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如我所願,但現在我必須更加謹慎行事了。
「只要您願意委託,他會樂意幫忙的。另外,夫人您不需支付任何報酬。」
「他只比我大幾年,但是——拉格斯汀先生比妳年長許多嗎?」
「噢,拉格斯汀太太,我多麼希望是如此!我一直很想做點什麼,但我們該做什麼?從何開始?」
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拿著掃帚走近我,我向她點了點頭,她便殷勤地揮動掃把,為我將街道上的煤煙、石塵、泥巴和馬糞從路上掃開。
女傭上前取下我的斗篷和暖手筒,但沒有拿我的帽子。淑女的帽子和頭髮一旦做好造型,兩者便不可分離。在室內戴著帽子、手套,我看上去簡直是荒唐到不行的上流社會人士。
我差點把角色設定丟到腦後,但幸好還記得及時演出猶豫的樣子。我咬著雙唇,接著才開口說道:「嗯……總得先有個起頭。希奧朵拉夫人,冒昧請問,如果可以的話,能否讓我檢查一下瑟西莉小姐的房間?」
「嗯?」我們兩人現在形同共謀,膝蓋幾乎要碰到彼此,她坐得如此靠近,還緊抓著我的手。
然而夫人讓我連虛偽的場面話都省略了。「拉格斯汀太太,是妳的丈夫派妳來的吧?」
站在街角時,兩個戴著高帽的紳士邁著大步、怒氣沖沖地走過我身旁。 其中一位咕噥道:「我妻子待在她該待的地方,不可能做這種無稽之舉。」另一個人回應說道:「那個少女一個人獨自遊蕩,肯定會為自己招來麻煩,這是她自己活該。」他的同伴看來同意這番言論。我不理睬他們,儘量不讓他們的評論影響這已經夠陰暗的一天。雖然下午一點的鐘才剛敲響,但濃煙、濃霧和煤煙瀰漫,家家戶戶的屋頂上淨是像黑蠟燭一般噴出黑煙的煙囪,倫敦的天空儼然傍晚時分,負責點燈的工人也爬上了梯子點亮街燈。聽見從我身旁走過的工人和清潔工的咳嗽聲,我就知道,今天會有人因為黏膜炎而命喪黃泉。
我跟著這個孩子走到路的另一端,不只是給了她一法尋,而是慷慨地給了足足一便士。我漫不經心地任由拖地的裙襬「橫掃」人行道,向著目的地——尤斯塔斯.阿利斯泰爾先生的住宅走去。www.hetubook.com.com
我可以確定,當我假裝像是在欣賞歐洲大教堂一樣地環顧夫人房間的同時,她的視線都沒有從我身上移開,而是仔細地打量我。其實這間房間和媽媽在家裡的房間很像,整體空間明亮通風,擺著日式屏風和精雕細琢的東洋風格家具。看起來不怎麼華美壯麗,但我仍然必須表現出一副讚嘆的模樣。我默默在心中提醒自己要膽小怯弱。我是天真無邪、平凡得無可救藥的早婚少女,對任何人都不構成威脅。
話雖如此,但希奧朵拉夫人的外貌看起來年輕得不可思議。不過這或許只是表相,夫人那哀傷的情緒和身上的優美蕾絲茶會裙,讓她看起來像年輕少女。凱特.格林納威的藝術作品引發了一股茶會裙熱潮,採連身裙設計的茶會裙,讓穿著者在私人空間會客時不需特地束上馬甲,不過對象當然只限女性賓客。希奧朵拉夫人在這款高腰又舒適的美麗裝束中,散發出一股迷人而純真無邪的風采,如果我穿上同一件茶會裙,肯定會變成一隻不折不扣的鸛鳥。
更好的是裝扮成拉格斯汀太太時,我無須改變自己的樣貌,這無可取代。裝扮成艾薇.蜜雪莉時就得藏在厚重的妝容、淺色頭髮和廉價飾品之下。
我們陰沉的眼神在鏡中相遇,如同鏡面一樣黯淡無光。
「不比瑟西莉大多少。」夫人幫我把句子說完,但是倒不如說是用氣音低語帶過。
夫人並未在我一踏進房門就轉身看我,因為眾多女僕在她身旁忙東忙西,擺弄著她一頭又長又鬈的紅褐色秀髮;夫人自己www•hetubook.com•com則端坐在梳妝臺前小巧玲瓏的椅子上,正忙著朝滿是淚痕的臉上撲粉,因此我第一眼看到她,是透過鏡子的反射。
