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頭髮是個問題。要想成為女人,我必須把頭髮盤起來。女孩往往都是裙子短頭髮長,而女人就都是裙子長頭髮「高」。白天時,淑女身上的每一寸幾乎都不能沒有遮掩,只有耳朵似乎總得露出來。
「不了,貝利夫人,非常謝謝妳。我想,我得回去工作了。」我微微笑並搖搖頭。
我得知道更多細節才行。
我回到前屋,從辦公室進入拉格斯汀博士裡面的辦公室,然後吩咐喬帝說我不想被打擾。往往一整晚化身為慈善姐妹之後,白天的我都待在拉格斯汀博士的辦公室裡小睡。喬帝認為我一定又會裹著阿富汗針織披肩,在拉格斯汀博士舒適的印花棉布沙發上睡好幾小時,所以他露出譏諷的笑容,我則完全視而不見。
我需要起身,動一動,做些什麼。
惡意與惡行——不,遠超出惡行,那是我還無法找出詞彙比擬的罪孽。
這樣可不行。我怎麼還像個孩子一樣地想要媽媽,真糟糕。如果母親在這裡,她會怎麼說呢?完全料想得到。「艾諾拉,妳自己一定就能做得很好的。」
關上我的「更衣室」之前,我穿上了漂亮的皮裘,再搭配一個精巧的暖手筒,接著走向靠另一面牆的書櫃,把手伸向另一本厚書——《天路歷程》的後頭,熟練地操作起隱藏的門閂,隨後便從拉格斯汀博士辦公室的暗門溜出去了。
我還擱下了艾薇.蜜雪莉的假髮和耳墜等等,待我站穩腳跟,諷刺地只剩下最重要的胸衣了。
我接過第二杯茶,伺機而動,某個貴族的名字正是訊號。
噢!不!怎麼又是那些過時的偽科學。我打斷問道:「聽說女王曾為了給人家看顱相而剃頭是真的嗎?」
事發三天後,我終於能說點話。我回到拉格斯汀博士的辦公室,想自在一點,不論是身體還是大腦,並且讀一讀自己不在的這陣子累積的大疊報紙。
然而這無法撫慰我內心的忿忿不平與難過委屈。儘管我小時候很常從腳踏車、馬匹和樹枝上摔下來,早已習慣身體東痛西痛,但被他人殺得如此措手不及,我還不太能調適過來。我之所以無法嚥下圖柏太太給我準備的湯品和果凍,並非全是因為喉嚨的疼痛,也是因為先前感受到的那股惡意令我作嘔不已。
和_圖_書我則決定用這個衣櫥大小的空間收藏別的東西。
儘管我對胸衣的意見很多,但我仍然穿著,卻是作為保護我的好夥伴,而不是緊勒著我的虐待狂。於我而言,胸衣不是束縛,而是保護、偽裝和需求集結而成的自由。胸衣內除了插了匕首,還有胸圍集中鋼圈(其中我藏了很多實用小物,包括我那筆英格蘭銀行票面的小錢),後面還夾著臀墊,我才能和那個沒身材的艾諾拉.福爾摩斯看起來大不相同。
管家回答後,廚師就插話,數分鐘的妳一言我一語,整件事就幾乎成形了——至少在我的腦海中是如此,猶如建築物從迷霧中浮現。
和她們兩人同桌,我小口喝著茶,簡短應答著她們的噓寒問暖,隨後兩人又聊了起來。貝利夫人前一晚去音樂廳觀賞一名催眠師的表演,她說道:「催眠師是一個眼神凶狠、胖胖黑黑、眉毛濃密的法國男子,他的助手——一名身穿法式緊身長袍的少女靠在躺椅上。催眠師如常要少女盯著一個亮閃閃的東西看,這次表演用的是一支點燃的蠟燭。隨後,催眠師在少女面前打了幾個響指,彷彿將『生命的信念』撒在少女身上,然後按慣例讓念力傳至她的全身上下。他幾乎貼在她的身上,但實際上並沒有碰到她,躺著的她雙眼睜得老大,活像具屍體。他要她吃下肥皂,她就開始嚼肥皂,當成在吃太妃糖一般。他一說她是隻小馬,她就開始嘶叫。他說她是座橋,然後把她抱起來,讓她撐在兩張椅子中間,她就像塊石頭般一動也不動。他在她的耳邊開槍……」
