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甲骨文

「確實。」胡氏附和。「精神好多了。」
「不再死亡?」
露西全身湧上力量,偽裝為皇軍首腦,正是路馨會採取的行動。身為民軍的丹一定會出現在前線,她要找到他。
在好客的黑暗中,露西躺在冰涼的地面。身後瀑布噴濺,在她臉上落下細雨。比爾已回到她身邊。「妳在外面做得還不錯。」他說。
比爾將手伸向背後,慢慢從黑色背帶抽出銀色的長形物體。在這之前,露西從沒注意到它。她立即認出比爾手中的銀色鈍箭。
一股溫暖自她的胸腔擴散開來,渾身不住激動地顫抖。她策馬全速向前,愈來愈快直到——
「皇軍就在路上。」露西想起黃氏的指示。「他們隨時會到。」
「不!」
「無遮掩的榮光。」比爾這麼稱呼丹尼爾真實的靈光。不過見到丹尼爾屬於天使、純淨的模樣,就使整個馬雅部落自燃——包括愛克絲,古娃,露西的前世。
「那是我要說的話。」她回答。「你怎麼會在這裡?」
露西想起奇琴伊察,他發出的耀眼光芒。在遠離現代的不同時空見到他,讓露西更肯定自己有多愛他。從他們凝視彼此的眼神中清楚表明,他們之間有著無法斬斷的連結——只消一眼就能理解對方的想法、擁有彼此才能感到完整——更在在證明了這點。
不過……
丹策馬靠近露西,握住她的手。她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比不上兩人在一起時的溫暖、堅強與安定。「我愛妳,不論發生什麼事,任何事都比不上我們的愛。」
可是曾有一刻。
他們駛過皇宮高聳嚴峻的大門,透出濃霧的日光照亮西方寬廣的綠色農地。這塊土地非常美麗,可惜露西太緊張,沒心情欣賞風景。
露西聽見金屬相接的聲響,和一長聲痛苦的呻|吟;戰車激烈震盪,然後是重物掉落地面的聲音。
她鬆開弓弦放箭,沒想到它殺了那名叛軍,將他射下馬背,倒在一團煙塵中。露西驚恐地回望那名死去的士兵,箭貫穿了他的胸膛。
最後燃著耀眼的光彩。
「除非妳跳下大樓、坐上殺人犯的車、吞下一大堆安眠藥或——」
「這應該是第一次。」
「假設我願意考慮這個辦法,」露西勉強擠出一點聲音。「只是考慮看看,實際上該怎麼做?」
「對我來說也是。」露西低聲回應。
窗台上安放著一小副望遠鏡。露西拿起它,掀開金絲窗簾窺探窗外。望遠鏡有些沉,抵住眼睛時還傳來冰冷的觸感。
敲門聲再次響起。「商王,周軍來犯。我們需要您來坐鎮——」
神奇的一刻,就在露西死前。她從未有過如此貼近丹尼爾的感覺,她不在乎比爾怎麼說,但她確實認得丹尼爾靈魂的光芒。她一定要再見到它,說不定有什麼方法能讓她熬過丹尼爾噬人的光芒;她總得試一試。
露西走出更衣處,回到寢室。
「傳達上天的回應。」
露西瞇起眼睛。「我好像知道,在我察覺自己即將死去、但還沒真正死去的瞬間?」
露西爬上馬車,穿過簾子、在墊著虎皮的座椅坐了下來。留八字鬍的馬伕拿起韁繩後,一名眼尾下垂、手持戰斧的士兵爬上馬車,站到他身旁。「駕!」的一聲,馬匹開始奔馳,露西感覺到身下的輪子也跟著轉動。
不過話說回來,守在死人身邊、眼睛裡寫著「少惹我」的路馨,本身看起來也有點瘋癲。
沒有回應。
露西轉向比爾,拉起沉重的頭盔,讓他能看見她的眼睛。「我就是皇帝。」
「那就是妳。」比爾貼在露西的耳邊說。「妳的名字是路馨,住在殷的首都城外。我們處於商朝末期,如果妳想做筆記,那大約是公元前一千年。」
比爾不希望她這麼做,他現在不見蹤影,是不是想趁她需要他的幫助時,給她個教訓?
