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但是,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得告訴可憐的公爵夫人,讓她稍微放心……
最重要的是,我想去倫敦。不是因為我認為母親在那裡,反而是我希望能在倫敦找到關於她的線索。因為倫敦一直是我的夢想:宮殿、噴水池、大教堂、演藝廳、歌劇院、身著燕尾服的紳士和戴著鑽石項鍊的女士……
我回到地面,穿回裙子,戴上黑色的帽子和面紗,遮住自己亂七八糟的頭髮和臉龐。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西洋帝國號!」我終於想起那艘船的名字。那艘至今為止全世界最大的船。「你應該會在某個海港,很有可能是倫敦的某個碼頭找到子爵。從他練習的繩結來看,他很有可能會假冒水手或是船艙童工溜上船。他把頭髮剪短了,一定也換了普通人的服裝,可能是跟在馬廄工作的男孩借來的,你最好去問問他們。這麼大費周章地變裝,即使搭火車也不會有人特別注意到他,想找到他可沒有這麼簡單。」
我撿起一撮金色長捲髮,繞在戴著手套的食指上,剩餘的頭髮就留在樹屋裡。我想大概會有小鳥叼去築巢吧。
一切都發生得太恰好了。雷斯垂德探長的出現打亂了我的計畫,未來變得無法預測。
男人的鼻子壓在玻璃上,依次掃視車廂內的每位乘客。他面無表情地將目光移到我身上,接著轉身離開。
「不!呃,我的意思是,沒有合適的機會。」
此刻的我真希望這趟折磨人的旅程可以快點結束。我抬頭再次看向窗外,一間間高聳的建築快速從我眼前飛過,石塊和磚頭快得像是重疊在一起。
「這種故事我看多了,小鴨子。」那位庸俗的老婦人朝我靠過來,用好似憐憫卻帶著點幸災樂禍的口氣說:「妳以為自己可以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結果他卻死了……」她的用詞極盡粗鄙。「死了,葛屁了,丟下妳一個人,連自己都養不活。妳看看妳,這麼虛弱,肚子裡還懷了他的種嗎?」
我無視對方試圖反駁的神情,繼續說:「他決定掌握自己的命運,逃離此地。如果你每天被迫穿上天鵝絨襯衫,裝扮得像個洋娃娃一樣,我想你也會做出一樣的事情。子爵渴望在大m.hetubook.com.com海上流浪——我的意思是坐船。」我在小圖克斯伯里的樹屋裡看見蒸汽船、帆船和各種海上交通工具的畫像。「而且圖克斯伯里子爵最喜歡那種像怪物般巨大,看起來像是一個漂浮在水上的牛槽,頂部掛著帆,兩側有槳輪,那是什麼船?用來架起大西洋電纜的那艘船?」
我真的覺得要昏過去了。還好隔壁的工人還在打呼,但另一個男人很明顯把報紙舉高,擋住自己的臉。
門外玻璃上貼著一張巨大的臉,就像一輪掛在天上的滿月,上頭還釘著一雙眼睛往車廂內來回查看。
「可是……可是您是從哪裡找到頭髮的?」他伸出左手,像是要抓住我的手肘,把我拉進羅勒維瑟莊園中。我往後退,不讓他靠近。同時間,我感受到其他人的目光,透過欄杆和希臘式柱子之間的縫隙射過來。我看到蕾麗亞夫人站在大理石階梯的頂端看著我們,試圖偷聽我們的對話。
既然探長已經見過寡婦艾諾拉.福爾摩斯,他一定會告訴哥哥,而我只好先放棄這套近乎完美的偽裝。
我又點點頭。
看報紙的男人翻了一下報紙,又清了清喉嚨。我挪動身子,更往前靠近座位邊緣,試圖離那個巫婆越遠越好。「謝謝妳。」我小聲回答。雖然這位可怕的老婦人想要幫我的忙,但我還沒有打算要賣襯裙。