我在轉角處下了車,將戴著絲綢手套的雙手塞進暖手筒裡,直等到馬車揚長而去才開始行動。只有寡婦會穿臀墊,感謝老天那笨重的服裝早已過時,但身為一個真正的淑女,身後卻還是必須拖著長長的裙襬。我那件長斗篷的下襬,還有裙子延伸出來長上加長的裙襬,雙雙拖在冰冷的鵝卵石街道上,這都表明了我這個乘客的社會階層,因此我才站在原地等,直到馬車駛離。
我想像著待會兒將在樓上進行的對話,只希望這位女士明白「搜查家」的意思,也希望管家對我的衣著和舉止印象深刻。
「是的,正是如此。」
擺脫心中的焦躁之後,我靜下心畫了另一幅畫。那是一位年輕、氣質出眾的貴婦,身上穿戴毛皮斗篷和暖手筒,頭戴著鑲有灰褐色羽毛的天鵝絨帽。這頂優雅帽子下的她,正瞇著眼睛凝視遠方,因為無論視力有多差,沒有任何淑女會戴眼鏡的。受過良好教育的她顯得幾近於無助,她低著頭、垂著肩膀走在街上,儘管衣服質感很好,整體而言卻很樸素。
「確實該如此。」夫人並不相信,她顯然認為拉格斯汀更有可能是一名投機的詐騙專家,但同時她卻——
我結結巴巴地回答。「呃,是的。拉格斯汀先生認為親自過來一趟會顯得有點……思慮不周全,畢竟……」
「我請馬車先離開了,以防萬一。」我壓低聲音說,這是為了解釋為何我身邊沒有僕人或是其他隨從。他們不能將一位如此講究衣著的女士獨自留在門口臺階上,所以我踏進了屋內,補充道:「我只會待在火爐旁取暖。」
「我現在非常絕望,拉格斯汀太太。」她說出口了,望著我的臉,聲音刻意壓抑著,但她顫抖的身軀卻躲不過我的視線。「完全沒有我女兒的消息,毫無音訊!這情況已經持續整整一週了,政府當www.hetubook.com.com局簡直是一點用都沒有,妳丈夫的表現不可能更糟了。我現在的行為就像個傻子,雖然我被禁止自行召見任何人會面,但如果由妳登門拜訪,那就錯不在我。不論來訪動機多麼自私自利,我不禁覺得肯定是機會之神派妳來的,當然我指的不是作為代表的妳本人,而是妳丈夫。我絕對無意冒犯。」
儘管如此,我仍在相當寬敞的客廳裡閒逛,我還不知道希奧朵拉夫人是不是願意——男爵夫人的名字是希奧朵拉,我是從拉格斯汀博士的波義耳地區名錄中找到「尤斯塔斯.阿利斯泰爾男爵」那頁,才找到地址的——不知道這位女士是否會願意屈尊見我。她可能會發現我的意外拜訪是一根值得抓住的稻草,那取決於她的自尊心是否大於絕望,或許她會認為我是最後一根希望的稻草。
希奧朵拉夫人點頭前挺直了身子。我發現驕傲美麗的女子往往會結交平凡無奇又靜默謙遜的同性朋友。她低聲說道:「沒錯,我的女兒瑟西莉,似乎是——應該說我,或說我們兩位家長並不知道她的所在位置。就我所知,妳的丈夫善於尋找走失的人,這麼說對吧?」
狡猾奸詐的前房客將這個出口隱藏得很好。出口通到一棵茂密的常青樹後,那棵樹就坐落在房屋之間的狹窄空隙,我可以靠著遮蔽,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到街上,誰也不會發現我離開,甚至連目光敏銳的西蒙太太也不會注意到。她是個可能會在我一轉身,就和貝利夫人對我品頭論足的人,說些冷言冷語,像是:「真是可憐的孩子,鼻子和下巴都不夠圓潤,全身上下也沒有女人味。要是有人娶了她,那肯定是被騙得團團轉。」
他不耐煩地拿出銀盤,我將科學搜查家——萊斯利.拉格斯汀博士的名片放在上頭,並手寫加註了「夫人」。
「……也許,因為我與瑟西莉小姐年紀相仿,也許我能夠注意到警探們忽略的蛛絲馬跡。」
「是的,我是他的第三任妻子。奇怪,我的年紀還不比……」
我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邊畫著,一邊提醒自己現在的身分。
我抬起雙眼看向希奧朵拉夫人漂亮的臉蛋,不對,那是一種深層的美麗,從頭到腳散發女人味的美麗。她有微微方正的下巴和豐潤的嘴唇,明亮的雙眼展現的神情卻格外高雅而敏銳。我想像她平常應該是位八面玲瓏的社交名媛,不會如此單刀直入,而是那種將社交遊戲玩得淋漓盡致的專家,精通暗示、暗號和各種曖昧迂迴的舉動。想必她是被逼入絕境,才會如此毫不掩飾。
