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細讀了頭條新聞。和上次一樣,報紙上刊登了圖克那張看起來像《小公子》的肖像畫。
「什麼?」我立即上前買了一份報紙。
她遞給我一把醜陋但顏色很特別的綠傘,然後從後門送我們出去。她伸出手,我則遵守承諾,往她掌上放了另一張支票,轉身離去。卡爾亨太太不發一語地關上我們身後的門。
「我……」他搖搖頭,別過臉去。「不重要,一切都無所謂了。」
我沒有回答。
「知道。」
但是駝背的老卡爾亨太太卻用身體擋住門口,就像個塞子一樣緊緊卡住。我看到她搖了搖頭,又指向街道遠處另一頭。
為什麼大塊頭會在火車上找人?
他的回答讓我有點生氣。「好的,是說我應該尊稱您為圖克斯伯里子爵,還是羅勒維瑟侯爵呢?」不過我的氣一下子就消了,因為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你希望別人怎麼稱呼你?你逃家的時候用的是哪個假名?」
「妳剛給我的錢都給了附近的店家了,他們都看到了。」
我沒有再繼續讀下去,而是望著出租馬車的等候區。我們面前停著幾輛車身低、速度快的雙輪雙座馬車,以及幾輛笨重但寬敞的四輪馬車;有一些馬匹看起來光鮮亮麗、精神奕奕,也有些馬匹瘦骨嶙峋,晃著尾巴,低頭咀嚼一袋袋的燕麥;有一些壯碩魁武的馬車夫,也有些衣衫襤褸的馬車夫四處遊蕩,觀望生意。我看著周圍的景象,腦中卻在努力回想蕾麗亞夫人的樣子。這三天發生太多事情了,我只記得她的紅色頭髮、大餅臉、碩大的身材,和戴著黃色小羊皮手套的肥厚手掌……
「什麼?我以為濟貧院就是要幫助貧困的人。」
子爵大概是想起了尖嗓子,濕了眼眶,不再開口。
「地上的人?」
他說得對。但我沒有贊同他,而是把注意力轉移到報導的內容:
我點點頭。「你知道是誰要求贖金的吧?」
他回過頭來盯著我。「妳為什麼知道這麼多事情?妳是誰?妳真的是夏洛克.福爾摩斯的親人嗎?」
月亮臉大塊頭和他的小跟班大步走向卡爾亨太太,高高站在她面前,就連瘦弱的尖嗓子都比她還高。如果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承受他們眼裡的怒火。
「那你應該也知道,你還是他們的目標吧?」
「喔,不……」圖克輕聲說道,他的表情更加痛苦了。我不敢說話,繼續不發一語地讀下去。
我們步履維艱地走過幾個街區,隨著疑問在腦海中縈繞,來到了比較繁榮的社區。我們找了一個有草地的公園,草地上有四棵樹,有一群婦女坐在樹下休https://www.hetubook•com•com息,搖著嬰兒車,旁邊還有一個男人騎著驢子正在叫賣。我發現公園旁邊停著幾輛出租馬車,我可以去租一輛車,讓小圖克休息一下,不用再負傷走路。
他又是怎麼知道圖克和西洋帝國號的事?
還是雷斯垂德探長把這些事告訴了別人?或許他終究必須告訴其他人,但他難道不該先確認我的情報的真實性嗎?我前腳剛離開羅勒維瑟莊園,大塊頭後腳就派了尖嗓子到碼頭找人。
我心頭一震,想起我曾看過的那個光頭老婦人,她也是地上的人,在人行道上爬行,頭頂滿是瘡疤。
我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原來她剛剛不在門口,就是去買通左鄰右舍,封住他們的嘴。
「當然。我們都是。」
他為什麼跟蹤我?
