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看到繩結處卡了一撮棕色頭髮——是我的頭髮。應該是行凶之人將絞刑繩在我脖子上越拴越緊時一起扯下來的。
我隨機選了一條與昨天或前天晚上不一樣的路線,大步穿過狹窄幽暗、幾乎沒有煤氣路燈的羊腸小徑。少了東倫敦那些小康人家的手持油燈或華麗的大燭臺,也沒有富人家中的嶄新電子燈具,這兒的燈光稀微且微弱不定,飄浮或可說是沒入飛揚的塵汙中。寒冷中的倫敦好似蜷成一團,自成一格,令人屏息。
聽見我朝她接近的腳步聲,那名老婦人害怕地用手掩住自己的抽泣聲。不過她認出我之後,便又開始更大聲地啜泣,這次是因為她鬆了好大一口氣。許多像她一樣的人都知道我是誰,她輕聲叫道:「姐妹……街頭姐妹。」並將一隻手顫巍巍地朝我伸來。
然後,我向後退了一步,轉身離開。希望她能了解,我將自己能做的都已經為她做了。
在燈光下,看得出這個婦人的臉龐其實並不蒼老,只是擁有許多歷經滄桑的痕跡。她骨瘦如柴,為飢餓及佝僂病所困。她是連付出八便士借宿旅社都沒辦法的寡婦或老姑婆,還是被丈夫酒醉的毆打趕入夜色中的淒涼女子?我想我永遠不會知道。
「她死了嗎?」
我擠入扶手椅,試著停止喘息,因為每一口氣都讓我的喉頭發痛。我閉上嘴,一次又一次反覆地吞嚥,想吞下那陣陣疼痛,和我先前受到的屈辱。
我分心了,感覺到身後的動靜時,一切已經太遲。
陣陣細微的聲響傳來,或許是鞋子的皮料摩擦街上結凍的土壤及碎石的窸窣聲,又或許是某種邪惡氣息的嘶嘶聲。當我受到驚嚇地張開嘴,甚至跳和_圖_書著轉過身來時,某個東西環繞我的脖子,束縛了我。
我將一雙厚實的針織長襪套上她的腳,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我非常確定是我獨家的發明:一個塞滿紙卷的大錫罐,裡面倒滿了石蠟。我點燃一根火柴,並將之置於這個奇怪的輕便火爐上,又把火爐放在婦人身旁的門口處。火爐開始燃燒,像一支超大的蠟蠋,散出高溫,雖然大概只能持續一小時左右,但也足夠讓婦人暖起來了。
我大步向前,冷得顫抖。隨後我聽到了些什麼,恐懼隨之而來。
某個看不見的東西,就在我身後。
我希望火爐的位置夠隱密,才不會吸引一些不速之客。
女性胸衣的綁帶。
「她還有呼吸嗎?」
我站在原地搖晃不定。我緊閉著眼,意識到是那個以鯨魚骨固定的高領救了我自己。這就是為什麼倫敦的員警也是身著高領緊身上衣。一想到這麼簡單的凶器就能威懾全城包括警察在內的人,不僅令人訝異,同時也感到恐懼。
絞刑繩。
我不得不慢慢摸索才能走下昏暗的樓梯,自然是因為這間破如茅舍的屋子並沒有裝設任何煤氣燈。我在黑暗中笨手笨腳地找著鑰匙孔,並用我的彈簧鎖匙打開前門,走出門外便將身後的門重新鎖上,然後快步離開,免於巡夜人發現我住處的可能。
慈善姐妹從不說話也不發出聲響,因此我無聲地將自己帶著的毯子蓋到她身上,並將她包裹起來。我覺得自己就像隻又大又瘦的黑母雞坐在小雞身上。這張毯子是我用一塊又一塊的舊衣料縫製的,根本殘破不堪,但更好的料子都有可能會遭不肖之徒盯上,終究這些最https://m•hetubook•com.com需要的人反而留不住,所以只能將就如此。
意識到並非是勇氣或機智救了自己,我既害怕又難過。我完全忘了自己的武器,只像個手足無措的傻瓜般又踢又抓,根本與其他受害的女性沒什麼不同。不論有沒有我的高領,若沒有那些醉漢恰巧經過,我應該早已遇害。沒錯,我覺得一定是他們打斷了凶手的行動,不然凶手怎麼可能把自己精心設計的凶器留在我的脖子上呢?
