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一邊啜飲了幾口茶,一邊欣賞自己的藝術作品幾分鐘,我才把那幾張畫都丟進火中燒掉,繼續思索失蹤的瑟西莉小姐一案。
隨後坐馬車回到拉格斯汀博士辦公室的路上,我心中有些彆扭,覺得自己就是個可恥的假貨。嘴上一直掛著拉格斯汀博士這樣、拉格斯汀博士那樣,但我就是個騙子,要靠我找到失蹤的女孩?靠一個逃家的十四歲新手?
被強行帶下梯子?不合理,就我爬梯子的經驗,這不可能。
荒謬,他怎麼可能——
同時我陷入沉思,一手拿出瑟西莉小姐的照片及一捆書寫紙。我參考著照片,開始速寫,然後放下照片,一邊回憶之前見過她的其他照片,結合我對她母親和兄弟姐妹的觀察,因為他們一家都長得十分相像,一邊畫出她頭部的輪廓。我反覆描繪瑟西莉小姐的樣貌,沒有畫出她的貴族華服,整張圖只有她各種角度的臉。
她的離去並非為愛,而是為了其他理由。
他沒回應我的問題,反而說道:「她在籃子裡放了東西。」
我要離開時,希奧朵拉夫人抱住我,並出乎意料地重重親了一下我的臉頰。
「喬帝,幫我叫輛馬車。」我對著進房的小跟班說道。
走進百貨公司後,我的感官受到了各種刺|激。就我所知,一般購物就是進入文具商、藥商或布商又黑又小的店中,告知櫃檯後面身穿過時黑西裝的男子想要什麼商品,對方就會從庫存中拿出品項,或記下訂單內容。購物本是一板一眼的無聊事,但芬奇百貨內燦爛的煤氣燃燈能打破無聊,即便是白天都能吸引目光,百貨內的商品全都令人心生嚮往、深深痴迷、眼花撩亂。鑲板的牆壁、上了漆的木製櫃檯,甚至是懸掛在天花板上的吊燈展示了五花八門的商品,布匹和飾品、帽子、手套和披肩、器具與掛鎖、木玩具和小錫兵、各類廚房刀具、水桶和噴壺、棒球帽、工作裙和鍛鐵的衣帽鉤、陶瓷雕像、華麗的器皿、鮮花和緞帶、各式蕾絲和雪紡……令我看得目不暇給。
「她坐在馬車上嗎?」
好似才閉上眼,再睜開眼已經早上了。
我摒棄了她私奔的荒謬臆測,一來是因為她使用的封蠟章,同時也是因為她不太可能穿著睡衣去私奔。要是為了浪漫的大冒險,她一定會穿上迷人的連身裙準備逃跑。
內容並非全如一般人對男爵女兒日記的預期,沒有週日在海德公園的馬車行、沒有海邊假期、沒有在攝政街大肆採購、沒有最流行的新款女帽,甚至連一件新洋裝都和-圖-書隻字未提,連她刻意支開朋友的紀錄都沒有找到,記錄得更多的反而是困擾她的問題:
「我已經大致看過裡面的內容,沒有發現任何問題,但當然,如果妳認為對案情有所幫助的話……妳會盡力妥善保管這些日記對吧?」
還好只要交給「拉格斯汀博士」出主意,不然我現在的思緒比糾結成一團的毛線籃還要亂。
吃完圖柏太太準備的白甘筍燉鯡魚之後(對於試圖增胖的人沒什麼用處的一餐),我回到樓上的房間,穿上溫暖的襪子和睡衣,想讓自己舒服一點,並在火爐邊的扶手椅上坐下,拿了一面手鏡作為輔助,準備開始閱讀瑟西莉小姐近期的日記。
因引誘瑟西莉.阿利斯泰爾小姐而臭名滿天下的店主兒子。
還是梯子是故意放在她的窗前故布疑陣?
