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爾翻白眼。「別太民族中心主義,民族中心主義的意思是認為自己的文化優於他人。」
一名戴著長形金耳環、牙縫明顯的男人領著愛克絲.古娃和其他兩個女孩來到宙茲面前。宙兹站在靠近石灰石水坑邊緣的最高處,低頭望著水潭,然後閉上眼睛開始吟唱新曲。所有人和鼓手跟進。
「他是査特派來的神!」
革蒳根本說不出話來。
中美洲,奇琴伊察
頭顱架之間的廣場隠約可見有色彩在舞動。比爾催促露西靠向人頭牆,示意她親看。
他說的任何事都無法制止她。只要更遙遠的過去中,存在著還沒有築起心防的丹尼爾,那麼露西就會去找他。
露西無法決定——一腳往競技場,一腳往金字塔。
群眾再次歡呼:喊出對革蒳的感謝,祈禱她的靈魂能進入天國,更強烈地祈求雨水。
地穴是石灰石的窪坑,縱深的洞中長著青苔,裡面滿是碧綠的水。愛克絲.古娃曾經來過這裡——她見過和這次相同的活人獻祭。共有十二次。在那平靜的水面下有著其他人日漸腐敗的殘骸,上百條應該直達天國的靈魂——只是當下,愛克絲.古娃不確定自己是否仍相信那樣的說法。
「你錯了。我知道自己曾經看過那個景象。」
「我懷疑這點。」比爾清了清嗓子。「那是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他那副模樣,妳一看到他就蹺辮子了,而那就是凡人見到天使毫無遮掩的光芒時會發生的事——當場死亡,因為天使的美麗而燃燒殆盡。」
出了神殿大門,四名鼓手早在一旁等待。他們加入這一行人的後方,演奏露西剛來到這世界時所聽到同樣的節奏,隨他們走下金字塔陡峭的樓梯。露西專心走路,覺得自己像是踏上了海浪,而不是一腳步一腳步地走下金字塔。等他們抵達樓梯底部,便踏上引導露西走向死亡的寬敞道路。
露西幾乎無法支撐自己。「這是為什麼我有時候會死在我們接吻時?」
露西忍住作嘔的感覺,將項鍊套進頭部。磨過的碎骨被穿在某種纖維上,項鍊又長又重,但(露西必須承認)挺漂亮的。
「露欣達在什麼地方?我是說愛克絲.古娃?」
「愛克絲什麼?」
露西忽略兩個女孩,仔細探索愛克絲.古娃自身的恐懼;有什麼閃過她的腦海:祈禱文,但不是準備犧牲奉獻的那種。不是,愛克絲.古娃在為丹尼爾禱告。
愛克絲,古娃長得嬌小可人……只是她的雙腳骯髒、嘴唇皸裂,在這三個嚇壞的女孩中,她的深色眼睛睜得最大。
「我可以明白讓丹尼爾砍下妳的腦袋,為何不會讓妳尖叫著說好浪漫。」比爾說:「但說真的,他藉火和藉刀殺妳的差別在哪兒?」
「我認得他。我想我曾見過他。」
市集後方,一座階梯型的白石金字塔鶴立其上。露西看得到金字塔的兩面都塗上藍紅顏色,有陡峭的階梯直達一層樓構造的中心點。有些明白,但又無法解釋清楚的恐懼令她打了個冷顫。
等穿著薄衫跪坐在腳踝上時,露西這才發覺自己有多疲憊。她多久沒睡了?她走過枯脆的草地,蹣跚來到牆邊陰暗處,心想也許可以閉上眼睛、歇一會兒。
露西後方,有人開始尖叫。一聲接著一聲,直到它們交響成一部合音。
「妳認得他的靈魂。不論外表如何,你們都將永遠認得對方的靈魂。」
露西和小石像加入他們的隊伍,經過看似市集的地方——一塊狹長的土地。到處是裝滿商品的木桶和木碗:黑點斑斑的酪梨、紅黍,一束束用麻繩捆起的乾燥藥草,和其他露西分辨不出來的東西。原本小心翼翼的露西,開始不停地東張西望,盡可能將一路上的風景盡收眼底;可惜她無法停下腳步觀賞,因為人潮無情地推著她前進。
「怎麼救?」她靠向他,壓低聲音回問,同時渴望他能解救她、帶她遠走高飛。