她將臉埋進掌心。
露西走近,跪在一旁細看對這女孩影響如此之大的物品。甲骨不過就是龜甲,只是磨得光亮的小甲骨顯得相當古老。她靠得更近,發現龜殼光滑的底部有些墨黑的文字:
「那是什麼?」露西指著看似龜殻的東西。當她們搬動皇帝的屍體時,她看到那玩意從他手中掉落。跪在地上的路馨丟下染血的碎布,雙手捧著龜殼。
「我們得知商王會來這裡指揮底下的軍隊,」丹說。「於是叛軍決定伏擊皇帝的車隊。」
然而,腳下的地板像是崩了開來。
頭盜遮住了他及肩的黑髮,卻完全露出他英俊的五官;橄欖色的肌膚格外襯托出紫羅蘭色的眸子,露出既困惑又滿心期盼的神色。劍已出鞘,但他僅是握在手中,像是有所感應,知道自己不該攻擊。露西迅速拿下頭盔丟到座椅上。
路馨迅速將匕首放進袍內,然後抬頭看向露西,像是在問:還有嗎?
路馨是否真心愛我,或者她愛的是別人?
「跟著我。」丹低語。「我們往西方的群山前進,讓馬匹盡可能地載我們遠離戰場。」
她也知道在兩人身後,黃氏和其餘的近衛隊正前往會合地點,奔向殺戮戰場、奔向埋伏,露西和丹尼爾必須在他們抵達前脫身。
她認出大石盆和塗漆的小桌,桌上擺著盛裝精油的黑陶瓶,令室內充滿溫暖的馨香;大型玉雕衣櫥立在角落,正面數隻碧綠的龍睥睨著露西。彷彿知道她所不知道的祕密。
「駕!」的一聲,他們的坐騎以跌斷頸子的速度往前狂奔。十https://m.hetubook.com.com字弓差點在露西彎身握住韁繩時滑出她手中。
中國,殷
「比爾。」她小聲呼喚。「幫個忙?」
丹微笑讚許她的選擇後,吹哨呼喚自己的馬。一匹有著美麗斑點的牝馬跑來,丹跳上馬背。
她在水盆附近找到一只粗糙的銅鏡,是以竹製外框包覆磨亮的銅片。倒影中,厚重的青銅頭盔遮掩了路馨的五官,鎧甲下的身軀看似厚實強壯。
「當我加入周的叛軍時,我立誓殺死商王、奪回妳。」
房間中央,一名死去的男人呈現大字形倒臥在地上。
「這不是我們的戰爭,從來不是。我們可以留下來打其他人的仗,也可以一如往常地摒棄一切、只選擇彼此,妳明白我說的話嗎?」
除非朝臣不知皇帝已駕崩。
宣告者通道彼端的光線吻上露西的肌膚,就像在喬治亞父母家早晨的陽光。
一行人來到戰車旁,朝臣欠身親吻她的金屬護手。她很慶幸自己戴著護手,但還是很快地抽回,害怕這一握會洩漏她的身分。黃氏遞給她一只長矛,矛鋒下方幾吋是彎曲的尖鐵和木頭握柄。「您的戟,陛下。」
「那是做什麼用的?」
露西衝出宣告者,來到偌大的寢室。
直到叛軍以戟攻擊丹尼爾,露西這才想起手中的十字弓,她毫不費力地舉起它來。雖然她還不知道該如何使用,卻很清楚她會消滅任何膽敢傷害丹尼爾的傢伙。
又瞬間轉黑。
「露西?」比爾坐到她腿上,帶著露西初次見到他時所流露出的溫柔。「妳想停止這永無止境的猜謎遊戲嗎?為了丹尼爾好?」
但露西不需要請教比爾,路馨的知識浮現腦海:她知道這天不僅會被記載為爛皇帝自殺的日子,還包括更嚴重、更黑暗,甚至更血腥的故事:兩軍廝殺。方才敲門的是要護送皇帝上戰場的近衛軍,皇帝即將帶領軍隊、披掛上陣。
「不是談論弒君的好時機。」比爾說。
丹點頭。「當他們抵達這裡時,叛軍會期盼我這一份戰力。」
「路馨!」他的聲音從沙場的另一端傳來。雖然視線朦朧,但她仍看得見他。丹尼爾是唯一清晰的事物——她身邊的其他景象全燒成了白皚皚的一片,連她體內也是。是她對丹尼爾的愛引發火焰嗎?每次都是她自身的激|情(而不是丹尼爾的)毀滅了她嗎?