「當然。」我希望自己能維持冷靜的語氣,事實上,腦袋裡一片混亂。這位多嘴的警探一定會把遇到我的事情告訴哥哥,還會把相遇的地點時間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一想到這裡,我又想起了自己——艾諾拉,和圖克斯伯里子爵一樣,都為了自由而逃亡。希望他記得要幫自己取一個假名,千萬不要跟我一樣笨,在這種地方報上福爾摩斯這個真名。
不過那個男孩也同樣可憐,被逼著穿上天鵝絨和蕾絲,跟被逼著穿上馬甲一樣難受。
我倒抽一口氣,轉頭看看四周的人是否也像我一樣受到驚嚇,但他們看起來並沒有任何反應。我隔壁坐著一個戴帽子的工人正在打呼,雙腿伸直,把粗糙的方頭靴架在地板中央。坐在工人對面的先生穿著格子長褲,戴著一頂霍姆堡氈帽,正在仔細閱讀一份報紙。報紙上有騎師和馬匹的畫像,hetubook.com.com他大概是在研究賽馬。他旁邊坐著一位駝背的老婦人,向我投來欣喜的目光。
我的視線從窗外混亂的風景移開,轉而抬頭看向包廂門上的玻璃。
不,不行。我必須馬上離開羅勒維瑟莊園,越快越好,否則……
「絕對上鈎。」缺牙的老婦人繼續碎唸:「為什麼不?倫敦那麼多女人的襯裙都沒縫上名字,妳又穿那麼多件,我保證妳可以大賺一筆。」
不過照現在的狀況看來,我無法按照原定計畫搭乘出租馬車。夏洛克絕對會調查車夫,所以我決定先步行。晚上也不能舒舒服服地住在旅館,哥哥一定會查訪每一間旅館,所以我得走一段路,離火車站越遠越好。但是要走到哪裡好呢?如果我不幸選錯方向,很可能會遇上惡棍、扒手,甚至開膛手。
這一看讓我差點驚呼出聲。
我面紗下的嘴角不禁上揚。一想到哥哥們已經知道我的行蹤,我得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偷偷行動,這趟夢想中的倫敦之旅變得更有趣了。我這個意外出生的妹妹會徹底顛覆他們的想像,讓他們知道我小小的腦袋有多聰明。
「妳現在要去倫敦?」
喔,看來她想知道我那位不存在的丈夫是不是過世了。我點點頭。
終於走出大門後,我鬆了一口氣。
我也沒想到,自己即將冒著生命危險往倫敦東岸前進。
那就太慘了。
「妳穿得一身黑,臉色看起來有點蒼白。」我的新朋友說。這位缺牙的老婆婆戴著一頂巨大的復古女帽,帽簷像木耳一樣向外張開,上頭的橘色緞帶繞下來綁在她的下巴上。老婆婆沒有穿長裙,而是披著一件毛量稀疏的皮草,身穿顏色褪得比白色還淡的上衣和紫色裙子,褪色的裙襬邊緣縫上了全新的穗帶。她像一隻餓壞的知更鳥看見麵包屑一般,充滿期待地看著我,用哄騙的語氣說:「小鴨子,妳家裡最近有人過世嗎?」
我把那撮金髮藏進手心,轉身看見一位身穿長大衣的男子,快速走下大理石階梯,朝我的方向前進。他應該是來自倫敦的其中一位警探。
「學聰明點,小鴨子,不要犯了天下女人都會犯的錯,不要相信男人的承諾。」她靠得更近了,好像準備告訴我一個天大的祕密,卻沒有要降低音量的意思。「讓我教妳www.hetubook.com.com一招,如果妳沒錢,就從妳的裙底脫下一、兩件襯裙……」
小鴨子?這大概是我聽過最詭異的暱稱了。我假裝沒聽到,直接開口問她:「剛剛那個男人是誰?」
繼續待在這裡太危險了,我得盡快離開。
現在我知道了。舊衣店。基普街附近的聖圖克印巷。東岸。哥哥們一定不會想到去東倫敦找人。
「福爾摩斯太太!」雷斯垂德在我身後喊道。
我必須重新思考接下來的計畫。
不過的確,我一直在猶豫該如何丟掉身上這套寡婦裝,換套新的衣服。雖然我有足夠的錢買任何想要的衣服,但訂做衣服需要時間。更重要的是,夏洛克一定會去調查那些資深裁縫師。在走進裁縫店之前,我得先擺脫這身黑到讓人過目不忘的衣服,任何黑色之外的衣服都好,第二年服喪穿的灰色、薰衣草紫或是白色都可以。小小的變化還不夠,我需要改頭換面。但是該怎麼做?從別人家的晾衣繩上偷幾件來嗎?