四名身穿獸皮、手持木鼓的男性,在金字塔頂端的外圍站成一排,黝黑的臉上仿照面具塗了紅、黃、藍的線條。整齊的鼓聲愈敲愈快,直到有人踏出門口。
柵欄下是曬得褪色、風化的白淨頭骨;柵欄上的頭顱則新鮮些。換句話說,他們仍明顯是人頭——濃密的黑髮和大致完整的皮膚。至於柵欄中間的頭顱,它們介於人類和怪物之間:破損的皮膚掀起、骨頭上留著乾涸的棕色血跡、緊繃的臉部表情分不出是恐懼還是憤怒。
露西閉上雙眼,試著回想他真正的模樣。沒有文字可以形容。那是一次奇特、喜悅的接觸。
漢哈巫不見了,她原先站立的地面已燒得焦黑。牙縫明顯的男人摀住臉,努力不看丹尼爾,但他的光芒令人無法抗拒。露西看著男人從指縫間偷窺後化為火柱。
「妳是不是很高興丹尼爾的隊伍贏得比賽?那大多得感謝這個傢伙。」他拍了拍那名壯漢的肩膀,只是丹尼爾的隊友什麼也沒感覺到。接著,比爾再次消失在門外。
「噢,」比爾說:「他們在葬番立的另一邊。」
露西突然跑離比爾身邊,往金字塔前進。
露西終於注意到這面牆是由什麼搭建成的:白骨色澤的柵欄(從遠處望去看似無害),其實是串在一起的人頭。
「老姑娘?」露西問。「我以為我從沒活過十七歲……左右https://www.hetubook.com.com
。」
「十七歲在奇琴伊察已經算老人了。」比爾說,嗡嗡地擺動翅膀飛到與露西正對的高度。「不過妳說得沒錯,妳不曾活過十七歲左右。所以這輩子的露欣達.布萊斯為何可以支撐那麼久是個謎團。」
她曾看過這座金字塔。在歷史課本的圖片中,馬雅神殿如今已化為廢墟。不過眼前的神殿離毀滅還很遠,相當宏偉。
露西無法回答。當她走近時,愛克絲,古娃的眼中閃爍著恐懼。但下一秒,出乎露西的意料,前世的她趁露西伸手時,舉起被綁住的手緊抓住她。愛克絲.古娃的手很溫暖、柔軟,還不停地發抖。
她開口說了些什麼。愛克絲.古娃似乎在說——
「啊——咱們的男孩在那兒!」比爾指著帶頭走進競技場的人。
露西是在腦中聽到這句話,因為兩人腳下的地板已開始震動、世界開始扭曲。她看著愛克絲.古娃,這個出生於不祥時刻的女孩,她的眼睛告訴露西:她完全不曉得宣告者。但她還是緊握住露西的手,彷彿露西握有她的救贖。然後露西從體外看見自己疲憊、飢餓、蓬頭垢面的模樣,而且還老了些、堅強了些。
年末五日
露西只是氣喘吁吁地爬上樓梯。
「說真的,妳要見識幾次相同的故事,才會領悟事情永遠不會有任何改變?」
牙縫明顯的男人靠上前來。這次他砍斷了愛克絲.古娃和漢哈巫之間的繩子。走到部落首領面前時,露西一直在發抖。她踩在銳利的岩石上,眼神越過石灰石洞的邊緣,凝視著地穴。她以為自己會吐,可是當丹尼爾出現在她身邊時,她又覺得好多了。他點頭要她看著宙茲。
競技場內傳來一陣歡呼。露西覺得自己該衝進裡面,衝到丹尼爾身邊、抱住他,然後向他訴說她在環球劇場的未盡之語:她瞭解丹尼爾為了和她在一起所經歷的一切。他的犧牲甚至讓她更確信兩人間的愛情。「我應該到他身邊。」她說。
愛克絲,古娃的家人就站在地穴旁。她的母親、父親,和兩個妹妹——兩人手中都抱著嬰孩。他們相信這儀式,相信這將帶走他們女兒、令他們傷心的獻祭。他們愛她,卻又覺得她充滿不祥。他們認為這對她來說是最好的救贖。
接著世界再度歸於平靜。
她害怕地轉身,但那只是比爾。
比爾不在雕像的頭部,可是露西沒辦法去找他。她被縛住的手腕紅腫,上面的黑色刺青標明她祭品的身分;她的腳踝(她到現在才發現)也被綁住。不過被綁還是小事——束縛她靈魂的恐懼比任何繩索都要牢固,這不像前幾次露西進入前世體內,愛克絲.古娃清楚知道自己即將面對什麼——死亡。而她不像凡爾賽的莉絲般歡迎它。