在皇帝的召見之前,丹曾在路馨面前示範如何用他所飼養的一對魚鷹捕魚:首先將繩子綁在牠們的頸部,別綁太緊,這樣牠們才能用嘴捕捉好幾條魚,卻又不至吞進肚子裡。在看到丹溫柔地從鳥喙中取出魚的那一刻,路馨便愛上了他。然而隔天一早,她卻必須和他道別,永永遠遠。
露西鬆了一大口氣,她僵硬地點頭,以防頭盔掉下來。
「我完全沒料到會遇見妳。」丹溫柔地說。
「丹!你在做什麼?」馬陣中傳來驚慌的聲音。「你該殺了商王,而不是讓他爬上我們的馬匹!」
露西的心整個偏向路馨,她完全明白這女孩的感受。他們所擁有的愛,沒有哪個皇帝可以奪走,也沒有任何人可以澆熄;一份勝過自然力量的愛。
「商王已——噢,那些都不再重要了。」露西緊抱住丹的頸子,不斷親吻他的臉頰和眼皮。
「我不打算戰鬥,路馨。」
比爾聳了聳肩、張開嘴準備說話,可是——
「我該怎麼辦?」露西轉身回到衣櫥前,皇帝的屍體令她瑟縮。他的頸部彎曲成不自然的角度,胸口的血痕逐漸乾枯成鐵鏽色。商王在世時,路馨曾經非常恨他。露西現在知道那不是悲傷的眼淚,而是害怕自己的愛人,丹,會落得如何下場。
他的身子幾乎整個離開馬鞍,用斧頭攻擊商的士兵。丹沒有張開羽翼,卻和展翅時沒什麼兩樣——看起來比空氣輕盈,又靈巧十足。他俐落地除掉敵人,盡可能減輕他們的痛苦,讓他們當場死亡。
「路馨?」丹緊緊抱住她,用鼻尖磨蹭她的,臉上帶著止也止不住的笑意。露西將臉貼上他的臉頰,感到溫暖和安心,然後抬頭吻上他弧度完美的唇。丹飢渴地回應她的吻。露西沉浸在這美妙的時刻,感受他壓在身上的重量,渴望他們之間沒有那麼多厚重的鎧甲。
幻影中,丹尼爾眼神裡強烈的恐懼令露西渴望別過臉、不看他美麗的雙眼。什麼能讓力量強大的丹尼爾感到恐懼?
「皇帝已經死了!」露西壓下士兵的聲音大喊。頭盔後屬於女人的聲音令他們啞口無言、僵在當場,不知道該不該拿起武器。
「妳,」路馨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穩有力。「幫我藏他的屍體。」
「也就是說,我附在前世身上,她依然會一如往常地死去——」
而旦在路馨體內的露西被困在皇帝的寢殿。要是他們發現她獨自在這兒……
「別停下來!」丹大喊。
「我對丹尼爾的愛。」
「既然你這麼說。」她將長髮塞回頭盔。「那就走吧。」
「但是,」露西說。「還有刀子。」她指著閃耀著青銅光輝的匕首,握柄上沾滿皇帝的血。
比爾飛近她。「妳拿皇帝的頭盔做什麼?」
露西轉向戰車,戰車主要以木頭為基底,架在連接兩顆大型木輪的長車軸上方,由兩匹黑色良駒拖行;上了漆的紅木馬車閃閃發亮,裡面的空間足夠讓三個人或坐和*圖*書或站。皮質的遮篷和簾子可在作戰時移去,但現在,垂掛的帷帳留給乘客些許隱私。
馬車裡充滿了光線。有一瞬間,露西以為時候到了,她的世界即將化為火焰,路馨會死去,她的靈魂將被逐向黑暗。
「是啊,那之類的。」比爾說。「咳。總之,除非妳解開前世的結。」
「我還以為現在已經是最後一次輪迴,死後不會再回到這世界,因為我沒受洗——」
露西累得沒力氣討好他,而且剛才見到的景象仍令她萬分震驚。「根本沒有希望。」比爾氣消了,就像瞬間消氣的球。「那是什麼意思?」
露西還來不及看清更多細節,一道明亮的光芒蒙蔽了她的眼睛,那是和她在宣告者內感受到的同樣光輝。

「不能。」比爾含著厚唇表示緘口不言。
「我明白。」她回答,路馨不知道隱藏在丹話語背後的深意,但露西幾乎可以確定自己明瞭——丹尼爾愛她,她也愛丹尼爾,他們選擇和彼此同進退。
「沒錯!殺死狗皇帝!」眾人憤怒地同聲附和。
