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福爾摩斯太太!」遠處傳來急切尖銳的聲音。我轉身一看,只見那位心急如焚的母親,也就是公爵夫人,正朝著我快步衝過來。我從她的穿著一眼就認出她高貴的身分:粉灰色緞面百褶褲裙,背後拖著長長的淡紫色外袍,最外層的銀灰色針織披肩上頭點綴著刺繡。然而此時的公爵夫人完全不帶一點上流貴族的傲氣,只是淚眼婆娑,狼狽地朝我奔來。帽子底下的凌亂白髮好似白色的翅膀在她肩上隨風撲動,彷彿一隻流血的天鵝正在掙扎。
公爵夫人轉而抓住那個女人戴著黃手套的大手,我和另外兩位女傭則是驚呆地張大嘴站在一旁。嚇到我的不是她詭異的樣貌,也不是她那番亡靈言論。我很想相信自己的靈魂能在肉體死去後留在世上;如果真的有靈魂,我才不會像那些無聊的鬼魂一樣敲家具、按門鈴或搖桌子。令我啞口無言、動彈不得的是「罌粟花女巫」蕾麗亞夫人說的某個詞。
「十二歲?」我難以置信地驚呼。
這片並不是自然森林,而是人工整理過的林地。我在樹林中穿梭,期待能夠找到幾叢灌木、幾片青苔或是類似荊棘的植物,但我只看到修剪得很短的柔軟草地,短到都能在上頭打槌球了。
我決定了,既然已經做了蠢事,乾脆將錯就錯。我回答:「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目前無法親自前來,所以請我代替他進行調查。」
我信心滿滿地走在白楊樹大道上,一邊想像著子爵的去向。
一定會成功的——我發現最近常需要對自己信心喊話——只要媽媽還健在就會成功。
太厲害了。
我一腳踩在纏繞的樹根上,一隻手抓住較低的樹枝,向上一盪,站上離地約三尺高的V形交叉樹枝間,往下就能看到葉子包圍的一個小空間,彷彿是完美的小宇宙,一個令人驚喜的存在。
枝條不斷纏住我的頭髮,但我毫不在意。除了偶爾有樹枝戳到臉頰,我爬起樹就像爬梯子一樣輕鬆。雖然每往上爬一點,我痠痛的四肢就會發出強烈抗議,但進展還算順利。小圖克斯伯里在沒有樹枝可以踩腳的地方都插上了釘子,真是個聰明的孩子,他一定是從羅勒維瑟莊園附近的鐵軌取得釘子的吧?希望沒有火車因此出軌才好。
圖克斯伯里子爵是出於自己的意志,躲到他的祕密基地。沒有綁架犯會把他帶到這裡,也沒有綁架犯做得到。
至少我以前都是這麼認為的。直到這一刻,我找到了新的方向。身而為人,我能做的其實更多!就讓我的哥哥夏洛克去當全世界唯一的私家偵探吧,我會成為全世界唯一的「私家搜查家」。如此一來,或許還能認識www•hetubook•com•com倫敦各個領域的女強人,參加她們的私人聚會,說不定她們之中有人認識媽媽。我甚至可以像夏洛克一樣,向蘇格蘭場尋求幫助,打聽媽媽的消息。我不僅可以認識更多貴族,也可以結交販賣小道消息的線人……我想,這大概就是上天賦予我的使命吧,成為搜查家,為普羅大眾找回他們失去的摯愛。
醒目的頭條像是在對著讀者尖叫。
這個女人的髮型和容貌實在太搶眼,讓我幾乎沒注意到她的穿著,只記得好像是棉質,大概是埃及或印度來的棉布,帶著野性的紅色花紋,包覆著她龐大的身軀,就像她亂糟糟的罌粟色頭髮裹著她的臉那樣。
搜查家,也就是搜尋失物之人。