她打從離開凡爾賽宮以來,一直穿在身上的厚重禮服浸滿了汗,每次呼吸都會聞到上頭的煙塵和汗臭味。非換不可,露西費力將手伸向緞帶和鈕釦。她需要另一隻手——就算是小石手也行。
露西聳肩說:「天氣很熱。」
「因為!因為,」他咬牙切齒地在岩突邊踱步。「妳聽我說:丹尼爾犯過一次這樣的錯,展現出真實的自我,但是他不會再犯同樣的錯。永遠不會。他學到屬於他的教訓,妳也學到妳的:人類之軀無法活著直視天使的真實型態。」
「血拚!」比爾興高采烈地張開雙翼,秀出分別掛在兩邊翼尖的一片裙和搭配的短褂。「還有平安符!」說完,他從背後拿出骨頭製成的白色項鍊。
「你為何突然變得那麼生氣?」
所以露西只盯著丹尼爾,而他也只望著她。地穴外圍的群眾屏住呼吸。丹尼爾的隊友咕噥了聲。斧頭重重朝女孩頸部揮去。露西聽見利刃俐落劃過的聲音,然後是革蒳頭顱落在塵土上的聲音。
露西站在三面鄰接怪異高牆的平原中央,隔了一大段距離的高牆,看起來像是由大珠子拼出的馬賽克。珠子的形狀既不規則,也不完全是圓形,顏色介於象牙白到茶色之間;珠子與珠子間到處都有讓另一面光線透過的細縫。
「球賽?」
圍繞在旁的則是上百雙馬雅人民明亮、飢渴的眼睛。他們停止吟唱。等待許久的時刻終於到來。
「那正是愛克絲.古娃會說的話!總是有點不合時宜。」
「可是其他幾世呢?像是我在我們接吻前就死去的時候,以及——」
「你怎麼能把我丟在這裡,和這些——」
「也許妳曾經看過他的羽翼。不過親眼見識丹尼爾脫下人類外殼、露出身為天使的真實模樣?那會不停地害死妳。」
「大夥兒,是不是該給這女孩一點掌聲鼓勵?」比爾嘲諷道。
「人頭牆的另一邊。來吧——妳一定要見識一下!」
露西與禮服奮戰,扯下衣領上的綠色緞帶、鉤子隨著她的移動迸開。值得慶幸的是,附近沒有人看到這一幕。最後,她跪在地上解開襯裙,從頭部脫下層層裙裝。
「村落在什麼地www.hetubook.com.com
方?」她問。「其他人都到哪裡去了?丹尼爾呢?」她必須提高音量,話語才能蓋過鼓聲。
「那不是真的。」露西搖頭。「你是說,他永遠不能讓我見到真實的他?」
「你打哪兒弄來這玩意的?」她問。
帶我飛走吧。
「不對,事情不像你說的那樣。」
「馬雅人很天才。他們的文化發展至此,已計算出世界將於二〇一二年結束。」他誇張地咳嗽。「不過這件事仍有待觀察。時間會證明一切。」
「沒錯,他們立刻化成了火焰,但我沒有馬上——」
丹尼爾輕輕搖了搖頭,含情脈脈地看著她。他的視線安撫了她的情緒,像是在告訴她不用擔心。宙茲用另一隻空出的手示意三名女孩起身,很快點了點頭,和所有人依序走出神殿的北門。漢哈巫走在前頭,身旁跟著宙茲,露西跟在她身後,最後才是革蒳。女孩間的繩長只夠讓她們將雙手握在身側。丹尼爾上前走在露西身旁,另一名贏家則陪伴著革蒳。
「這些女孩被選為祭品時,就已經瘋得差不多了;就算她們膽敢說出任何嚇人的事情好了,妳猜會有多少人在乎?」比爾假裝數著手指頭。「正確解答:零個。甚至沒有人會聽她們說話。」
「他是。」比爾說。「祭典中還有個可愛的小儀式,」他挑起石頭眉毛。「贏家可以引導祭品前往下一世。」
「能被這樣呈列出來其實是莫大的榮幸。」他說,然後走到最接近底部的那排。他直視其中一顆頭顱的眼睛。「這些無辜的羔羊會直達天國,一如這些信徒的渴望。」
「妳是誰?」其中一名女孩詢問,恐懼令她的聲音支離破碎。
眾人高聲歡呼,起身奔向遠方平原上看似石製的競技場。橢圓形、低矮的階梯式看臺旁,是一片棕土球場。
現在,牙縫明顯的男人站在露西和革蒳之間,手中的斧頭落下,斬斷將兩人綁在一起的繩子。露西感受到往前的拉力後,繩子便分了開來。她的手腕還是沒解開,但現在,她只和漢哈巫綁在一塊,革蒳只能自行走到宙茲面前。
真的嗎?