在女孩的要求下,露西扶起皇帝的腳。路馨將手穿過皇帝的腋下準備抬起他。「皇帝,」露西吐出古老的商朝語言,像是說了大半輩子般流利。「是不是——」
「私人理由。」
她當然可以再次辦到。
「我相信那是在和您說話,商王。」比爾的聲音變了。低沉、沙啞的聲音如雷迴盪在房內,令露西畏縮,但她沒轉身看他。她拉開沉重的青銅閂、打開厚重的竹門。
沒有惡劣的怪石像幫助,就不會有露西至今在尋線之旅中所收集到的知識。她曾在奇琴伊察看到丹尼爾狂放的光芒,在倫敦目睹並且明瞭詛咒的影響有多深遠;在西藏見到他自殘,然後在凡爾賽因他的拯救而脫離糜爛的宮廷生活。她還曾在普魯士看著丹尼爾在她死後,像是中了法術般沉睡不醒。在赫斯頓見到他愛上高傲、幼稚的她。在米蘭她撫摸他雙翼底下的疤痕,同時瞭解他為她放棄了天堂多少事物;也看見丹尼爾在莫斯科失去她時,那煎熬的眼神。同樣的慘劇總是不停上演。
「我不過消失個三分鐘,妳就進行3D?」比爾再次出現,氣呼呼地說:「石像可以不要在享受一杯可口的茉莉花茶回來後,就發現保護的對象已經替自己挖了墳墓嗎?妳有沒有想過等守衛來敲門時會發生什麼事?」
更多金屬相接的聲響、更多呻|吟,隨後是尖銳的叫喊,和另一道落地聲。露西顫抖著雙手微微分開皮簾,見到眼睛下垂的士兵倒臥在血泊中。
他是害怕她。
就在這個時候,一名戰士從他的馬背跳上她的。突如其來的重量讓她的坐騎踉蹌了一下,也讓露西放聲尖叫,可是下一秒,他的喉嚨出現一道裂口、身體撞上地面,露西的刀鋒閃耀著鮮血。
露西領悟到,那就是她尋覓已久的丹尼爾。她伸出手,同時呼喚他的名字,但是他再次改變,一再地改變。她沒想過自己能看到這麼多不同的丹尼爾,而且一次比一次俊美。他們層層疊在一起像是巨大的手風琴,每個形象都在身後天空的光線下曲折變幻。他直挺的鼻梁、下顎的線條、膚色、嘴形,全都混在一起、失了焦距並不時更換,除了他的眼睛。
四周盡是高大的城牆,她在一座大城的中央,從二樓俯瞰市井:迷宮般錯綜複雜的石頭路、古色古香的泥笆牆建築,溫暖的空氣中帶著櫻花柔和的氣息;一對黃鶯飛過藍天。
三個星期前,路馨仍與家人同住在黃河岸邊的禾黍田,直到有天下午,皇帝駕著閃亮的雙輪戰車經過她的村莊,瞥見照料作物的路馨後,認定自己愛慕她;於是隔天,兩名軍爺來到她家門前。她必須離開家人和家園、離開丹,那年輕俊美的鄰村漁夫。
「等一下!」比爾大叫。「妳要怎麼交代皇帝的下落?」
她經歷過無數次死亡,自始至終,在火焰吞噬她的生命前,丹尼爾的眼神都是這樣。她曾在他眼中看過同樣的恐懼,也厭惡見到它,因為那代表他們相聚的時刻已來到盡頭。此刻,露西又在他的每一張臉上看到它,來自無盡時空的恐懼。剎那間,她明白事情不僅如此。
劍停在半空中——然後,溫暖的感覺沖刷過露西全身,流過血管、安撫了她的神經,心跳也逐漸恢復平穩。
丹尼爾不是擔心她,不是擔心她走入另一個死亡幽谷,也不是擔心死會害她痛苦。
此時,她們已來到玉衣櫥旁。路馨用屁股推開門,然後退開一步,將皇帝的半邊身軀丟進裡面。「他是我丈夫。」她冷冷地說。「而且還是個很糟糕的丈夫。祖先認可我們的結合,但我可沒贊同過。嫁給富裕、掌權的老男人沒什麼值得感謝的,尤其對嚮往愛情的人來說。」她看著露西將皇帝的腿慢慢放上衣櫥底板。「妳來自哪一區?皇帝訂婚的消息竟然沒傳到妳耳裡?」路馨注意到露西的馬雅服飾。她抓起棕色短裙的邊緣。「他們請妳在我們的婚禮上表演嗎?妳是舞孃?小丑?」
此時,叛軍開始高喊:「叛徒!」
「而妳還是會像先前一樣被彈出來,只是也把妳的靈魂留在身後死去。至於妳的身體——」他戳了戳她的肩膀。「這一副,將不受自古以來就附和圖書加在妳身上的詛咒影響。」