「夫人不接待訪客。」管家對我說,態度冷淡得像是嚴冬。
每當我有畫素描的衝動時,我就能畫出艾薇.蜜雪莉、媽媽、夏洛克、麥考夫或是任何人,除了艾諾拉.福爾摩斯之外。我無法將真實的自己呈現在紙上,真是奇怪。
我知道拉格斯汀博士真的應該留著他自己的小馬車,但媽媽給我的錢不管有多麼慷慨,都是有限度的。
看著雄偉大門上那獅子頭造型的黃銅門環,我還記得要像拉格斯汀夫人一樣畏縮膽怯地敲門。
「而他願意提供協助?」
我點點頭,忙著快一步思考,暗自希望她不會發現我在主導對話方向。「希奧朵拉夫人,妳的丈夫是不是年紀比妳大很多?」
「不會,請妳放心,希奧朵拉夫人。」我輕輕將羞怯又充滿歉意的眼神飄向她。「我的來訪荒謬至極,但誰教做丈夫的總要事情順他們的意。」
那是拉格斯汀博士害羞內向的童養媳,拉格斯汀太太。
還好我大多時候不需要當「拉格斯汀太太」。
又一次含糊其辭的結尾,我把選擇權交還給她,由她自行決定是否要點破那件密不可言卻又早已不脛而走的消息。
「咳!」男管家重新出現在客廳的門邊,臉上看起來一如既往地厭煩。他告訴我:「希奧朵拉夫人沒有穿好得體的衣服來接待,但她想請問妳是否介意前去她的房裡幾分鐘。」
「這樣就可以了。」希奧朵拉夫人轉過身,抖掉肩上薄薄的梳妝用披衫,並用手勢示意僕人退下。「拉格斯汀太太,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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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駛到一條時髦的街上停了下來,我將素描塞進口袋的深處;夏洛克.福爾摩斯曾有兩次看到我的畫,所以我必須小心,絕不能讓他有跡可循而暴露了自己。等我一回到住處的時候,就會把這些素描全燒了。
跟隨管家上樓的途中,我聽見樓上的兒童房傳出十分年輕的嗓音,一名聽來像是保母或家庭教師的女子,正試圖管教阿利斯泰爾家的孩子們。據名錄所言,尊貴的瑟西莉小姐至少有七名兄弟姐妹。
我在長沙發的邊緣坐下。「未經介紹就……嗯……如此冒昧來訪,我……向您致上歉意,嗯……阿利斯泰爾夫人,尤其是在如此艱難的時刻……」我低聲細語咕噥著,句子尾巴更是逐漸消音,透露出我困惑迷惘的態度,畢竟禮貌上我這位素未謀面的外人理應對她的處境一無所知。當然,她心知肚明我知情,不然我又怎麼會登門造訪?
不久後,一個女傭前來應門。她在倫敦陰暗的午後顯得光彩奪目,身後站著一個同樣華麗優雅的管家。
我的頭髮好似沾上泥沼的顏色,像腐爛的植物一樣軟爛無力。為了處理我那糟糕透頂的頭髮,我的心情簡直是奇差無比。所以一進入四輪馬車,我就快速掏出口袋裡的紙和筆,草率地畫了西蒙太太和貝利夫人的素描。她們戴著滿是皺褶的帽子,彎曲身子竊竊私語,雙眼尖銳又臃腫,滿口胡言亂語地談論著,就像是兩隻烏龜窩在一起。
「是的,沒錯。因此我在想……」
「夫人不舒服嗎?可以麻煩你為我轉交這張名片,並表達我的慰問嗎?」我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一隻非常有教養的老鼠。
我的這句話讓夫人深有同感,她甚至傾身向前握住我戴著手套的手。「此話為真!男人掌握一切,但他們卻又錯得離譜!我心裡深知我親愛的瑟西莉不曾去過也絕對不會去任何他們所說的地方,他們遲遲還未找到她就證明我是對的。然而他們還是堅持相信這種事,真是糟糕透頂,就連我丈夫都……」
我忽然想起自己應該表現得羞赧膽怯,於是立刻別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