「那沒有看起來那麼可怕。」
這時,丹尼爾將斧頭丟在地上。
「愛克絲.古娃,妳這一世的名字,意思是『小蛇』。」比爾看到露西變臉後又說:「算是馬雅文化中的小名、親密的稱呼。」
「我猜這個——」比爾給她一只上色的金屬箍。「要弄在頭髮上。」
叫聲在地穴邊此起彼落:
「丹尼爾說這是因為我沒受洗。」露西現在很確定自己聽到鼓聲——而且聲音愈來愈近。「可是那怎麼可能有關連?畢竟我賭愛克絲什麼的也絕對沒受洗——」
「我看得見你。」
直到她再也無法移動。
露西踉蹌離開,希望能找出不帶腐臭味的地方,可是她找不到。
眼淚刺痛她的眼睛。大地依然燙著她的腳底,她仍不斷步向愛克絲.古娃應該喪命的地方,但這是露西抵達這一世以來,首次不感到害怕。
有什麼在燃燒。刺鼻、令人窒息的氣味令她反胃。然後她從眼角看見爆發的火焰,在宙茲前一刻所站的位置。爆炸的威力震得露西往後退,她別過眼不看丹尼爾白熾的光芒。黑灰和嗆人的濃煙使她咳個不停。
「我看到他了。」
「我在這兒。」露西強調。
「閉嘴。」
「除了妳以外,沒有人聽得見我的聲音!」
「因為妳轉過頭而多個幾秒鐘?恭喜。」
「妳——愛克絲.古娃——出生於年末五日間,這年末詭異的五天是馬雅人最迷信的日子,因為它們放不進馬雅曆;有點類似閏年。出生在這幾天不算太走運,所以當妳長大成為老姑娘後,也沒有人感到驚訝。」
「聰明的決定!」他大喊,迅速跟到她身旁。
「由贏家殺死被囚禁的人?」露西小聲地說。
比爾輕蔑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受洗只是用在聖禮或與神立約的字眼,宣示妳的靈魂屬神。所有信仰都有類似的元素。基督教、猶太教、伊斯蘭教,甚至是即將行經此地的馬雅信仰——」他朝聲音的方向點頭,鼓聲已經大得令露西考慮他們是不是該躲起來。「都有向神效忠的儀式。」
「別那麼歇斯底里,他們又不會咬人。」他斜眼看著露西。「妳的衣服怎麼了?」
「你在做什麼?」露西問。
事出必有因。說不定那是丹尼爾在米蘭醫院時提到的漏洞,只是似乎連他也不清楚露西為何能透過宣告者旅行。露西感覺到自己每拜訪一世,都更加接近串連起過去的拼圖……可惜她還沒掌握住關鍵。
露西無法站穩,也無法移開視線。一波強烈的熱潮撫過她的肌膚。
比爾指著神殿。「她和其他祭品一起被鎖在裡面,等待球賽結束。」
經過的人群沒瞧見露西,完全沉醉在瘋狂的舞蹈中。「走吧!」比爾頂了她一下,要她加入人龍。「什麼?」她大叫。「你要我過去?和他們一起?」
「他是誰?」露西低聲問比爾。「他要做什麼?」
「妳還在——」丹尼爾哭了。「妳看得見我嗎?真正的我?」
在極短暫的片刻間,她清楚看見他了,丹尼爾依舊光芒四射,但不再刺眼。她可以看見他的靈魂!白熾且無瑕,看起來(沒有其他說法可以形容)就像丹尼爾,給她家的感覺。無與倫比的喜悅蔓延至露西全身,喚醒了深hetubook.com.com藏在腦海中的記憶;她曾見過他這副模樣。
陽光灑進敞開的大門,照亮神殿中央的寶座:漆成紅色、形狀有如美洲豹,上頭還鑲著一顆顆玉石:它的左邊是一手放在腹部、側臥的巨大雕像,被一圈添了油的石燈圍繞著,投射搖曳的光芒。除此之外,就只有三名手腕被繩子綁在一起的女孩窩在角落。
「這是妳的。我是說,這並不屬於露欣達.布萊斯,不過在更大的宇宙觀下,它屬於這一世的妳——愛克絲.古娃的。」
露西撇過頭不看他,對自己生悶氣。或許丹尼爾在奇琴伊察的這一世改變了,或許他在未來變得更加謹慎。但在過去又如何呢?