山谷下方傳來上百匹馬踢躂的蹄聲。露西知道渴求鮮血的商朝大軍全在那底下,她聽見他們唱著古老的戰歌。一首路馨打從會說話以來就學會的歌曲。
「我會死並不是因為丹尼爾所做的任何事,而是我體內發生了異狀。也許他的愛誘發了什麼,但——都是我的錯。那肯定是詛咒的一部分,只是我不明白其中的意義。我只知道在我死之前,丹尼爾總會露出某種眼神——從來沒變過。」
她上前抱住路馨。
「我到底——」她問比爾。
「一旦他們發現皇帝駕崩,妳我都得跟著陪葬。」
這裡至少比露西所見過的任何房間都還要大上十倍,而且富麗堂皇;光滑的大理石地板鋪上用整張動物皮製成的地毯,其中一塊還有完整的虎頭;四根木柱支撐茅草搭成的山形天井,以及由竹子交織成的牆壁。敞開的窗戶旁是一張巨大的天篷床,覆著金綠色的絲質床單。
「他們會帶您觀看前線戰事。」他說。「我們會跟在後方,與您和車隊會合。」
其中一名暴徒跳上戰車、猛然拉開露西面前的簾子、舉劍。
老天。露西方才沒注意到她手裡握柄鑲著綠松石的玉刀,還有大理石地板上的那一小灘血。
「噓!」露西表示。
在路馨眼中,露西八成像個瘋子,除了穿著燒焦的動物皮、戴著骨頭製的項鍊,還有一頭亂糟糟的頭髮。她有多久沒照鏡子、洗澡了?加上她又一直和隱形的石像說話。
可是皇帝已死,屍體還塞在衣櫥裡。
「為什麼不行?鎧甲很合身……幾乎。」她將褲頭折起,好用腰帶緊緊繫住。
「我帶給他的痛苦總是比快樂多。」她說。「他真該放棄我,我不能再這樣對他了。」
她必須找到這時代的丹尼爾,但是踏入戰場的念頭卻嚇壞了她。
「妳、我和城牆內大多數的人。不然他們還能從哪裡找來上千人殉葬?」女孩以戴著玉戒的纖纖玉手擦乾臉頰。「妳到底要不要幫忙?」
露西抬頭擦去眼淚。「你是說他不必再經歷這一切?有什麼是我可以做的?」
可是她要怎麼忘記害他們永世受苦的詛咒?還有破除詛咒的尋求之旅?她很難忘記那些阻礙她和丹尼爾真正結合的絆腳石。
「不。」這個字蘊含了很深的意義。「妳可以。」
「什麼?」
露西戴上頭盔,將頭髮塞進裡面,然後打開衣櫥的另一邊,為自己發現的物品感到既興奮又緊張。
比爾眨眼,這次沒有回嘴。
垂至腰際的黑髮與長至地板的白絲長袍形成強烈對比。儘管外表秀麗,她卻不像是畏懼與人爭辯的那種女孩。
然後比爾微笑著說:「妳見過星箭吧?」
露西僵在當場,該怎麼回答?她從沒聽過死去皇上的聲音,而且她根本不擅長模仿。
或者說她曾這麼以為。
「丹尼爾和妳將毫無瓜葛。這是嚴峻的現實,好嗎。不過妳想想:妳不會再傷害他了。長大吧,露西,人生不僅是年少輕狂的激|情。」
他解開戰車上其中一匹馬,牽到露西面前,墨黑如炭的駿馬胸前有塊白色的菱形。丹幫助露西跨上馬鞍,然後一手擎著皇帝的戟,另一手托著十字弓。露西從來沒摸過或用過十字弓,而路馨只用過一次;那次是為還在襁褓中的妹妹趕走嬰兒床旁的山貓。露西將這武器拿在手中,感覺相當輕盈。她知道如果在無從選擇的情況下,她會用上這把弓。
露西瑟縮。她和丹尼爾的相聚中,有兩次都是他已投入戰鬥之際,而那兩次的見聞都讓她不想再經歷一遍。「那我該怎麼辦——」
「可是丹尼爾和我——」
世界變成一片雪白。
「那道光是什麼?」她問比爾。
「現在可不是玩角色扮演的好時機!」比爾用一根爪子戳她。「妳不能穿成那副德行出門。」
主臥室的竹門響起刺耳的敲門聲。
露西靜靜站著,在路馨的絲質衣袍下動也不動。商王已不存在,他的自戕讓整個王朝失去天子、讓宗廟失去祭司,還讓即將征戰沙場、延續商朝的軍隊失去將軍。
如果她不必再次傷害他呢?