我的耐心漸漸消磨殆盡,開始大發牢騷。「不然在賣火柴嗎?」這是個很荒謬的問法,因為只有乞丐會賣火柴。
我假裝沒聽見,穿過他身邊時連正眼都沒看他一眼。謝天謝地他沒跟來,這種事情可不少。遊走在貧民窟的窮女孩確實遠比城市大街上看似體面的女性更享寧靜,我無視了好幾個噁心的男人才終於找到目的地。
「我覺得不是……我不太確定。」
……許多論述都在探討窮人法中,哪些人該得到資助與哪些人沒資格獲得資助。爸爸說非因己故不幸眼盲或殘疾就公認該得到慈善援助,而那些四肢健全的窮人必定是有道德瑕疵且生性懶惰,不值得我們關心,好手好腳的乞丐就該按照慣例趕出城或趕去囚犯工廠。但如果工作就是美德,那為什麼囚徒歷經一天好幾小時的苦工,工廠仍會以稀粥作為晚餐折磨他們呢?
他離開後,我低聲碎唸了幾句,隨後從腦中抹去剛剛的小插曲。這個笨頭笨腦的小男孩令人失望透頂,他一定是看到其他的漂亮女生。
「那她在做什麼?逛街嗎?」
等一下。
亞歷山大.芬奇。
等等?她會不會是在床上睡著時被綁走的呢?
希奧朵拉夫人與我喝茶時,曾給我看過瑟西莉小姐的照片,這個女孩的臉龐與瑟西莉小姐十分相像。當然,包括瑟西莉小姐在內,這家所有孩子全與他們的母親長得很像,都是寬嘴厚唇,且雙眼炯炯有神。
我沒有承認恐懼,只是為自己找了藉口,今晚就不套上修女服與黑色頭巾出門,我要去睡了。
我轉身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他站著眺望遠處,彷彿在回憶一場夢。
「和圖書
我不知道。」
漸漸地,我覺得自己好像看過她本人。
我又搖了一次服務鈴。
或許她離家是出於自己的意志嗎?
起初,無處不是五顏六色、光彩耀人與撲朔迷離,我幾乎分不出東南西北。彷彿我隨意看向某處,都會有個閃亮的東西想竊取我的行動力,好似催眠師鍊子上搖擺的懷錶。我發揮意志力,努力看清眼前的景象,很快就發現不同商品會展示在不同區域,並由不同的店員負責,大多數的店員都是女性。我看到後鬆了一口氣,每個櫃檯後似乎都有一英哩長的空間,每個店面實際上都很大,幾乎已經不能再稱作店面。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所謂的百貨公司。
還有其他一些什麼,雖然我還沒時間去思考究竟是什麼,但必與她那些驚人的炭筆畫有關。
「我不記得了。」
……社會達爾文主義與優勝劣汰的立場就是沒有所謂該得到資助的人,那些無法自立自強的人就該自生自滅,順其自然地從世界上消失,把空間留給優秀的人,像是我們這些有頭有臉的社會上流?就只因為我們會引用莎士比亞的經典、彈奏蕭邦的樂曲,和喝茶時不會弄髒白色手套?