「査特?」
「噓!」露西說。
「他們不希望那樣,所以就輪到妳登場了。」比爾說。「妳和其他幾個倒楣的傢伙,包括丹尼爾——他的戲份不重。査特現在可餓得很,所以才要全民總動員。」
「丹尼爾!」露西說。「他看起來——」
「我知道它的意思。」她邊說邊將髮箍插入骯髒的頭髮中。「而且我並不覺得自己比較優越,我只是不覺得自己的頭被|插在那些架子會有多美好。」空中傳來微弱的敲擊聲,就像遠方的鼓聲。
在這乾涸叢林的深處,眼前的道路豁然開朗。露西面前是直徑超過百呎的巨大積水石灰石火山口。
「妳被附身了!」漢哈巫流著眼淚、嗚咽地說。「妳會玷汙這次獻祭!」
「事情已經改變了。」露西說。「那是我會踏上此次旅程的原因,那就是為什麼我還活著。如果我能再見到他——他的全貌——我知道自己有辦法承擔。」
三道陰影出現在門邊。宙茲,戴著紅白羽飾的首領,走進神殿。三個女孩都沒有動作,只是恐懼地看著他手中的長矛。長矛尖端插了顆人頭,那睜開的眼睛因使力斜向一旁,脖子還在滴血。
然後——
比爾長長歎了口氣,像是承載了全世界的憂愁。「重新問我去了哪裡。只是這次別帶批判。」露西撇嘴。比爾三不五時失蹤的全貌還未明,但至少此刻他站在這裡,小爪子藏在背後,露出無邪的微笑。露西歎息。「你去了哪裡?」
他們突然停下腳步。
他們看著人群流進競技場。鼓聲從場內傳出,比賽即將開始。
「這是什麼意思?」
露西的吸氣聲讓三個女孩瞬間抬起頭來。她們三人都很美麗,深色的頭髮綁成辮子,耳朵戴著玉石耳環;左手邊的女孩膚色最黑,右手邊的女孩手臂全畫上深藍的旋線,中間的女孩……是露西。
小石像飛回神殿。「比賽結束!人群正往地穴前進。獻祭儀式將在石灰石水坑那兒舉行,宙茲和獲勝的球員會帶妳們這些女孩過去。」
「這個地方非常神聖。」比爾在她耳邊低語。「神殿建在先前的神殿上,也就是一個神殿接著一個,以此類推;這些神殿用來點出春分和秋分,在那兩天日落,人們可以看見蛇的陰影爬上北邊的階梯。酷吧?」
露西曾在什麼地方聽過這聲音。對了。在劍與十字的墓園,她在那裡的最後一夜;丹尼爾與坎恩在那晚開戰,不肯讓露西在場。那晚,蘇菲亞小姐拖著她離開,然後潘妮死了,一切都變了調。,所有事情都是從那旋律開始的,而那從丹尼爾的體內發出。他發出的光芒,使他的身體嗡嗡作響。
「不!」她尖叫,火焰摧毀她的身心、將什麼抛了開來。
「輸家。」比爾迅速靠近每顆人頭檢視。
她走到岩突邊緣,望著頭上洞口大開、通往未知的黑暗。
「那男孩有翅膀!」
比爾飄到露西面前。「是嗎?」
「雨神,馬雅人愚蠢地相信憤怒的神祇嗜血,知道我為什麼要提這件事了沒?」
他的光芒令露西痛苦地尖叫,但即使她覺得自己就要窒息,她仍奮力吐出:「你好明亮。」
比爾用粗糙的爪子抓了抓手臂上的痂。「妳說了算。」
眾人屏住氣息,沒有作聲。熱風吹過樹梢,斧頭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露西可以感覺到即將降臨的死亡,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她的靈魂帶她來這兒?她怎麼可能從被砍掉腦袋的悲劇中洞悉她的過去,或是詛咒?