這名陌生戰士是丹。
露西嘀咕了聲,靠回馬車座位。城市平整的街道已來到盡頭,馬車的行進開始變得極為顛簸。露西抓住鹿皮在座位上東搖西晃,感覺像是坐著木製的雲霄飛車。
但那是錯的。他們是靈魂的伴侶。丹尼爾不只將愛情帶進她的人生,還帶來了阿琳、羅蘭、葛碧,甚至是坎恩。多虧了他們,她才能瞭解自己——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以及如何為自己挺身而出,長成更好的人。沒有丹尼爾,她永遠不會到雪蘭,交到雪兒碧和麥歐司這兩個真心的朋友;沒有丹尼爾,她會進入劍與十字嗎?沒有丹尼爾,她又會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她會是誰?
馬車震盪地停住,露西差點摔下座位。車外,傳來數也數不盡的馬蹄聲一這點非常奇怪,畢竟皇帝的戰車停在原地沒動。
她已經有十九個日落沒見到丹了,而收到寫著噩耗的家書以來,也已經過七個日落。丹和其他附近種田的男孩加入叛軍,皇軍則在他離開後沒多久便徹底捜索村莊、尋找逆賊。
「與丹尼爾無關。」比爾別有深意地看著她。「妳將不再受他吸引,妳會繼續過妳的人生。說不定還會嫁給某個無趣的男人,生個一打小孩。」
https://m.hetubook.com.com帝的戰車遇上了埋伏。
丹尼爾!她說的一定是丹尼爾。她瞞著皇帝的祕密戀情,卻藏得不夠好。
露西看著男人的臉,其中一隻眼睛是睜開的。扭曲的嘴透露他顯然是在悲痛下離世。「他是妳的父親嗎?」
比爾嗤之以鼻。「我的事情不是永遠和妳有關,露西,我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再說,最近妳挺獨立的,也許該是時候結束我們的小協議,拿掉妳的輔助輪;妳哪裡還需要我呢?」
露西嚇得跳起來。
「商王。」沉重的敲門聲懸徹房內。「諸臣正在等候您的命令。」
就是現在。
路馨走到衣櫥前,拉出暗紅色的長袍。那是非常美麗的絲質衣袍,領口繡著一朵朵黑色小花。她跪在地板,撕下一大塊布,毫不猶豫地拿它來擦拭地上的血跡。然後她又拿出另一件藍袍,丟給露西要她幫忙。
眼淚溢出路馨的眼眶,平靜的態度終於出現一絲破綻。「他問了祖先。」她閉上眼睛喃喃地說:「他們肯定揭穿了我的謊言。我——我也是情不自禁。」
清明節(約公元前一〇四六年四月四日)
露西策馬疾馳,速度快得看不清四周的景色,世界只剩駭人的呼嘯聲。叛軍落在兩人身後,馬蹄聲就像永不停息的地鳴。
車外有其他人在。
露西投身其中。
聽見她的聲音,丹猛然抬頭。露西在馬鞍上傾身向他展示幾乎全空的箭袋。丹丟了把彎刀給她。
三名臣子恭請皇帝——露西——踏上大理石走廊。黃氏和胡氏左右護送她,低聲回報軍心如何低迷。崔氏走在露西的後方,令露西不大自在。
不過那些都沒有成真。那道來自丹胸膛的光,是他靈魂的光輝。不像馬雅祭典時那樣強烈或刺眼,但同樣令人屏息,也喚醒露西第一次見到路馨時,曾目睹自己靈魂的光,也許她逐漸學會如何看見這世界真實的一面。也許幻象終會消失。
露西困難地吞嚥,任由馬匹帶領她前進。此時,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坐在馬鞍上的她逐漸變得輕盈,就像她身上的地心引力突然減弱,丹對她的信心激勵她度過這一切。她可以辦到的。她可以和他一起遠走高飛。露西將另一支箭架到十字弓上、射出,然後一再重複這樣的動作。她沒有瞄準任何人,只求自保,但有太多士兵朝她追來,很快地只剩下兩支箭。
「我明白了。」她打斷比爾。「但是不會像——」她努力穩住聲調。「不會像丹尼爾吻了我就……或是——」
比爾清了清嗓子,像是想開口說些什麼,卻一句話也沒說。光芒持續了一會兒後瞬間熄滅,在眼睛適應之前,露西什麼也看不見。
皇帝一死,商朝人民絕不會寬待路馨,她將永遠找不到丹、永遠無法和丹尼爾重逢。
露西不禁放聲尖叫。
「什麼?」露西問。「我?」
「妳和丹尼爾會從妳輕視的詛咒中解脫。解脫。妳聽到了嗎?他也會繼續快樂地過他的生活,妳不希望他快樂嗎?」
目前為止,每一世都讓她學到了一件事情,這一世肯定也握著某項關鍵。如果她知道自己找的是什麼就好了。