我轉過身,看見一個氣勢凌人的女子,長得比我高大許多,沒有時髦的髮型,也沒有戴帽子。她粗硬的髮絲披散在肩膀兩側,整個人就像一盞白色台燈,頭髮宛如紅燈罩——不是栗色,也不是紅褐色,而是純粹的紅,幾乎可以說是鮮紅色,紅得像盛開的罌粟花。在她蒼白、幾乎毫無化妝的臉上,一雙眼睛好似罌粟花芯般烏黑。
小子爵穿著麂皮扣帶涼鞋、白色長襪和黑色天鵝絨短褲,褲管兩側綁著蝴蝶結;上身罩了一件黑色天鵝絨罩衫,襯上白色的蕾絲點綴領口和袖口,腰間繫了一條光滑的腰帶。他直直盯著相機,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然而從他的下頷線條似乎可以感受到他正緊咬著牙關。
「啊,沒什麼。」我快速把報紙藏到桌下,拉下面紗蓋住臉龐。「我以為他年紀更小呢。」他那頭捲髮和童話故事般的穿著,怎麼可能是十二歲?十二歲的男孩早該穿著硬挺的羊毛夾克和短褲,伊頓寬硬衣領上打著領帶,頂著一頭正經的男士髮型……
別再繼續做白日夢,該挽起袖子做事了。現在立刻開始調查。

「想要獨處?」她眨著紅腫的雙眼,完全無法理解我的話。「妳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往上爬了將近二十呎之後,我停下來,想看看自己身在何處。於是我把頭往後仰……
我拿起第二塊司康,開始閱讀新聞內容。
我往回走過羅勒維瑟莊園那片整齊到無聊的林地,專心尋找那棵與眾不同的樹。那棵樹應不會離莊園的主屋太遠,也不會太近,大概就在那片人造森林之中,一個不會輕易被大人發現的地方。就像我在蕨谷莊園的藏身處一樣,必定有某種適合做為祕密基地的特徵。
但是公爵夫人好像沒有聽見一樣,完全不為所動。
看著眼前的景象,我想像子爵早已離開樹屋,拋下貝爾維德侯爵的頭和_圖_書銜,奔向自由。

「福爾摩斯太太。」她緊緊握住我的手,赤|裸的雙手正瑟瑟發抖。「妳也是女人,妳擁有女人柔軟的心腸。告訴我,誰會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我的圖克到底在哪裡?我該怎麼辦才好?」
「艾諾拉.福爾摩斯。」我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年幼公爵繼承人驚悚失蹤
是用來掛東西的嗎?不,掛東西用小釘子就夠了,這根大釘子一定有特別的用途。
我爬上平台一探究竟,注意力立刻被平台中間的奇怪景象吸引了過去。
子爵在樹木之間架了一座平台。
我將椅子推回桌邊,在桌上留了半便士,離開了茶館。我走回火車站,把毛氈旅行包寄放在火車管理員那裡,接著便朝羅勒維瑟莊園走去。

布堆上面還有一些頭髮,又長又捲的金髮。
「夫人,妳說什麼?」我身後傳來茶館老闆娘的疑問。
守衛一臉茫然,看來這個名字對他來說不具有任何意義。即使已經有人開始追查我的下落,大概也還沒找到這裡來。「呃……福爾摩斯……太太?您今天來這裡是為了什麼事呢?」
羅勒維瑟莊園的大門敞開,我繼續往前走,在第二道門前被守衛攔了下來。他的職責大概就是把看熱鬧的閒人和報社記者趕走。他開口說道:「夫人,您的名字。」
被淑女的服裝束縛了好幾個星期,能夠再次爬樹真是一大解脫。
但是……她好大的膽子,怎敢拿那亡靈這般的胡話把自己捧得如此高尚?重拾遺失之物,追尋所愛之人,成為有智慧的女性——這是我的天職,我的使命!