愛克絲.古娃身旁的同伴逐漸遠離她,可是她們只能移開幾吋。左邊深色皮膚的女孩——漢哈巫——正在哭;另一個身體塗藍的女孩——革蒳——則在祈禱。她們都害怕死亡。
馬雅人隨著路途轉灣來到寬敞的平原,舞蹈的喧鬧聲平息,他們安靜地聚在一塊兒,還不時交頭接耳。現場少說有上百人。比爾銳利的爪子不斷對她的肩膀施壓,露西和其他人一同跪下,然後順著他們的視線抬頭。
遠方,建物是一座如網狀整齊排列的白石建築,和一群茅草屋頂、彼此相似的房屋。再過去是樹葉枯黃易碎的叢林。
「不對,」比爾說:「妳在雷霆鎮這輩子的生命可能『死透』,是因為妳父母沒讓妳受洗;至於妳這輩子還活著是因為……呃,沒有人真的知道為什麼。」
比爾聳肩。「那麼做一定會害妳和身邊所有的人蒸發殆盡,不然妳以為丹尼爾為何總是要小心翼翼地吻妳?他的光芒會在你們打得火熱時加劇。」
「丹尼爾會輸還是會贏?」露西問,雖然早在開口前就已知道答案。
「就是這樣我才要你安靜。噓!」她又踩了個階梯往上。這次安靜多了。此時她m.hetubook.com.com站在金字塔頂端的邊緣,將身子靠上神殿火燙的石牆,旁邊幾吋就是敞開的門扉,裡頭傳來歌聲。
「別看我。」丹尼爾哀求。「凡人看見天使的真實本質會——妳看得到其他人的下場。我不能讓妳這麼快離開我。總是那麼短暫——」
她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回到宣告者的其中一個洞穴,困在寒冷的中間地帶,難以掌握外面的任何事情。露西拚命回想丹尼爾當時的模樣——他赤|裸的靈魂光芒——但是她想不起來。記憶已經從她身邊溜走,令人懷疑事情是否真實發生過。
穿過一排樹後,這條路進入叢林。鼓聲暫竭,吟唱聲縈繞耳際,眾人的聲音來自叢林更深處,來自地穴,那是愛克絲.古娃從小唱到大、祈雨的歌曲。另外兩個女孩跟著小聲吟唱,聲音發抖。
他一露面,人們便瞬間安靜了下來,簡直像是魔法。
「妳自己也看到其他人的下場——轟的一聲消失不見。」比爾一屁股坐在她旁邊,拍拍她的膝蓋。「不然妳以為馬雅人在那之後為何改成火祭?鄰近的部落發現燒成黑炭的殘骸後,總得想辦法解釋。」
露西到現在才發現,她每一世都能認出丹尼爾有多麼非比尋常。她的靈魂找到他的。「那真是……美好。」
露西知道,想到他令愛克絲.古娃的肌膚泛紅、心跳加速。她愛了他一輩子——只不過是遙遠的愛慕,丹尼爾成長的地方與她家族隔了幾棟房屋,他偶爾會到市集和她母親換些酪梨,而愛克絲.古娃努力了好幾年,想要鼓起勇氣跟他攀談。知道他此刻在球場上,令她感到痛苦萬分。露西發現愛克絲.古娃在祈求丹尼爾失敗,她唯一的祈願就是不要死在他手中。「比爾?」露西小聲呼喚。
當她苦苦思索摸不到全貌的過去時,丹尼爾的光芒開始吞噬她。
「不一樣,卻又完全相同?」比爾問。
「妳還在等什麼?」比爾坐在雕像頭部大喊。
丹尼爾的羽翼燦爛得幾乎讓人無法承受。只是此刻,發光的不僅只於丹尼爾的雙翼,而是……他的全身,就像他剛吞下太陽。
然而下一秒,露西大眼圓睜,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不!」露西心想。這完全是錯的。「帶我飛走吧!」她在心裡對丹尼爾呼喊。像是聽到她的想法,丹尼爾轉過頭來。
當人群的喧鬧聲淡去,露西止不住地發抖。階梯傳來腳步聲,丹尼爾隨時會走進那扇門。
門口的男人比鼓手還高,戴著高聳的紅白羽毛頭飾,整張臉以青綠色塗上迷宮般的圖樣;他的脖子、手腕、腳踝與耳垂都配戴了骨頭飾品,和比爾讓露西戴上的項鍊相同。男人手上拿著一根長棍,上面裝飾著色彩鮮豔的羽毛和白色亮片,頂端還有某種閃著銀光的物體。