「沒錯。那是因為妳的今生和前世彼此交纏。在那一瞬間,可以將妳受到詛咒的靈魂脫離現在的身軀,有點像是割捨妳的靈魂。這麼做將有效殲滅討人厭的輪迴轉世。」
露西轉向比爾。「我們在什麼地方?」這地方和馬雅同樣陌生,也同樣古老。
露西張嘴,卻不想聽見自己破碎的聲音,她無法想像沒有丹尼爾的人生。但回到現世、試圖和丹尼爾在一起,然後讓他們的愛不斷害死她?她一直以來的努力就是為了找出破解詛咒的方法,可是答案仍是個謎。也許這就是個辦法。雖然現在聽來有些可怕,但如果她回到現世後,根本不認識丹尼爾,也就不會思念他,而他也不會惦記著她;那樣說不定對他們都比較好。
「當妳附在前世的身體裡,瀕死前總有一刻讓妳的靈魂和兩副軀體——過去和現在——分開;那個瞬間非常短暫。」
沒有他,她會快樂嗎?會愛上其他人嗎?她不能忍受那樣的想法,沒有丹尼爾的人生聽來既無趣又可怕——只除了一個優點,露西不斷兜回原點:
「哈!」比爾說。「那是好兆頭,妳正在進步。」
「他們不會輕易放過我們。叛軍會為我的臨陣脫逃而追殺我。」他替她重新戴上頭盔。「妳也得殺出重圍。」
露西抓住刀柄。刀握在手裡的感覺極其自然,然後她想起——雪蘭的擊劍課。她首次參戰便擊敗了莉莉絲,那個神經質、壞心眼,學了一輩子擊劍的同學。
她看到丹尼爾穿著農民樸實的衣物飛到天上……可是下一刻又光著上身、留著金色長髮……接著又突然戴著騎士的網盔,當他拉開面甲準備親吻她的唇……卻在吻上之前,變成現代的他,那個當她跳躍時空時、被抛在雷霆鎮她父母後院的丹尼爾。
「路馨!」丹的叫聲蓋過令人喪膽的呼喊和沉沉的馬蹄聲。「快!」他高舉手臂,指向群山。
永無止境的宮殿:高挑的山形天井,到處都是耀眼的白;每個轉角都有以玉和縞瑪瑙雕刻的相似雕像,每面牆上都有同樣的竹框銅鏡。他們終於通過最後一個門檻,踏入灰暗的早晨,露西注意到遠方的紅木戰車,膝蓋有些發軟。
「為什https://m.hetubook.com.com麼不行?」
「那不重要。妳還是束縛在輪迴中直到盡頭,只要妳一回到現代,還是有可能隨時死去,因為——」
比爾雙手抱胸。「說曹操曹操就到。」接著他尖叫起來:「比爾!救我,比爾,我現在該怎麼辦?我不曾想過要請教你任何問題,直到我害自己陷入如此愚蠢的情況,比爾!」
她無意這麼做!她的胃部緊縮,視線無法控制地轉換,在體外看見異域打扮、外表狂野的自己死命地抱著前世;然後房間停止旋轉,房內只剩露西一人,手中握著甲骨。結束了。她成了路馨。
黑髮如瀑布般一路落至青銅胸甲的底端。盈眶的淚珠模糊了她的視線。
頭痛欲裂的露西實在不想睜開眼睛。
「那是……呃,妳看到了?」比爾聽起來很驚訝。「那是妳的靈魂,當妳的前世呈現不同的外型時,那就是另一種辨識妳的方式。」他頓了一下。「妳之前從來沒注意到它?」
「妳在這裡做什麼?」一個聲音粗魯地問。
死去的男人鬢角花白,差不多六十歲左右,繡工精細的衣袍下是清瘦、精壯的身軀。
她伸手遮擋,但那不是外來的光芒。身下的馬兒仍在狂奔,匕首也仍在她的手中左右揮舞,劃過喉嚨、刺進胸膛。敵人仍不斷倒在她腳下。
兩人撥開簾子、站上戰車平台,面對馬背上的二十名叛軍。他們一身農民打扮,穿著棕色褲子和粗糙骯髒的上衣,在遇襲戰車前約五十呎的山丘上等待丹一聲令下。這些人手中的盾牌刻著老鼠,是周軍的象徵。
「什麼?」她低呼。「我不會戰鬥,我連這玩意兒都拿不太起來。」她指著戟。「我沒辦法——」
數千年前,她的前世曾偽裝成已故的天子,獨自坐在戰車中。露西可以感應到——就算她沒附在前世的軀體中,路馨也會坐在這裡。
光芒曾存在的位置,房間的中央,有個年約十七歲,纖細、美麗的中國少女——年輕、端莊得不該出現在男屍身旁。
「不!」他想抓住她的手,但已經太遲了。
「丹!」她大喊,這一次更大聲了。
「別說得那麼失望。」露西說。「能不能解釋一下你跑到哪裡去了?」
「沒有什麼事情是重要的,」丹說。「除了能和妳在一起。」
她的膝蓋隨著顛簸的路面嘎嘎作響。露西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找丹。皇帝的侍衛甚至不許她看向簾外,又怎麼可能讓她接近前線?