公爵夫人倒抽了一口氣。「蕾麗亞夫人?噢,蕾麗亞夫人,妳終於接受我的請求,妳終於願意幫忙了!」
我深吸一口氣,理清思緒,將堅定的信念隨著我的真名——福爾摩斯——深深刻印在心上。
不知何時,女傭們已經把公爵夫人和蕾麗亞夫人送回莊園,大概是回去喝茶或通靈了吧,總之不關我的事。我繞著羅勒維瑟莊園的林地隨處亂走,無視不斷落下的毛毛雨絲,興奮地想著這個案子,幾乎就要忘了尋找母親的計畫。
「超自然搜查家,『罌粟花女巫』蕾麗亞為您效勞。」雕像般巨大的女子繼續誇誇其談。「不管什麼消失的東西我都找得到。無所不知的亡靈遍布各地,它們都是我的朋友。」
源自拉丁文的「失去」。
公爵夫人身後跟著兩位驚恐的女傭,從她們身上的圍裙和頭上的白色蕾絲帽看來,她們一定是從莊園追www•hetubook.com•com出來,一路跟著夫人跑來這裡。「夫人!」她們喊叫著,像是在哄小孩一樣。「夫人,拜託您回到屋裡。回去喝杯茶吧,拜託您了,就快要下雨了。」
守衛的眉間突然一縮,不假思索地問:「太太,您說的是那位大偵探嗎?」
我的人生中能掌握的事情不多,只能等待。
糟了!我突然驚覺,要是被人看到了怎麼辦?寡婦爬樹,簡直成何體統。
車道尾端是一個圓形廣場,羅勒維瑟莊園就矗立在廣場之上,占地大概有十個蕨谷莊園主屋這麼大。我並沒有順著莊園前寬闊的大理石階梯走上去,也沒打算走向大門。我對那棟富貴的建築不感興趣。莊園前精心修剪照料的花園種滿了玫瑰,看起來閃閃發光,但那也不是我的目標。我走出車道,轉向羅勒維瑟莊園的草坪,往莊園和花園四周的林地走去。
子爵的母親什麼也不知道,只是忙著幫他上髮捲,讓他穿上緞帶、天鵝絨布和蕾絲。上天果然是仁慈的。
「妳說可憐的圖克斯伯里子爵嗎?唉,他媽媽一直把他捧在手心,照顧得無微不至。聽說公爵夫人傷心到快要瘋了,真是可憐的母親。」
我環顧四周,還好,一個人都沒有,於是決定賭一把。我摘下帽子和面紗,藏在頂端的樹葉中,然後把外裙和內襯掛在膝蓋附近的樹枝上,用髮簪固定住。我踩上釘子,手抓枝幹,繼續往上爬。
我這才恍然大悟,哥哥們第一次見到我時也是這麼想的吧?
比起尋找漂亮的鵝卵石或鳥巢,我打算尋找其他更有價值的東西,而且我相信自己找得到。我想我可能知道圖克斯伯里子爵在哪裡。雖然沒有證據,但我就是知道。
雨停了,太陽重新露臉。我幾乎繞了整個羅勒維瑟莊園一圈,才找到自己想找的樹。
接著,我發現了更令人愉快的線索:某人曾來過這裡,我想應該就是年輕的圖克斯伯里子爵。旁邊的樹幹上穩穩插著一個鐵軌用的巨大枕木釘,從樹叢中凸出一小角,但沒有人發現。
夫人?我看更像是靈媒或女巫吧?從精神層面來看,女巫甚至比男人更受人尊敬。這種人就像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嗯,從某些層面上來說,我母親也做過類似的事——自以為能和死去的靈魂溝通。公爵夫人應該不會希望自己的寶貝兒子在她的服務範圍,既然如此,她究竟在這裡做什麼?
他一定把自己剃成平頭了。
我的計畫很簡單:抵達倫敦之後,攔一輛出租馬車,請車夫載我到一間不錯的飯店,好好吃一頓晚餐,睡一夜好覺。在找到合適的住處前,我會暫時住在飯店。我會去銀行開戶,不對,我會先和圖書去艦隊街一趟,把加密過的「廣告」登在媽媽平常會閱讀的各種刊物上。不論她身在何處,一定會繼續閱讀她最喜歡的報章雜誌。下一步就是等待媽媽的回覆。我會耐心等待。
我重整思路,猜想子爵消失在這莊園的唯一可能性,關鍵應該就在這裡的某一棵樹上。
是用來攀爬的立足點。
週三清晨,貝爾維德公爵世族居住的羅勒維瑟莊園一陣騷動,一名園丁發現莊園撞球室其中一扇通往後院的門被撬開。由於羅勒維瑟莊園鄰近熙來攘往的貝爾維德城鎮,僕人與侍從馬上心生警覺。接著他們發現撞球室通往內間的門鎖也被破壞,木製門上有許多尖銳刀具留下的痕跡。管家直覺可能是遭人偷竊,便開始檢查櫥櫃內的銀製餐具,結果沒有發現任何損失,盤子和燭台也沒有被動過的跡象。收藏許多珍貴藝術品的畫室、畫廊、圖書室和其他大型廳室同樣完好無缺,通往地下室的所有門扇都沒有被破壞的痕跡。直到起居室的女傭開始為公爵一家人準備每日晨浴,將裝滿熱水的大壺提到各個房間時,才發現圖克斯伯里子爵,也就是羅勒維瑟侯爵的房間大門敞開。房內家具凌亂不堪,顯然經歷了一場絕望的掙扎,子爵高貴的氣息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圖克斯伯里子爵是貝爾維德公爵的繼承人,也是他唯一的兒子,年僅十二歲……