我的新朋友大概把我的臉紅當作是默認了,她點點頭,更靠近我。「妳現在是不是以為自己有辦法在城市裡討生活?可是親愛的,妳是不是從沒去過倫敦呢?」
他看起來已經開始懷疑我了,我必須轉移他的注意力,然後立刻離開此地。
「你好嗎?」我站在原地,但並不打算跟他握手。
「發生什麼事了,小鴨子?」她問道。
「福爾摩斯太太?」
「他故意留下那些痕跡,好讓你們把這場失蹤當成綁架而不是逃家。他還真是狠心,讓他的母親如此擔心。」
我的腦海中浮現逃家的子爵遺留在祕密基地的訊息,無聲卻滿腔怒火。
然後我想起他媽媽臉上的淚水。可憐的母親。
「你可以把這個交給夫人。」我將那撮金髮塞到雷斯垂德探長手中。「雖然我不知道這麼做,會讓夫人因此欣慰或是更難受。」
除非我一抵達倫敦立刻搭另一班車離開,不管目的地是哪裡。
「但是那扇壞掉的門!還有那個被撬開的鎖!」
我依舊維持前進的步伐和速度,沒有回頭,而是有禮貌地舉起一隻手,在空中揮了一下向他告別。這是從我哥哥那裡學來的,他就是這樣向我揮拐杖。我忍著想直接跑向大門的衝動,繼續往前走。
我溫馨又萬無一失的計和-圖-書畫,計程車、旅館、打入女強人的社交圈和無止盡的等待,現在全都行不通了。我被人看見,還被認了出來。雷斯垂德探長和哥哥夏洛克,他們其中一人一定會在貝爾維德尋找年輕寡婦的線索,然後發現我已經搭上特快火車前往城市。枉費我還精心布局,想誤導哥哥們以為我去了威爾斯呢!他們大概不知道我身上有很多錢,但他們一定會發現我正前往倫敦,而我對此也無計可施。
當我將推理一五一十告訴警方時,我對自己說,這是為了那位可憐的母親。我承認,這樣的想法讓我的良心稍微好過一點。
雷斯垂德盯著我,右手握著子爵的頭髮,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把妳的襯裙拿到聖圖克印巷的卡爾亨舊衣店,就在基普街附近。」那個巫婆繼續滔滔不絕,她隆起的駝背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知更鳥,更像是蟾蜍。「往東岸走,跟著港口的臭味走就對了。記住,一旦找到聖圖克印巷,千萬不要跟其他買家談生意,直接去找卡爾亨。如果妳的襯裙是真絲綢,就能賣個好價錢。」
於是我降低音量,儘可能小聲地對探長說:「種著四棵楓樹的位置。」我為他指了指方向,趁著他轉身察看時趕快離開,拋開淑女該有的慢條斯理,朝著車道另一頭的大門大步走去。
「什麼男人,小鴨子?」
「我很好,謝謝您。我必須說,能遇見您真是天大的驚喜。」他的語氣透漏出了一些線索。他知道我的名字是艾諾拉.福爾摩斯,而且他看得出來我是個寡婦,所以才稱呼我為「太太」。但是,如果我是嫁入福爾摩斯家族的女性,他一定正在猜想,為什麼夏洛克會請我代理調查。「老實說,夏洛克從來沒跟我提過您。」
我無奈地搖搖頭,碎唸道:「反正什麼事也沒發生。」雖然我心裡有數,這只是在自己騙自己。
「那是當然。」我禮貌地點頭致意。「你會和他討論你的家人嗎?」
哥哥一定會向售票員打聽,我的黑色套裝反而更讓人印象深刻。如果夏洛克.福爾摩斯發現曾有一名寡婦搭上前往約維爾、馬基特哈伯勒或是普丁沃爾特的火車,他一定會循線調查。不論是在約維爾、馬基特哈伯勒或是普丁沃爾特,都比倫敦更輕易就能查到我的行蹤。
種種原因讓我開始感到不和圖書太舒服。
「福爾摩斯太太!」
過了一會兒,火車開始緩慢前進,漸漸加速,不斷加速,載著我駛向倫敦。
我僵硬地搖搖頭。
「不好意思叫住您,我以為您知道我是誰。」他走到我面前說:「守衛告訴我們您在這裡,我在想……」他的身材像鼬鼠般嬌小,一點也不像人們印象中的警察那樣強壯威武。但他的雙眼緊緊盯著我,像兩隻發亮的黑色瓢蟲試圖闖入我的面紗,讓我心生畏懼。「我的名字是雷斯垂德,時常和夏洛克.福爾摩斯一起辦案。」
雷斯垂德探長彷彿驚魂未定,緊緊盯著我手上那搓金色的長捲髮,結結巴巴地說:「您是怎麼……從哪裡……怎麼推理出來的?」
聽她說話很辛苦,我很驚訝怎麼有人可以說悄悄話說得這麼大聲,而且還在公共場合,一旁還有男士(雖然他們好像都沒聽到)。我震驚到不知說什麼才好,臉頰像火燒般發燙。
我以前從沒搭過火車,所以對車廂裡的景象感到很新奇:二等車廂被分成幾個小包廂,每個包廂內有兩張面對面的皮椅,可容納四位乘客,就像一個小馬車車廂。我以為火車會像公共馬車一樣開放寬敞,但事實卻不然。售票員帶我走過狹窄的走道,打開其中一扇門。車廂裡坐著三個陌生人,剩下最後一個面向火車尾的空位,我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坐下。
我站在原地,正猶豫該怎麼辦時,聽見前方傳來的聲音,才發現原來自己站在羅勒維瑟莊園前的車道上。
我張開手,把那捲漂亮的頭髮拿給雷斯垂德,接著模仿我那名偵探哥哥,用命令的口吻說:「關於圖克斯伯里子爵,他並沒有被綁架。」
不,情況可能會更糟。他是蘇格蘭場的探長,隨時都有可能會接到關於我失蹤的消息。
大概是她根本沒看到剛剛那幕,不然就是我想太多。或許這種事情天天上演,火車上每天都會有一個戴著布帽、體型龐大的光頭男人盯著車廂裡的乘客。
我嘆了口氣,往座位邊緣移了一下位置,想辦法適應相反的行駛方向。都是我的裙撐——更確切地說,都是我的行李,害得我連坐也坐不好。火車隆隆晃動,速度至少是一輛腳踏車從山丘往下衝的兩倍以上。窗外的樹木和建築不斷掠過,速度之快,讓人眼花撩亂,只想把視線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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