……種種跡象顯示,羅勒維瑟的爵位及財產繼承人已經遭到綁架。早上收到的贖金要求信非常簡短,內容是用從期刊剪下的字母拼貼而成。歹徒要求羅勒維瑟家族準備一大筆錢,並且等待下一步指示。贖回子爵的代價之高,讓羅勒維瑟家族要求對外保密。由於目前沒有直接證據顯示子爵已經落入歹徒手中,警方建議暫時不要支付贖金。然而羅勒維瑟家族為綁架案僱用的超自然搜查家蕾麗亞夫人則是強烈建議支付贖金。蕾麗亞夫人告訴羅勒維瑟家族,根據她靈界朋友的消息,子爵不僅在歹徒手中,而且身處險境,只有乖乖配合歹徒的要求才能救子爵一命。蕾麗亞夫人……
她臉上沒有一絲笑容,語氣和態度也不像知更鳥那般雀躍,更沒有叫我「小鴨子」。
卡爾亨太太十分體貼,沒有立刻進到屋裡,而是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她進來找我們的時候,我已經恢復體力。我在後面的一個房間裡找到水龍頭,拿了一片已經褪色的紅色法蘭絨方布用水浸濕,幫圖克擦擦臉。子爵坐起身來,我這才注意到他傷痕累累的腿。我輕輕擦拭汙垢和鮮血,儘可能不要弄痛他。就在我研究他腿上的傷口和瘡疤時,我們的救命恩人走進門,然後轉身把店門關上鎖住,拉下百葉窗,像一隻蟾蜍般緩緩朝我走來。
下一秒,卡爾亨太太又突然出現,背對我們站在外面。她的衣服從後面看起來就像龜殼,腰際處穿了一條圍裙,在背面打了一個結。
兩個流氓轉身離去。
陽光灑在店門口,看起來就像環繞在她身邊的聖光。
那不是真的新鞋,而是一雙用和圖書舊靴子的碎皮革拼湊而成的新鞋。
「我們應該去報警。」
「大概吧。」子爵的眼神飄開,盯著腳上新鞋子的鞋尖。
綁架案出現重大進展
今早,圖克斯伯里.羅勒維瑟子爵的綁架案出現重大進展。貝爾維德的羅勒維瑟莊園收到一封未簽名的贖金要求信,儘管雷斯垂德探長已經握有重大線索,找到了小子爵藏在樹上的航海用具……
相較之下,我自以為不幸的命運根本不值一提。
為什麼?為什麼?我只有和雷斯垂德探長分享過這些情報,那個什麼超自然搜查家的什麼夫人有偷聽到嗎?
「什麼意思?你打算怎麼辦?」
大塊頭,那個討人厭的惡棍。
我沒有說話,等他整理好頭緒。
他是綁架犯嗎?
他為什麼認為我知道圖克在哪裡?
我覺得把自己的事告訴他並不安全,他知道的已經太多了。幸好一個賣報童從街角往出租馬車等候區走來,他的叫賣聲打斷了我們的對話。「最新消息!圖克斯伯里.羅勒維瑟子爵綁架案,綁匪要求贖金!」
他抓圖克想要做什麼?
我頓時鬆了一口氣,原本往前倚在舊斗篷上的身體終於放鬆往後靠到牆上。
嗯……
「全世界都看過你的肖像畫了。」我半開玩笑地告訴他,但是他沒有馬上回答。我看了他一眼,只見他的臉漲得通紅,應該是覺得既羞赧又難堪。
我站起身,僱了一輛馬車,一輛靈活快速的雙座馬車。我希望我們出現在眾人面前時看起來有模有樣。圖克像紳士般伸出他的手,把我扶上馬車。坐穩之後,我對馬車夫說:「去蘇格蘭場。」
我告訴她:「如果妳能提供我們需要的東西,我會給妳更多錢。」
我赫然發現,這些進展不過發生在我消失的隔天。這幾天發生了好多事,我幾乎已經忘記自己才離開蕨谷莊園三天而已。
最後子爵終於開口:「情況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樣,我是說碼頭的環境。海水很髒,工人也是,而且他們也看不起打扮整潔的人。他們覺得看起來乾乾淨淨的人都是勢利眼,甚至連乞丐都會朝乾淨的人吐口水。我的錢、靴子甚至長襪都被偷走了,他們連地上的人也偷。」
在倫敦度過的這兩天讓我大開眼界,明白自己以前有多無知。
他怎麼知道派尖嗓子去碼頭尋找圖克的下落?