我握住她的手。還好有厚厚的面紗蓋住我沮喪的表情,還好有手套能讓我暫時溫暖她那雙冷冰冰的手。「要勇敢面對,夫人。然後,呃……」我努力往下接著說:「要心存希望。」然後我就開始說錯話了。「我想問妳一個問題,妳知道……」我想,既然公爵夫人如此寵愛兒子,應該會有一些猜測或想法。「妳知道子爵想要獨處時會去什麼地方嗎?」

一堆殘破不堪的碎片和破布堆在中間,其破碎程度讓我花了一段時間才認出這些東西:黑色天鵝絨布、白色蕾絲和淡藍色緞帶,這些原本應該是一套完整的衣服。
我立刻意識到自己無可救藥的愚蠢,轉身離開現場。正要跑開的同時,一個新名字閃過我的腦海:艾薇.蜜雪莉。「艾薇」(Ivy)指的是常春藤,它的花語是不忘初衷,代表我尋找母親的心情;「蜜雪莉」(Meshle)則是一組密碼,把「福爾摩斯」(Holmes)分成前後兩半拆開,再倒過來組合拼寫後就成了「蜜雪莉」。這麼特別的名字,比福爾摩斯更少見,一定很難讓人聯想到英國的任何家族。你能想像有人問:「你跟圖特靈荒地的蘇賽克斯.蜜雪莉是什麼關係?https://m.hetubook•com•com」艾薇.蜜雪莉。我真是太聰明了。然而下一秒我又為自己的愚笨忍不住嘆息,我怎麼會直接告訴守衛自己叫做「艾諾拉.福爾摩斯」呢?
在樹葉的掩護下,從地面往上看根本無法看見平台的蹤影,從我現在所處的位置則是看得一清二楚:未上漆的剩餘木料製作成的四方形框架,高高架在四棵楓樹之上;支撐的桁架從這棵樹幹到那棵樹幹,確實地楔入樹枝與樹枝間,拐角處用繩索固定;木板平放在桁架上,鋪成粗糙的地板。我想像子爵辛苦地四處搜刮材料,從地窖、閣樓或者可能更奇怪的地方,然後將木材拖到這裡,在深夜中偷偷摸摸地利用繩索將木頭運到樹上藏好,不禁打從心底佩服。
搜查家。
我會成為一名真正的搜查家。不是超自然搜查家,而是最專業的搜查家,世界上第一個講求邏輯和科學的專業搜查家。
平台的一角開了個小洞,應該就是入口。我探頭一看,內心更加佩服小圖克斯伯里了。他在平台上方用帆布搭了一個篷子,有點像貨車的篷蓋,做為這個藏身處的屋頂。角落有一塊用馬鞍毛毯摺成的坐墊,大概是從馬廄「借」來的。周圍的樹枝上也釘了一些釘子,上頭掛著打結的繩索、船隻的畫像、一個金屬口哨和其他有趣的小東西。
失蹤子爵的畫像臨摹自專業照相館的照片,幾乎占據了整個頭版。男孩穿著天鵝絨和荷葉邊的上衣,漂亮的捲髮垂在肩上,顯然是經過精心設計,而且上了許多髮捲。上天憐憫,希望他可不是天天頂著這造型過日子。公爵夫人顯然是《小公子》的忠實讀者,並且謹遵《小公子》的時尚準則。那本可悲的書應該要為這一代小少爺們所受的折磨負責。
其實不是「一」棵樹,而是四棵從同一個基底長出來的樹木,四棵生長在同一個位置的楓樹,為了生存而對稱成長,樹幹巧妙地相互纏繞、彼此倚靠,在中間形成一個完美的空間。
「正是。」我用平淡的語氣回答,接著繞過他走進羅勒維瑟莊園。
真是一個無趣的地方。我繼續走,仍舊沒發現任何有趣的坑洞、谷地或是窟穴。羅勒維瑟這片土地平坦又沒有特色,真是讓人太失望了。我一邊想著,一邊在草地上搜索,唯一的可能是……
剃頭之前還把自己昂貴的衣服撕個破爛。
「無稽之談。」我身後傳來一聲渾厚的中低音。「夫人,這個寡婦什麼都不知道。我會為您找到失蹤的孩子。」
我在貝爾維德車站旁邊找了一間小茶館,挑了一個角落面牆的座位。為了以紅茶配司康當早餐,同時也為了看清楚報紙上年輕圖克斯伯里子爵的畫像,我把臉上的面紗撩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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