我來到倫敦,親眼見過倫敦的窮人,有了想幫助他們的衝動。
的確,倫敦有一半的家僕與磨坊工人都與我年紀相仿,甚至比我還小。然而真真切切的是:任何人只要犯罪,都會遭到監禁、審判且吊死,與開膛手傑克同樣下場,假如警察真的抓到他的話。在法律上,所有人在二十一歲之前,都沒有權力收受任何錢財,十四歲的我根本形同不存在,我究竟以為自己是誰——艾諾拉.艾薇.福爾摩斯.蜜雪莉.拉格斯汀小姐,竟拿自己的人生來塑造這天大的謊言。
「慢慢說,在哪裡呢?」
他並沒有資格對我做任何評論,我花了好一會兒才鎮定下來,在我要這麼對他說之前,他又開口道:「我知道這個女生。」他放下端茶的托盤,用白手套裡短小的食指指向我筆下的瑟西莉小姐。
我有太多的問題,太少的答案。
並非是去任何我常去的地方,我叫來的馬車可是一英里要花上六便士。我讓馬車帶我到最近的火車站,因為這樣比較不會那麼貴,我還有一小段距離才能到倫敦北邊的芬奇百貨。我早就想去那裡逛逛。
又試了幾次之後,我發現沒辦法再從他身上問出什麼,便說道:「就這樣,謝謝你,喬帝。」
讀完這些篇幅,我依舊認為自己是個騙子www.hetubook.com.com,因為我疲倦的腦袋除了同理瑟西莉小姐的觀點外,完全想不出能有什麼實際作為。
但假設她的大冒險並不浪漫,而是與倫敦窮困社區的居民有關,那——問題還是不變,她應該不會穿睡衣跑出去,而會先藏一些不起眼的衣物,然後把身上的睡衣換下來,才能——
「拉格斯汀博士一定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並會私底下聯繫您。」我對希奧朵拉夫人說道。
「不是,蜜雪莉小姐,不是那種東西,我覺得她放進籃子的是紙。」
笨小孩,劃火柴當然是為了生火。我努力不要翻白眼,也避免從聲音中透露出自己的不耐煩,又問了一個問題。「那她身上穿什麼呢?」
我化身艾薇.蜜雪莉回到辦公室「工作」,開始翻閱晨報。還是沒有媽媽的訊息,我把報紙丟進火堆中,搖起服務鈴要人端茶來。
睡吧!我心意已決,睡眠正是此時所需。套一句莎士比亞的名言:睡眠能解開攪成一團的憂慮。於我而言,睡眠能整理我糾結成一團的毛線籃。
我過分專注,完全沒注意到喬帝端茶進入辦公室裡,因為他突如其來地在我背後高聲說道:「我不知道您那麼會畫畫吔!」我從椅子上一躍而起。
我心想,大概有一半的倫敦百姓都會這麼做,另一半的人則都用手推車裝東西。從貧民到平民,普羅大眾家裡沒有冰箱可以保存食物,也沒有爐子可以準備晚餐,每天吃著與街邊小販購買的骯髒食物;只有窮人們會相依為命,貴族才不會在街上買東西。
蜜雪莉小姐要去逛街了。
不知何故,雖然我異常地睡得很沉,但竟能從腦袋的一片糨糊中理出頭緒,一絲理性因此浮現。
我手上握著的戈耳狄俄斯之結,只有一股可見眉目,就是灰色的那一股,顯示瑟西莉小姐並未私奔。如果她與當地商家老闆兒子間的祕密來往發展成了血脈賁張的風流韻事,那她必會使用各色的封蠟,而非僅用灰色。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
寫的信想必只是出自友情。
「哪裡?皮卡迪利圓環?特拉法加廣場?七面鐘?」
我向希奧朵拉夫人保證,也及時想起來向她要一張瑟西莉小姐最近的照片,好讓「拉格斯汀博士」知道這位不知所蹤的小姐是什麼相貌。
「你看到她在賣報紙?」
我覺得一切必與那幾本古怪的日記有關。那些鏡像文字。
我在聖潘克拉斯車站下車,眼前宛若沾滿奶油泡沫的糖屋,我隨後向外走了幾個街區。普通的上班族艾薇.蜜雪莉雖然裙已及膝,但仍是乾乾淨淨,即使不引人注目,但也引來一些色瞇瞇的眼光。街上戴高帽的男士都沒注意到我,也沒人提醒我在這區要小心,但店門口的男店員對我直拋媚眼,還有個四處遊蕩的工人來找我搭話。「妳好嗎?寶貝,在趕時間嗎?停下來跟我聊一下吧!」
「在籃內放了東西?什麼東西?果醬布丁卷?」我驚聲問道,帶點諷刺,因為我覺得這個愚蠢的小男孩一定有哪裡搞錯了。
百貨公司內最顯眼的位置放了一張經營者——芬奇父子的照片。我控制住自己想逃跑的衝動後,開始好奇地研究照片上的兩人。我不太管老芬奇,而是把焦點放在他的兒子身上。
那小嬰兒呢?許多在達爾文物競天擇中殞命的貧苦人家早已繁衍了下一代,如果按照這個思維,那些小嬰兒也都該被棄於不顧嗎?