「卡爾亨太太?她怎麼可能看報www.hetubook.com.com紙,她根本不識字。貧民區裡的人都是文盲,妳在碼頭附近有看到任何人賣報紙嗎?」
一回到街上,我開始拖著腳走路,拿著收起的陽傘在地上敲敲打打,假裝半盲。這麼做除了偽裝身分,也是為了掩飾圖克的腳傷。雖然目前他的腳走起路來沒有困難,但還是會痛,所以讓他假裝陪著我慢慢走。我們的衣服看起來不舊不新,打扮看起來不貧不富,只求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可不希望再讓大塊頭找到我們。
他說:「我必須回家。我不能讓那些可惡的壞蛋得逞。」
「我不知道。」
就這樣,我們躲在卡爾亨舊衣店一樓髒亂的廚房裡,她自己則住在樓上的三個房間。我們滿懷感激地喝了她煮成塊狀的稀飯,接著睡了一覺。我睡在一張散發異味的沙發上,圖克則睡在地上的被套裡。我們甚至還用海綿擦洗了身體,並且為圖克腳上的傷口敷上牛乳製成的藥膏,用繃帶包紮起來。我和圖克打算隔天偷偷從後門溜走。我們不僅恢復了體力,還拿了店裡的二手舊衣喬裝打扮一番,然後將身上原來的衣服丟進廚房的爐灶裡燒掉。
我們沒有再和卡爾亨太太說過話,甚至沒有自我介紹。她面無表情,一個問題都沒問,我們也三緘其口。我和圖克也沒有說話,就怕卡爾亨太太聽見。我不信任她。如果她發現我的錢藏在哪裡,一定會全部偷走。所以我沒有在卡爾亨太太面前脫下衣服,也沒有脫下馬甲,甚至睡覺時也穿在身上。我原本如此厭惡鄙視,而且一次也沒有拉緊過的馬甲,如今成為我最珍貴的財產。這個製作精良、做工扎實的馬甲救了我一命,這些鋼條裙撐和襯墊不只撐起我的身材,還保住了我的錢財。
子爵的聲音越來越小。「不管是哪種衣服都無所謂,我從來不知道……」
他的話沒有說完,我想他大概還在想瞌睡蟲,在想地上爬的老女人和她們半死不活的樣子,又或者是在想他赤|裸痠痛的雙腳、可怕的碼頭,還有尖嗓子把他當狗一樣踹。
「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我走進去求濟貧院的人給我一雙鞋子,然後……他們開始嘲笑我,還用棍子打我,把我趕走。接著……那個混蛋……」
他點點頭,不再追問我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大概是因為我看起來無所不知的樣子。
「圖克。」我叫他。
我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報紙。圖克悶悶不樂地問:「那是我的肖像畫?」
我們跑進一間又髒又亂、擠得像烤箱一樣的陰暗小房間,終於可以好好喘口氣。其中一面牆上掛滿了斗篷和披風,於是我們鑽進布料皺褶中,將自己藏起來。我依舊全身顫抖,握緊雙hetubook.com.com拳,盯著前門,想知道剛剛的賄賂有沒有成功。
「你還想去海上漂泊嗎?」
我不在乎卡爾亨是不是她的真名,我只希望她永遠不會發現我的小祕密。我們從頭到尾只討論生意:希望她能提供一套布料不要太厚的西裝、一頂帽子,還有一雙合腳的鞋子和厚襪子給子爵;我則需要一件女版襯衫和一套裙撐,或是一件鉛筆裙,像打字員或櫃台小姐穿的那種,材質要夠扎實,最好還要有口袋。我還需要一件有口袋的夾克,最好是下襬寬鬆可以蓋住裙頭的。另外,樸素的手套和設計不至於落伍的帽子也在我的清單上。如果可以的話,我還希望她能幫我整理一下頭髮。
「聽到你要回家,我很開心。」我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道:「你的媽媽一定會欣喜若狂,她見到你時一定會嚎啕大哭。」
儘管如此,她冷酷的表情還是有幾分誠懇。「錢給得越多越好。要是大塊頭知道了,一定會把我大卸八塊。我必須確保事情萬無一失。我可是為了你們賭上自己的性命。」
拿掉寡婦的面紗後,我有一種赤|裸的感覺,好像全世界都能認出我的臉。但其實我的喬裝很成功,就連親生哥哥都不一定認得出我。我彎下腰,透過小小的夾鼻眼鏡看著鏡中的自己,看起來就像隻奇怪的金屬鳥。我戴著一頂茂密的假髮,蓋住了額頭,加上夾鼻眼鏡的修飾,幾乎就像換了個人一樣。我在假髮上戴了一頂有花邊和羽毛裝飾的草帽,就像在城市裡汲汲營營的年輕女子戴的那種廉價帽子。
「躲到桌子下!」圖克小聲地說。
「他們管地上的人叫瞌睡蟲,因為那些人總是在打盹。我從來沒看過那麼虛弱的人。」子爵的語氣變得更加沉重。「我看過一些老女人,身上什麼都沒有,甚至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她們會坐在濟貧院的階梯上半睡半醒,沒有地方靠著頭,也沒有精神乞討,幾乎就像死人一樣。有時會有人丟一分錢給她們買茶喝,她們就會爬過去撿起那一分錢。」
我不再嘻笑,認真地問他:「但要是有人看到報紙認出你來怎麼辦?例如卡爾亨太太?」
「然後她們會再爬回原處,就這樣一直坐著。」圖克繼續說,聲音更加微弱,而且充滿痛苦。「她們一個月可以進去濟貧院三次,每次可以吃一餐,睡一晚。只有三次。如果她們想要再進去,就會被關起來,罰做三天的苦工。」
「我不能回去。」他說:「我一輩子都不回去。」
他說「一起處理掉」是什麼意思?
