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沒有沒有。所以你帶她去港區、囚犯工廠、聖吉爾斯和比林斯蓋特的魚市場。」我之所以發出聲音,是因為我終於明白那些瑟西莉小姐的炭筆畫主題是怎麼來的了。
但他回答道:「我鄙視這些標籤,我不會將人分類,我可以與任何人做朋友。不論是女幫廚或其他身分,只要有人需要幫忙,我都會伸出援手。」他確實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放下好似被鞋帶勒斃了的棕靴,厲聲說道。
「瑟西莉小姐認為我與她的相遇是命中注定,她希望我帶她去看看那些無產階級的人們。」然而亞歷山大.芬奇先生似乎根本不需要我的理解就能說下去。
的確,有一會兒我感到不太舒服。他將手肘靠在櫃檯上端詳我,因為他的變色眼鏡,我沒辦法看到他的眼睛,也沒辦法讀出他的表情。
與過分華麗的相框對比之下,他看起來格外平凡,簡直可說是難以描述的外表,給人的印象就是好像在哪裡看過;無疑是為了擺出拍照的姿勢,因而顯得面無表情。
然而事實上,這位熟讀馬克思的年輕小姐什麼都會。
「這樣你就能躲避父親的怒火,稍微喘息。他為什麼對你那麼生氣呢?」
「小姐,有什麼我能效勞的嗎?」他停下來面向我,似乎很和藹且樂於助人,只是有點像個花|花|公|子。他在室內戴了有色鏡片,身上穿的並非是一般店員的素淨外衣,而是有白色鈕釦的銀灰色背心及漂亮的袖釦,還圍上了一條孔雀藍的領巾,上頭別了一個馬蹄形飾針。他的時尚與高貴不貴的風格,與蜜雪莉小姐的裝扮十分相像,可說是男性翻版。如果他是愛玩弄女性的騙子,或許會對我表示一點興趣——
「噢,不,我不是……我沒……擔不起這樣的稱呼。」我馬上就坐了下去,因為我的膝蓋已經有點痠了。
「哦!」我打斷了他。
「但你不准踏出門口的臺階半步,聽見了沒?」
我才想轉身逃開他的眼光,他臉上忽然漸漸露出微笑。有和_圖_書一瞬間,他的微笑中若隱若現透露出某種恍然大悟,抑或是大獲全勝。他說道:「我覺得我們應該見過彼此,我可以問問您的名字嗎?」
「但想知道這些事情一定出自某個原因,她有什麼計畫呢?」
我不知道會衍生出什麼話題,因此謹慎問道:「所以你更支持民主?」如果真是這樣,那可真令人吃驚,即便養育我的是女性選舉權的倡議人士,我都仍為此訝異。
「因為他說我忘了自己的身分地位,對待每個人的方式沒有區別……夫人,您願意坐一下嗎?」他對著櫃檯旁的曲木椅做了個手勢。
老芬奇遣走他兒子,亞歷山大.芬奇先生點了點頭,離開了辦公室。
我望向說話聲的源頭,想看看是誰說出這不合語法的句子。聲音是從一間辦公室所傳出,更確切地說是一個四通八達的小房間,所有店面的收支帳款都會經過氣動的管線進入其中,很明顯這是百貨老闆的辦公室,就位在百貨高處且最遠的角落,大概是為了密切監管百貨內的交易。辦公室設有許多大窗戶,透過窗戶,我看到老芬奇正對他的兒子訓話。
「確實如此,如果我是個貴族小姐。你認為自己是個貴族紳士嗎?」我幾乎連看都沒看,注意力全停留在他那張戴著眼鏡且面無表情的圓臉上。
亞歷山大.芬奇先生悄悄走到無人的櫃檯後,對我說道:「我們這裡有賣最新款的女鞋。」
「……這種顏色會讓人聯想到那些高聲尖叫的叛亂分子……馬上去換上一些更有品味的衣物。」老芬奇一邊咆哮,一邊用手指猛戳他的兒子。