「還是個丟臉的男爵,應該把他驅逐才對。」管家的眼中滿是熱切並且低聲說道。
但今天,頸部浮起了腫塊,加劇了喉嚨的疼痛,我突然間強烈意識到——我想要某物,或是某人。
對於這些問題,我沒有答案。
「喝茶嗎?」貝利夫人跳起身去燒開水。
與綁帶有關。
我在床上躺了兩天,只靠比手畫腳與圖柏太太溝通,因為我的喉嚨很痛,幾乎說不出話,這樣的小病在這個時節相當常見,我覺得她應該沒有多想。睡袍皺起的荷葉高領遮住了我瘀青的脖子。
「尤斯塔斯?我覺得不認識。」費茲西蒙斯太https://www.hetubook.com.com太說道。
我咳了一會兒,讓她們注意到我並關心我,便開口問道:「他和尤斯塔斯.阿利斯泰爾先生認識嗎?」
我點亮蠟燭。因為房內沒有爐火,我冷得直發抖。褪去艾薇.蜜雪莉廉價的荷葉邊府綢洋裝,以及總是刻意戴在身上的圓形胸針。其實胸針與匕首的握柄焊在一起,表面上雖然是別在胸前的飾品,實際上則是方便讓武器握柄突出鈕釦間的機關。我移動了下胸針,帥氣地從胸衣中抽出匕首,並在將之放下前欣賞了一會兒那閃亮、輕薄、鋒利的刀身。
為了避開他人耳目,我從房內把門鎖上,並把厚重的粗布窗簾拉緊。我隨後打開噴氣吊燈照亮灰暗的房間,走向內牆的第一個書櫃,單手探向一本厚厚的教皇亞歷山大文集後頭,鬆開一道無聲的閂,然後將書櫃左緣朝我的方向按了一下。因為機關內的鉸鏈安裝得十分巧妙且上滿了油,所以指尖才出了力,一點聲響都沒有,整個書櫃就像一扇門般打開來,裡面有個小房間。
我坐著、聽著,努力掩飾自己的不耐煩。想當然耳那些全是猴戲和爛招。隨著科學進步,好幾年前就已沒人相信催眠、屍體通電復活、旋桌術、筆仙等愚蠢的騙人把戲了。
她們完全不敢置信(也難怪,畢竟是我當下編出來。但我很確定,這之後一定會傳開),但也沒什麼不可能:這位夫人和那位夫人舉行了請神儀式、某某男爵又夢遊、幾位年輕的上議院議員曾嘗試吸笑氣等等,我終於成功把主題換成上流社會的有趣怪癖。和大部分的家僕一樣,這種事她們兩人全都知道。醜聞或許不一定都能上報,但只要各家的奴僕交頭接耳,倫敦就沒有哪個家的事情算得上是祕密。
我不想再孤獨一人。
沒有人可以安慰我。
「好極了,非常謝謝妳。」
我正希望他和其他僕人都這樣想。
很好,直到媽媽hetubook.com.com捎來消息之前,無論是關於媽媽的事,還是夏洛克的麻煩,我都無能為力。與此同時——雖然我非常想伸張正義,甚至報一箭之仇——但此刻,儘管那個未知的勒頸犯令我心煩意亂,我也什麼都做不了。
而且為什麼用這麼怪異的凶器?
「……他還邀請我們上臺去驗一驗少女是否真的進入催眠狀態。一個男人捏了捏她,男人的老婆拿著嗅鹽在她鼻子下晃了晃,我則是直接拿帽針戳她,但她連抖都沒抖一下。我們都驗完後,催眠師用他的手再次進行催眠,她就跳起來了,而且滿臉笑容。隨後兩人離開舞臺,我們就很用力地拍手歡送他們。接著上臺的是一位顱相學家……」
經過一番思考,我站起身來,穿過重重通道回到廚房。廚師和管家正好在那兒喝早茶,兩人看到我都驚呆了,開始表現得戰戰兢兢,因為平時我都是直接搖服務鈴找他們,今天是怎麼了?
今天我得變成一個淑女,但通常淑女都有女僕為她們整理頭髮,我卻沒有。
當然,現在就期待媽媽的回應的確太早,但我仍然會不由自主地想要尋找,我想要……
「尤斯塔斯先生只是個男爵,妳不知道嗎?」廚師說道。
艾諾拉,孤獨的艾諾拉,沒有人與我並肩同行。
目的是什麼?想從我身上奪走什麼?