他緩緩地搖了搖頭,看起來若有所思,都忘了該有的禮節。「不是,我……不是,蜜雪莉小姐,她當時站在一處角落,就像是……」
……爸爸說,東倫敦的貧民照理說根本沒有籌組工會和遊行的能力,必定有外在勢力介入,這些騷動很可能都可歸咎於外敵;警方的血腥鎮壓完全合情合理,如此才能有效終止後續更嚴重的暴亂。他並未否認廠工的住所是連豬都不適合的熱病溫床,工人無非是病倒,不然就是繼續做苦力,宛如冷血工頭鞭子下的划船奴隸;但他也不認為該給他們更好的環境,他根本不把他們當作跟我們一樣的人看待,還要我坐著並將雙手緊握放在腿上,露出甜美的笑容,靜靜地聽,我真的做不到……
「不是,我……噢,不是,蜜雪莉小姐。」喬帝完全嚇呆了,他已經幫不上我的忙了。
我進到更衣間時,希奧朵拉夫人把孩子都趕去找他們的家庭女教師,並招手要我坐得離她近一點。
如果她是自己逃跑的,那她靠什麼交通工具移www•hetubook•com•com動?有人在幫她嗎?
越靠近芬奇百貨,我的眼睛張得越大,因為我從未見過店家門旁有如此大的凸窗,也沒看過如此多光亮的銅製人體模型,展示著最流行的窄皮帶服飾,裡頭還透出最閃耀動人的化學光彩。
但看起來有點被我嚇到的喬帝小聲說道:「火柴,用力劃。」
我穿過祕密入口進入反鎖的房間,變回艾薇.蜜雪莉時,腦中滿是這些思緒。我好似剛逛完街一般,手上拿著繫了繩的牛皮紙袋,裡頭放了瑟西莉小姐的裱框照片和她的日記,回到自己的住處,一直到晚上都悶悶不樂。
炭筆畫大膽的畫風和主題的選擇都實在有違淑女之道,且令人惴惴不安。所以我把畫全放回瑟西莉小姐臥室的家具後面,且對希奧朵拉夫人隻字未提,至少此刻不打算提起。至於瑟西莉小姐的日記,我很希望能帶走。
我很好奇這裡的工作人員長期處於這樣的環境下是否有任何影響。帽商會發瘋、畫家會中毒,棉花坊的工人若非病倒死去,就是長得矮矮小小。百貨公司似乎對我的健康有害,過多的華美物品就算對髮膚無害,應該也會對心靈有某種影響吧?
從瑟西莉小姐的炭筆畫可以推測她也親眼見過倫敦的窮人。雖然我還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她與窮人們幾近不可能的相遇,也不清楚她日記裡的困惑是與他們相遇前就有,還是之後才出現,但我確信這位小姐以某種方式(我一定要找出她是怎麼辦到)早已遊走在倫敦的窮人間。
「你確定?她叫什麼名字?」我試著表現得沒那麼有興趣。因為他如同其他僕人一般,假使我激動地問道,他一定會退避三舍,所以我小心翼翼控制自己的語調。
我應該閉上嘴,或至少管好自己別亂說話。
「絕對不會給別人看。」我一有機會與希奧朵拉夫人私下交談時便向她保證。向她匯報時,她正忙著照顧其他更年幼的孩子們,兩男一女在她的房內又蹦又跳,活像是幾隻小狗;還有另一位比其餘孩子稍長的女孩在希奧朵拉夫人跟前,希奧朵拉夫人正為她梳頭、掏耳。
「我會獨自詳閱日記內容,並慎選用字遣詞向拉格斯汀博士透露我發現的蛛絲馬跡。」我提出帶走日記的要求後,開始向希奧朵拉夫人解釋緣由。
她是否也有了想幫助他們的衝動呢?
同時我也抄下與瑟西莉小姐來往書信的店主兒子的姓名和地址,以防「拉格斯汀博士」有問題要問他。
「我不認識她,只是在某個地方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