躺在壁爐前地毯上的是……
我給了她一顆蘋果、一些比司吉和一個肉餅,全都出自烘焙師而非街頭小販之手,所以應該沒有混入貓貓狗狗的肉,而是使用衛生且品質好的肉品製成。
我輕手輕腳地溜出自己的房間。一如往常,圖柏太太早早就回到臥房就寢了,即便她還醒著,這位失聰的小老人也不可能聽見我離去時小心翼翼的步伐。由於我一直把修女袍藏在床架裡,因此我很確定,圖柏太太不會知道她的空房裡還有另一個人,與那位年輕、和善的祕書蜜雪莉小姐同住,而且竟是位骨瘦如柴、晝伏夜出的慈善姐妹會成員。
我的油燈只能照亮腳下幾步之內的路石,其餘只剩眼前烏黑的夜霧,因此我讓悲愴的哭聲引領著,最後找到一個蜷曲在一扇門前的老婦人,正試圖用一條只能蓋住她的頭及肩膀的披肩取暖。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慢慢解開高領上的釦子。
我顫抖的手指感覺仍有什麼還掛在我的脖子上。
我戴著有黑色鑲毛襯裡的手套,將燈提高並開始搜索屋子的後門跟巷弄之間,警惕著任何危機的線索、任何憤怒的口角、尖叫聲,或身後的腳步聲。和_圖_書
緊緊勒住我,越勒越緊。
是陣陣低落、沉悶的啜泣聲。彷彿那人已生無可戀,哭泣變得像是種本能,流出眼淚只是為了吸入空氣。
「姐妹,真的很謝謝妳。」這位婦女似乎沒辦法停止啜泣,但我想在我離開後,她會停下來的。我很快地塞了幾先令給她,那足夠支撐她好幾天的食宿費用,但也沒有多到讓她可能因此被害的程度。
她的感激讓我覺得自己像個騙子、冒牌貨,不值得這樣的感謝,因為外頭有太多像她這樣的人,我卻不可能把他們一一找出來。
「穩著點,夥伴。」
我也留意哭聲。
是綁帶。
這晚,沒有柴火的窮人只能從馬廄後面的糞草堆裡偷些稻稈來燒,興許如此還是可能無法活到早上。
可能有人會非常疑惑,為什麼一位舉止溫柔的年輕小姐要在這樣的情況下出門。我也沒辦法完全理解為何自己非得出去夜遊,或許我有點偏執的傾向,總想去追求、去冒險、去搜索、去查探、去找尋。發掘、覓跡、尋蹤,或許今晚,就有人需要我的幫忙才能活下去。
突然間,我感到一陣噁心以及一股怒氣。我抓起那骯髒下流的東西,直接丟入火中。
在這兒,煙囪的裊裊、煤炭的縷縷、木柴的緲緲與泰晤士河陣陣拂來的溼氣化為午夜的寒意,浸透衣物,滲入骨髓,讓人宛若身處在比冰還刺骨卻從未凍結的寒霧中。這樣的天寒地凍且伸手不見五指,迫使人們能躲則躲,連旅舍的階梯都睡滿了遊民。
他們的手伸向我,但我拒絕了他們的幫忙,因為他們酒醉又站不穩,我就只是站不穩而已。我隨即就逃跑了。
我以前聽說絞刑繩用的都是金屬絲,這組卻是在木棍和圖書上綁了光滑的白繩結。
「或許是厭惡宗教的國外叛亂分子。」
其中一個人彎下腰,並掀起我的面紗。
「小心,姐妹,妳會跌倒的。」
我似乎恢復意識之後,第一個所見的就是黑暗中的光線。但並非是宜人的光線,而是不停閃動的橙色邪光。一眨眼,我脫離了黑暗,感覺到身下又冷又硬的街道,並發現自己幾乎是倒在火中,一灘油從我破掉的提燈中滲漏出來,大火恣意燃燒。透過雀躍的火光,有三、四個男人盯著我看,因為夜幕與濃煙、混亂與疼痛,還有我的面紗,因此這段記憶非常模糊,與他們喝醉酒時所說的話一樣不清不楚。
修女袍及罩在袍外的厚重羊毛斗篷都縫了許多深口袋,裝滿各種我可能會需要的物品,有殘留的蠟芯和木火柴、一些先令與便士、保暖的針織襪子、帽子、手套,還有蘋果、比司吉,以及裝了白蘭地的隨身酒瓶。我一隻手拿著自己縫製的毛毯,另一隻手則提著油燈。
勒住我的並非是誰的手臂,而是一條條死劫蜷繞在我的脖子上,越勒越緊,掐入我的皮膚。我無法思考,也碰不到自己的匕首,只能丟下手中的提燈,伸手抓住那個「東西」。不論纏住我脖子的究竟是什麼,我仍逐漸感覺到自己快要斷氣。我痛得全身扭動,嘴裡發出無聲的尖叫,視線慢慢模糊不清,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儘管生起了火,但我仍感覺很冷,不僅是因為夜晚的冰霜,還有絲絲寒意滲入靈魂深處,我得上床窩著。
「女士,妳急什麼呢?」
若用軍事用語,可以說我「撤退」了,只是手腳有些慌亂。我沒抽出武器www.hetubook.com.com,只有驚慌失措地吞下眼淚。我幾乎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誤打誤撞地回到住處,但總之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身體不斷顫抖。我點亮每一盞煤油燈、每一支蠟燭,也點起爐火,毫無節制地扔進木柴和火炭,直到我確切感受到一絲溫暖和光亮。
力氣大得嚇人。
「你們有人親眼見到他嗎?」
微醉的歌唱聲及酩酊的叫喊從隔壁街上傳來,隱隱約約地飄進我耳裡。是一個酒吧,居然還開著?我對於有人允許這件事而驚訝,當局的確是……
這人看了我一會兒,我才把他的手揮開。這麼無禮的舉動讓我從……昏迷中驚醒?不能說我是昏迷而倒地,不能如此輕巧地帶過,我是被勒得半死,絕對不僅僅是昏迷而已。
不久後,我就聽見了。
確實是精心設計。握柄是光滑的棕櫚木,可能是取自紳士的拐杖,與橫行街頭的惡人形象根本不符。至於勒繩呢?
某種異樣的存在,又長又滑又軟,彷彿有一條蛇攀著。儘管我的喉嚨很痛,但我還是叫出聲來,並伸手抓向那東西,往地上甩去。
無論如何,我努力眨眼恢復意識,花了一會兒的時間。我記不太清楚。我應該是趕走了那個掀我面紗的男子,然後一邊再把面紗拉回來蓋好,一邊滾離火旁,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我全身顫抖得厲害,強迫自己再睜開眼,認真研究那個令人噁心的凶器。
我還在忖度之際,已經來到距離住處相當遠的地方了。我走進房子之間的一道幽暗間隙,並點燃隨身帶著的油燈。我那早已凍僵的手指幾乎沒辦法好好地使用火柴。
「街頭姐妹,願上天祝福妳!」她在我身後大聲喊道。
「究竟是什麼樣的惡人要勒斃我們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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