「比爾?」
恐懼?
不知道誰正在抽泣,露西朝聲音的方向走去。那裡,透過房間另一端的拱門,她再次聽到聲音。露西走向拱門,然後赤腳沿著石門移動。迴盪的哭聲引誘她上前。狹窄的走道向另一間宏偉的房間展開,這裡天花板低矮、沒有窗戶,唯一的照明是十數盞青銅燈昏暗的光線。
露西突然覺得沉重和疲憊。「我以為那是丹尼爾。」
比爾歪著頭。「目前為止是這樣沒錯。」
啜泣聲。
「我……呃,我不認為——」
「是因為丹尼爾嗎?」她問。「他可以看見你,對不對?你不希望讓他知道你在幫我。」
身穿紅黃軍袍的男子三人連忙行禮。露西立刻認出他們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臣子:胡氏,一口細牙、雙眼發黃;崔氏,三人中最高的一個,有著寬闊的肩膀和分得很開的眼睛。黃氏,最年輕、最善良的臣子。
只有一個可能:露西的死。
「丹!」她高呼。
「事情不像表面看起來的那樣。」屍體的重量令路馨悶哼一聲,皇帝比外表來得重。「我沒有殺他。至少沒有——」她頓了一下。「親手殺他。我走進房間時,他已經死了。」她吸了吸鼻子。「他往自己心臟刺了一刀,我以前常說他沒有心,但是他證明我錯了。」
露西卻像是脫離了軀殼,混亂的幻影襲向腦海,屬於路馨的幻影——然後,還有一些不可能屬於路馨的影像。
她差點弄掉沉重的武器。
衣櫥內塞滿色彩鮮豔的東方服飾,但只有一樣東西引起露西的注意:一只頭盔。沉甸甸的頭盔實為厚厚一層密實縫合的皮革,正面的青銅片刻有噴火龍;龍是皇帝出生那年的生肖。
「不完全是。」她的裙子被路馨拉到髖骨處,露西的臉頰不禁發燙。「聽著,我們不能把他的屍體丟在這裡,會被人發現的。畢竟他是皇帝,不是嗎?更何況這裡到處都是血。」
找出破除詛咒的方法,是露西虧欠他的補償。
紫羅蘭色的眸子始終不變。他的眼神令她困惑,像是藏著什麼可怕的祕密、她不瞭解的事情;某種她不想明瞭的事實。
「甲骨。」她柔聲說。「這比任何皇帝都來得重要。」
「陛下已穿上鎧甲備戰了。」說完,黃氏疑惑地看了露西身後的寢殿一眼。「陛下看起來……不太一樣。」
她偷看簾外,然而這舉動只引起那名眼睛下垂的士兵注意。他應該是皇帝這趟旅程的貼身護衛。「陛下,為了您的安危,屬下必須堅持。」他以動作示意露西後退。
「跟我對國王的盔甲做的事相同;我打算穿上它。」她邊說邊將沉重糾結的配備套進手臂,穿上寬鬆的皮褲、皮束衣,前面繡著和頭盔相同的黑色噴火龍、鎖子甲的手套、肯定過大的皮鞋(她得想辦法駕馭它),和數片金屬交疊而成的青銅胸甲。很難相信有人可以穿著這麼重的衣物打仗,不過路馨知道皇帝不用真的上沙場——他只需坐在雙輪戰車內掌控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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