手伸向她。
「因為我是……比爾。」他聳肩。「我知道一些事情。」
一陣緊張感流竄露西全身,像是觸及某件重要的事情。「我想要找出丹尼爾和我為何受到詛咒,除此之外,我還想破除它。我想遏止害死我的愛情,好讓我們能真正在一起。」
「停留在宣告者體內。」她說。露西不是對他說話,而且她仍然看不見對方,不僅如此,她被困在什麼也不是的地方,陪伴著不知何許人——很好,這絕對值得提高警覺。但她仍忍不住讚歎所在的環境。「我都不知道有這麼一個地方,一個中介點。」
比爾點點頭,古怪的笑容擴散至整張和_圖_書嘴,然後領著露西走向岩突邊緣。
當他的視線掃過露西蜷伏的玫瑰叢時,紫羅蘭色的雙眼頓時綻放出強烈的光芒。
她還在裡面。
「妳是不想要,但妳需要。宣告者可以偵測妳的需求,再加上有我在這裡協助妳。」小石像聳了聳肩,露西聽見像是圓石互相撞擊的聲音。「宣告者體內不算任何一個世界,它哪兒也不是,是由過去的某事件投射出的黑暗回聲;每一個都不相同,還會回應旅人的需求,只要旅人仍待在它們體內。」
「慢點!」比爾開始揮舞雙手,像街頭的流浪漢。「先別太瘋狂。妳所面臨的是個歷史悠久的詛咒。妳和丹尼爾就像是……我不知道,妳不可能只靠彈彈妳那漂亮的小指頭就破除詛咒,妳得先從小處著手。」
露西閉上眼睛,想著丹尼爾使她放鬆,恢復正常的呼吸。等她睜開雙眼,她正飛越寂靜的黑暗。原本的石洞窟縮成金黃的光球而後消失。
「還有呢?」
「我活得很好,謝謝你。」
「如果妳繼續這樣亂竄,是不會學到任何東西的。」
此刻,兩人已越過了白樺木,走在修剪過的草皮上。正當露西準備踏上通往房屋的鵝卵石步道時,卻發現涼亭中的人影。她收回腳步。一男一女走向房子、走向她。
露西呻|吟。「而我就直接走進去,假裝自己在這裡工作?」
「是、是、是!我很抱歉!」聲音變得憤怒而響亮。「不過我能提出一個問題嗎:如果妳過往的途徑如此珍貴,那妳為何讓自己的宣告者在整個世界大開、任人進入?說吧?妳為什麼不封閉它們?」
「所以妳確實渴望某種東西,明白嗎?」比爾撫掌說。「首先,妳必須明白召喚到妳身邊的宣告者都是基於這裡,」他捶了捶胸膛。「它們有點像被妳深層欲望誘來的小鯊魚。」
「別這麼說,妳還不知道怎麼封鎖宣告者防止惡人入侵呢。難道妳不想學這招?」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露西擔心自己恐怕比她的語氣還要迷惘。她真的該和這名陌生人交談嗎?他又是如何得知她的名字?
「那麼說,在莫斯科和米蘭的前世——以及在我明白如何穿越前所看到的其他前世——都是因為我想造訪它們?」
「你要我放慢速度,告訴我繼續這樣亂竄,是學不到任何東西的。」
露西朝他挑眉。「你為什麼願意幫我?」
聲音消失在黑暗中。宣告者內再次幾近無聲,只留下上方瀑布的水聲潺潺,以及露西心臓怦怦直跳的聲音。
「你還喜歡我們這個小鎮嗎,格里葛利先生?」她開口。聲音瞭亮且充滿渾然天成的自信。
花園變得非常寂靜。鳥兒不再啼唱夜曲,露西只聽見腳步聲雙雙步上沙礫小徑。太陽餘暉彷彿全落在丹尼爾身上,發出金黃光暈。丹尼爾側耳傾聽那名女性,走路時還不忘頻頻點頭示意。那個女孩並不是露西。
「我以為妳理解我的幽默。」
露西身體為之一僵。不可能有人在這一片漆黑之中。不是嗎?她一定是聽錯了。露西加速前進。
站在她面前的是籠罩在閃耀紫光中的丹尼爾。他展開的雙翼巨大耀眼,吸引露西走近,他伸出手。露西屏住氣息,直覺知道丹尼爾不該在這兒,因為她正在進行某件事——可她想不起自己在做什麼,又是跟誰在一起。她的腦袋一片模糊、記憶朦朧,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丹尼爾在這裡,這讓她簡直要喜極而泣。露西走上前將自己的手交給他。
露西先含著傷口,再甩了甩手,小心不讓圍裙染血,可是等血止住,她已錯過兩人的部分交談。瑪格利特抬頭,期待地望著丹尼爾。
「妳心裡正疑惑自己憑什麼要相信我,對嗎?」比爾問。
「我怎麼可能學會?」露西說。「根本沒人教我!」
「如妳所願。」
他揮著手指畫圖,露西這才知道他說的是她的服裝。她仍穿著她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套上的義大利護士服。
「妳完全不知情,是吧?」比爾拍了拍額頭。「妳這是在告訴我,妳沒有一點穿越的常識就離開現世?所以如何選擇終點或抵達哪個時間,對妳來說完全是個謎?」
她的逃離是多麼愚蠢!那晚在她家後院,踏入宣告者看似正確的抉擇——唯一的抉擇。但為什麼?為什麼她要那麼做?她怎麼會認為這是個明智之舉?此刻她遠離了丹尼爾、遠離了她所在乎的人,遠離了所有人;這全是她的錯。