比爾跑哪兒去了?他老是不見蹤影。露西有時真覺得那尊石像有專屬他個人的行程,而她根本是被他的進度拖著跑。
「不,我看到他真實的形象。」她顫抖地說。「他簡直美得不可方物。」
革蒳不斷前後搖擺身體、低聲吟唱,汗水流下她的後頸。
「妳想不想融入這個世界?想的話,就得配戴飾品。」
地穴周圍的馬雅人全望著丹尼爾。他的光芒讓他們一個個地起火燃燒;沒多久,火光點燃叢林、點燃每一個人,只留下露西。
金字塔聳立在她面前,彩繪的神殿在最頂端——比爾曾說愛克絲.古娃在那兒——遠得跟星辰一樣。,露西跑得口乾舌燥,渴望有水能滋潤喉嚨。大地灼燙著她的雙腳,感覺像是整個世界都在焚燒。
人們怎麼會相信,殺害無辜的少女能解決他們的問題?這通常是比爾會跳進來說話的時候,但露西到處都沒看到他。丹尼爾在附近時,他總有辦法消失不見。
「就像把頭串在木棍上代表榮耀?」
「丹尼爾才不會做那種事。」
「怎樣?」比爾刺耳的聲音折磨著她的耳膜。
「妳沒弄懂。」比爾的音調拉高。「妳完全是以人類的角度在談這整件事情。」他更激動了,口水隨他說話時四濺。「這是很重大的時刻,而妳顯然無法承擔。」
丹尼爾終於低頭走進神殿,黑髮、黑皮膚的他打赤膊、空著雙手,姿勢遠比露西慣見的還要僵直。雖然從他腹部到胸膛的肌肉,與雙手了無生氣垂放兩旁的模樣,完全不像露西熟悉的那個男孩,但丹尼爾依然是露西見過最迷人的生物。
當露西接近金字塔頂端時,比爾再次撲近。
露西拿起短褂和裙子,卻不肯接受項鍊,她看到的骨頭已經夠多了。「不了,謝謝。」
宣告者將露西丟進酷熱的白晝。腳下乾枯的大地滿是裂痕及枯黃的野草,萬里晴空毫無落雨的跡象,連風都顯得乾渴。
鼓聲是她唯一能聽見的聲音,直到丹尼爾傾身在她耳邊低語:「我會救妳。」愛克絲,古娃的心飛揚起來。這是丹尼爾第一次和她說話。
「那是這個部落的首領,宙兹。很憔悴,是吧?時局非常艱困,妳的同胞已經三百六十四天沒見過雨水了。他們可不是照那邊的石曆計算日子的。」他指向灰色石版,上面以黑煤畫了上百條線。
頭顱。
「進場!」宙茲從神殿的階梯頂端大聲喝道。馬雅語言聽來有奇怪喉音,但露西仍可以理解。不知道被鎖在宙茲後方房內的愛克絲.古娃,對他們有什麼想法。
「我要是妳,」比爾說:「就會趁m.hetubook.com.com守衛在球場時進去。」露西緩緩移向門口偷窺。
「她們不會看到我嗎?」露西囁嚅地說。前幾次她附身在前世的自己時,她們不是獨處,就是有比爾幫忙掩護;不知道露西走進愛克絲,古娃的身體,在這些女孩的眼中會是何種情景?
一旁,五六隻禿鷹懶洋洋地盤旋啼叫,附近不見其他人影。熱風穿過她的髮梢,氣味有如……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股氣味,但是它帶有金屬的味道,腐鏽味。
「你跑哪裡去了?我們又在什麼地方?」
「答對了。這是漫長一天的開端,有更多頭顱即將加入那個架子,真令人興奮,不是嗎?」
「妳還沒有機會見識你們的關係能變得多致命?」
「噢!」露西低呼,渴望掙脫束縛,逃離此生困住他倆的故事——人頭、乾旱和獻祭——永遠抱住他不放。
「妳放心。」他的指尖再次找到她的,然後輕柔地撫摸她。「我保證會照顧妳。」
此時,丹尼爾抬起頭,眼底閃耀著和往常無異的紫光。
「愛克絲.古娃!」丹尼爾將手伸向她。
可是還有愛克絲.古娃。她被鎖在金字塔頂端的房間等候處決。這女孩可能握有能夠破除詛咒的寶貴訊息。