……警方積極調查後,已經在倫敦碼頭找到許多目擊者,自稱曾在子爵失蹤那天在碼頭附近看過他……和-圖-書
「不準那樣叫我。」
「你一定可以說服你媽媽,讓她知道你不喜歡穿得像《小公子》一樣。」
看著她閃爍的眼神,我也知道她說的並不全是實話。她頂多只會分給他們幾先令或幾英鎊。
我搖搖頭,看著窗外和前門,做好隨時逃跑的準備。外面的行人紛紛散開,為大塊頭和尖嗓子讓出位子。他們沿著街道兩側搜查,四處觀察。大塊頭抓住一個遊民的衣領,把他高高舉起,讓他雙腳幾乎離地,並且對著他的臉大聲咆嘯。可憐的遊民馬上朝我們的方向指了指。卡爾亨太太則不見蹤影。
我思考了一下,才轉過身看著圖克。他的臉色蒼白,稚嫩英俊的臉龐也回看著我。
我身邊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我必須回去。」
「我還需要一把陽傘。」我告訴卡爾亨太太。
圖克則是像收起的畫架一般滑到地板上。
從被監禁在船艙裡一直到現在,我和子爵幾乎沒說上幾句話,如今終於脫離險境,我轉過身對著他笑了笑。
「所以,妳昨天還是一位悲傷的寡婦,今天就成了一個又臭又髒的逃亡姑娘?」她繼續說,說個不停。「這個男人又是誰?妳還沒介紹我們認識呢!而且妳手上那塊布是我吃完飯後用來擦嘴的。」
我站起身回答。「饒過我們吧,我已經付妳錢了。」
我的擔心顯然是多餘的。街上一片吵雜,身旁的人們都在忙自己的事,根本沒心思理我們。倫敦就像火爐上的大鍋,無時無刻隨著庸碌喧囂的人流翻騰不已。手推車旁的男人大聲叫賣:「薑汁汽水!新鮮冰涼的薑汁汽水滋潤您乾渴的喉嚨!」一輛水車緩慢前進,後面跟著幾個男孩,拿著掃帚正在清理鵝卵石。一名送貨員腳踩著我看過最奇怪的三輪車,兩個車輪在前,一個車輪在後,把手上還繫著一個大箱子。一旁街角處站著三個黑髮小孩,用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在唱歌,他們的和聲就像天使降臨般美妙;中間的那個孩子手拿一個陶杯,希望能從我這得到一分錢。在三個小孩身後,一名穿著破爛的男子站在梯子上方,手中拿著油漆罐和刷子,正在張貼一份廣告;廣告上的商品是一種獨創的黑色棺材,採用防風抗潮的橡膠材料包覆而成。一名身穿白色麻布外套和白色長褲的男人拿著鐵鎚,在某間房屋門上釘了一張隔離通知。我很想知道臭氣熏天的泰晤士河邊正在流行什麼疾病。不知道在大塊頭的船上待了一天,會不會有染上霍亂或猩紅熱的風險。
我的口袋裡裝著一些錢和其他派得上用場的東西,都是我從胸前的小袋子裡拿出來的,其中有張清單——我晚上睡不著,將這幾天心中的疑問都寫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