有一段期間。露西不是獨自一人。她曾為陌生人的聲音感到緊張、戒備、擔心害怕……但她當時並不孤單。
比爾長得很怪,但絕不需要害怕。露西繞著他打轉,發現他隆起的脊椎骨,和一雙灰色的小羽翼收攏在背後,翼尖交纏。
露西認為自己的打扮在這年代算是很好看的想法——只持續到她發現纏在腰上的圍裙。她伸手扯下頭上的白和_圖_書色女僕帽。
「我惹妳生氣了。」比爾說,同時彈了一下石指頭。「對不起。我只是想知道妳的喜好。妳知道的——喜歡:丹尼爾.格里葛利和可愛的小石像。」他豎起手指舉例。「討厭:青蛙。我現在知道了,就不會再玩那些把戲。」他張開雙翼飛坐在露西的肩膀上,還挺重的。「不過是掌握祕訣的把戲。」他悄聲道。
「維吉爾?」露西問,同時回想起二年級的英文課。「帶領但丁穿過九層地獄的那個人?」
「你是指薔薇香。」露西聞了聞漆黑的四周,吸進一股鮮明的礦物味,不至於刺鼻或陌生,只是摸不著頭緒。然後她發覺自己還沒走出宣告者、回到人生途中,這只表示——
「我不知道。」露西將重心換到另一隻腳。瀑布的飛沫弄濕了她的左側。「這真的可以由我決定嗎?你本身長什麼模樣?」
天使,露西補上他的未盡之語。他們一定是其他可以看見比爾外型的靈魂。露西會這麼揣測是因為她終於認出那對促使比爾尋求掩蔽的男女。透過茂密多刺的番茄葉縫細間,露西無法將視線從他們身上移開。
從露西的位置可以看見一道白色石階,通往這棟都鐸風格的大廈後門;一片修剪整齊的黃玫瑰叢鄰接北側的綠茵,以及靠近東側鐵門、占據一小區塊的樹籬迷宮。中央設置了美麗的菜園,豌豆攀爬在竹竿上,鵝卵石步道將庭院劃分為二,直至一座灰白色的大涼亭。
「瞭解……待在這裡做什麼?」
「我的變化很有彈性。妳八成希望我從可愛的模樣開始變起,我沒猜錯吧?」
她在這隻宣告者體內做什麼?
「趴下。」她壓低了聲音,還沒準備好要讓赫斯頓的人看到自己,尤其不想讓人看見比爾像隻巨大的昆蟲在她身邊飛舞。
露西將頭靠在潮濕的岩壁,不知道該怎麼判斷比爾。「所以你的工作是引導……呃……像我這樣的旅人?」
她曾經遙不可及的過去就在外面的世界,她只需踏入正確的門扉?認識自己曾有的身分、知道是什麼將丹尼爾帶到她的身邊、他們的戀情為何受到詛咒,又如何隨著時間茁壯;還有最重要的是:他們能有什麼樣的未來。
「若說有什麼不同,也不過是按照妳的期望罷了。如果妳希望宣告者內有個休憩的洞穴,它就會顯現給妳。」
房子附近的天空出現一個灰點,接著愈來愈大、愈來愈大,直到比爾的石紋變得清晰,他正朝露西飛來,懷中還抱著一包深色的東西。
「沒錯。」露西想起雪蘭的暗影,簡直像是由特定的宣告者選擇了她,而不是她選擇了它們。
然後將右手伸向比爾伸長的爪子,在空中交握。
露西知道這有點蠢,但還是感到些許失望。她知道自己正在尋根,不過這座莊園是如此豪華,它的花園是如此動人,為什麼她不能像個真正的維多利亞仕女,漫步在這片土地上?
「有時那感覺起來與地獄無異。」她說。
「沒有時間單位。不像妳所想的形式。在宣告者體內,時間並不會流逝。不過,妳不會希望在這裡逗留太久,因為妳很可能會忘記自己的目的,永遠迷失,成為徘徊者;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宣告者是出入口,但務必要記得它們不是終點。」
「噢,」他有些輕浮地開口。「妳可以喊我……比爾。」
露西低頭盯著雙腳。她腳下所站的位置,正好是潮濕的岩突末端,斷崖下空無一物。她兩腳之間的岩石中有什麼閃了一下;她眨眨眼。腳下的地面開始移動……軟化……搖晃。
「聽著,也許這會讓妳好過點。妳曾聽過『天秤』嗎?」
風停了下來,瑟瑟的風聲轉為沉寂。
露西像失速衝進宣告者的車子。
「從你身上?我沒什麼想學的。我甚至不知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可惜涼亭空空蕩蕩,只有太陽西落的橘色光芒。
「你就是比爾?」
「我都不知道能做出這種事。」露西小聲地對自己說。
「或許那是妳找到我的原因。」比爾的大吼蓋過風聲,灰色羽翼隨著每次振翅加速豎直。「又或許是我們落得如此……下場的……原因。」
等比爾回到露西身邊,也只是在露西身旁猛拉猛扯,鬆垮的白色護士服因而從縫合處裂開,從露西身上滑落。露西用手臂小心遮住赤|裸的身體,可是不一會襯裙和黑色長禮服便層層地套在她頭上。
露西的手臂起了雞皮疙瘩。「就是這裡!」直覺告訴她,自己曾到過這個地方。這不是稀鬆平常的既視感。她現在望著的這個地方,對她和丹尼爾意義重大。露西期待能立即見到過去的兩人在那兒、擁抱著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