我一直把媽媽的這句話當作是稱讚。
沒有人可以傾訴。
「蜜雪莉小姐,要再來一點茶嗎?」
我覺得這裡是以前靈媒藏匿作怪夥伴的地方。
敬愛的瑟西莉.阿利斯泰爾小姐是尤斯塔斯先生的次女,現年十六歲,尚未出閣,上週二不知所蹤,當天早上就在她房間的窗邊發現一把梯子。瑟西莉小姐的女性友人們受到警方訊問後,供稱自從去年夏天,有位年輕男性一直接近瑟西莉小姐;當然兩人接觸時,她們都陪在瑟西莉小姐身邊。「難得沒人管,這些女孩想必都自顧自和-圖-書地騎馬、騎車、逛街,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也就是說這名男子衣冠楚楚但身分不明。
但毫無疑問的是我可以善盡自己的天職:做好一位搜查家。我可以為尤斯塔斯.阿利斯泰爾失蹤的女兒做些什麼,我已經對自己發誓,為了「拉格斯汀博士」的第一個案子,必須找到她。
淑女從書櫃後走了出來。我身上是一襲灰色的精紡外出洋裝,雖然有些許樸素,款式也有點過時。當然胸口中央也別了一個胸針,只是這個橢圓的珍珠母胸針格外別緻,可想而知我的匕首不止一件。
「請坐,蜜雪莉小姐。」管家費茲西蒙斯太太一邊說,一邊讓出最靠近爐火的位置。
停下來,艾諾拉.福爾摩斯,現在就停下妳的哭哭啼啼。
「當然。」我的話還沒說完,貝利夫人就鬆了口氣,並大聲回答。身體不適的確能解釋我為何出現在這裡,廚房是整間屋裡最暖和的地方,因為壁爐、火爐和熱水壺全都在這兒。
但我深知,任何相伴的基本條件就是不能暴露我的身分。至少在往後七年,直至我在法律上成年為止,每個知道我真實身分的人都可能對我造成威脅。喬帝如果知道太多一定是個危機,圖柏太太也一樣。雜貨店和麵包店的人提供我送給窮人的食物,洗衣服的太太幫我洗過各種稀奇古怪的服裝,白鐵匠替我造了匕首,各個都有風險。我有想過養隻寵物,但即便是一隻狗,只要在錯的時刻認出我,都有可能會毀了我。如果蕨谷莊園的老牧羊犬雷金納德以某種方式來到倫敦遇上我,無論我如何偽裝,牠必定會一邊開心狂吠一邊撲向我,如果藍恩管家和他太太也在雷金納德身邊,藍恩太太一定會喜極而泣,畢竟她一直以來都扮演著媽媽的角色,比——
「貝利夫人,我覺得不太舒服,喉嚨真的很痛,妳可以……」我嘶啞地對廚師說道。
「丟臉?怎麼會?」為了讓反應符合她們的期待,我表現出又震驚又好奇的樣子。
什麼樣的男人攻擊女人時,會拿用來打學生的藤條和……胸衣當凶器?胸衣可是女性的私密衣物,為了把上流社會的女子塞進可笑的洋裝而生,意圖讓女人都成為社會的花瓶,不僅常會使人昏厥,還可能導致內傷或死亡。我之所以從和_圖_書麥考夫和夏洛克身邊溜走,很大一部分都是為了逃離胸衣綁帶的束縛,這樣一來就沒有寄宿學校來折磨我,試圖讓我的腰圍減半。但現在竟有人用那個……纏住我的脖子。
「他的女兒瑟西莉小姐可丟光他的臉了!淨幹些齷齪事!」
我在報紙上看到了我留給媽媽的訊息。我先前就把內容寄到了艦隊街,卻沒找到媽媽給我的訊息。
攻擊我的應該是個男人吧?還是某個瘋女人?
除了前面提到有座面向壁爐的沙發之外,我還為這個虛構人物的小房間準備了一張霸氣的辦公桌、一張為客戶準備的皮革扶手椅,以及家具下華美的土耳其地毯。兩扇遮得嚴實的窗戶間有個高高的書櫃,其餘三面牆也都擋滿書櫃,中間隔著燃氣燈與燈下用來反射光線的長鏡。這麼多的書櫃全是前房客留下的,他是一位所謂的靈媒,之前都在這個房內舉辦降靈會。
收藏我現在需要的東西。為了到男爵家時可以受到歡迎,我不能以艾薇.蜜雪莉的身分前去,需要好好改變一下。
除了各種墊子、保護措施和襯裙外,我脫得一件不剩,在臉盆前彎下腰,洗去臉上的濃妝豔抹,然後扮了個醜臉,因為這些一直放在密室裡的水都快結冰了。隨後我望向鏡子,淺褐色的長髮下,一張又長又素又黃的臉也回望著我。
經過進一步的盤問並搜索瑟西莉小姐的書桌後發現,瑟西莉小姐與該名男子持續通信,完全略過了該有的正式引薦與知會父母的正當流程。警方雖然只掌握了該位男性的名字,但仍在短短四天就找到這位無禮之徒,原來他是當地一位店主的兒子。不明白自己的身分地位,應該是妄想高攀,如果真的修成正果,一切就太遲了。「嫁給他是很糟,如果沒嫁的話就更慘了。」但最後卻發現瑟西莉小姐竟沒跟他在一起,年輕男子因此表達嚴正抗議,說自己根本沒做任何壞事。「垃圾!男人都只想要那件事而已。」從那之後,警方就派人跟蹤監視他,但仍然完全沒有瑟西莉小姐的蹤跡。
「她的父母可嚇壞了,有人聽說阿利斯泰爾夫人傷心欲絕。」
我就為親愛的讀者們省略自己奮鬥的細節,直接宣布將近一小時後,頭髮終於盤好了,只是多數髮絲都藏在一頂很難戴的帽子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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