「不是殺死。他們不是尋常的殺人犯。這是獻祭。他們會先砍掉祭品的頭,放到那邊。」比爾轉向人頭柵欄示意。「身體則被丟入叢林噁心的——請原諒我的用詞——神聖的石灰石地穴。」他輕蔑地說。「至於我?我不懂那種行為怎麼會帶來雨水,不過我算哪根蔥?這種事輪不到我來批判。」
露西掙扎著,想掙脫束縛住手腕和腳踝的繩子。她必須跑到丹尼爾身邊。她努力移向丹尼爾,直到——
「所以我在雷霆鎮的這輩子還沒掛,是因為父母沒讓我受洗?」
將近一年沒降雨?露西幾乎可以體會這群人的渴望。「他們會死。」她說。
「什麼的另一邊?」
空氣中充滿了樂聲。不,不是音樂,而是和諧的單弦。震耳欲聾的聲響始終沒停歇,驚人地宏亮。
她好想睡,眼皮好沉。
「那就是這群人跑來看的節目。首領喜歡在大型祭典之前舉辦球賽。」比爾撫過雙翼,咳了兩聲。「球賽規模介於籃球和足球之間,不過每隊只有兩名球員,球重達一噸;還有,輸家會跟著掉腦袋,以血祭祀査特。」
露西想起自己進入愛克絲.古娃的身體時,她似乎說了:帶我飛走吧。她曾在腦中這樣吶喊。帶我飛走。
露西不想看見革蒳的腦袋變成了什麼模樣。她聽見嘩啦的水聲,知道那女孩的身體已經抵達最終的歇息處。
「誰?丹尼爾?是啊,我也有看到他,就是輪到他砍妳頭時、把斧頭丟在地上的那一個嘛!真是大錯特錯。」
「活人獻祭。」露西緩緩開口。
宙茲開始向雨神祈禱時,丹尼爾靠向露西說:「別看。」
丹尼爾的白色羽翼從肩上舒展開來。當它們完全展開在他的身側,萬丈光芒使得二十名馬雅人猛然後退。
丹尼爾沒有回答,反而挺起胸膛,平舉雙手仰望天空。宙茲上前制止他,但一碰到他的肩膀,宙茲就像被燙傷似的,尖叫地彈了開來。
「哦,那個啊。」比爾不悅地撇過頭。
一名精瘦的男孩背對著露西。跑得比其他人都快。他深棕色的頭髮閃耀著光澤,曬得黝黑的肩膀塗有紅黑交錯的條紋;當他的頭微微偏向左邊時,露西迅速捕捉到他的側臉。男孩完全不像她在父母後院離開的那一個丹尼爾。可是——
牙縫明顯的男人拿了一塊動物皮清掉革蒳留在斧頭上的血跡,然後威風凜凜地將它遞給丹尼爾。丹尼爾轉身面對露西,表情憂愁,彷彿斧頭的重量正拖著他往下沉。他抿著蒼白的唇,紫色的眼眸從未離開過她。
「妳要怎麼選擇?」比爾訕笑。
「沒錯。」
「聽好,」他說。「如果妳這次要進行3D——」
牆外,整個文明遊行經過。一長條由少至三歲、長至無法猜測年齡的人龍蜿蜒通過墳場寬闊的塵土路。這群擁有絲滑黑髮和栗色皮膚的人們重踏著地面跳舞,所有人都充滿活力,顯得美麗又奇特;他們的衣物僅能蔽體,身上只披掛著風乾的動物皮草,露出的刺青和臉部彩繪是世上最傑出的身體藝術——精細描繪出的鮮豔鳥兒、太陽和幾何圖形橫跨他們的背、手臂和胸口。
露西別過視線,落在另一個剛走進神殿的男入身上。肌肉發達的男人拿著另一支長矛,頂端剌著另一顆人頭。好險這顆人頭雙眼緊閉,肥厚的嘴唇掛著微弱的笑容。
「你說丹尼爾與這場祭典有關;他不是球員嗎?」露西伸長了脖子往前看,丹尼爾正好消失在競技場中。
丹尼爾握住露西被縛住的手腕,又很快放開。愛克絲.古娃為他的觸碰感到身體發麻。
部落首領朝她燦爛一笑,露出鑲在門牙上的一對黃玉,然後吟唱出一段祈禱文,希望査特能收下她,並為族人帶來睽違數個月的充沛雨水。
「他究竟是什麼?」
比爾飛在她的上方,繞著她的頭打轉,像是試圖讀取她的想法。「我知道妳在想什麼,到頭來妳只會失望。」他靠近她的耳邊輕聲說:「或是更糟。」
「會很有趣的!」比爾往前飛的同時,笑著表示。「妳會跳舞,不是嗎?」
露西忍住尖叫的衝動。這一瞬間,她終於能確定隨風傳送的是什麼氣味——腐肉和血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