「我真的一無所知,但我認為她一定是從她家的正門離開,且故意把梯子放到窗前。」眼前的年輕男子一邊說,一邊將一雙雙靴子排成一列,彷彿要齊步走過櫃檯檯面。
我雖不是那種可以出席貴族場合的身分,但我是鄉紳的女兒,屬於仕紳階級,不用煩惱生計。如果我的服裝沒有暴露身分,必www.hetubook.com.com定是口音掀了我的底。我啞口無言,內心不斷咒罵自己,我應該更小心一點,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化作慈善姐妹夜晚出任務時,一定都默不作聲,因為特別的口音會出賣我。
這名被叫到的年輕男子立即舉起手中精美的淡黃褐色靴子,說道:「女士,您要下訂的話,只要寄給我們一張您右腳的圖像——」
「為什麼?當然是為了去上一堂她在其他地方上不到的課。她總有問不完的問題,為什麼有那麼多當鋪?為什麼擠牛奶的女僕身後總帶著頭驢子?油汁是什麼?又是從哪裡來?為什麼孩子們要製作圓筒硬紙盒?又為什麼那些可憐的女人要不停縫製麻布袋?」
他一吐出這些駭人的胡言亂語,我便感覺到他冰冷外表下的滿腔熱血。
「但您說話的方式似乎與您的身分有所不同。」
真蠢,拿自己跟瑟西莉小姐比較實在有失公允,畢竟我也不是什麼出類拔萃的人物。
我開始解釋,或者編故事地說道:「希奧朵拉夫人已親自接手這件事,她私下看看靠我一個婦人能如何找到失蹤的瑟西莉小姐。」
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我根本不會告訴他我的名字,隨後似乎完全放棄了這個話題,便拿起棕色的靴子評論道:「我個人認為鞋帶遠比鞋釦好多了。鞋帶沒有鞋釦的單調,並能讓鞋皮更貼合人的腳。」照理說,如果腳是不該見人的部位,那鞋子的皮革就不該合腳才對。他一邊說,一邊猛拉鞋帶展示效果,完全就像是女傭在為主人拉上胸衣綁帶一般,在靴子的腳踝處拉出宛若黃蜂腰的形狀。
「所以瑟西莉小姐說她需要幫助?」他停下的瞬間,我終於能插話了。
但是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只表現出微微的訝異,又很快回復過來,配合我的裝模作樣說道:「可以往這邊走,小姐,我很樂意協助您。」
「不好意思,有什麼問題嗎?」
與此同時,我也漸漸了解為什麼瑟西莉小姐會想與這年https://www•hetubook•com•com輕男子通信。男子平淡無奇的外表之下,有著聰明才智與——其他一些還不知該如何定義的特質。
儘管他的語調低沉且不帶情緒,女孩睜大眼睛,害怕地收起微笑且一言不發逃之夭夭。或許這就是女孩平常與芬奇的相處之道,畢竟她只是楚楚可憐的小東西,而芬奇是老闆的兒子。
我只能無奈說道:「或許她沒意識到你可能被怪罪。」
我心想,真是太奇怪了。這位父親如此暴躁,兒子卻處之泰然,甚至超越泰然,更像是已經麻木了。
無產階級?政府大樓的名字嗎?
「您怎麼知道?是的,的確如此。她會和她的朋友一起騎腳踏車,然後藉機與我見面,然後我會護送她去看看這個舉世聞名的城內,大多數的人民究竟都是怎麼過活的。」
「沒有,我和其他店員們同住。」
「那她為什麼要放個梯子在窗邊?」
《資本論》?我有聽過一些關於這本書的耳語,公認是驚天動地的作品。不,超出驚天動地。可不是什麼好書,根本糟透了。許多內容其實也都只是大家私底下討論,舉例來說其中有一篇〈臭名昭著的生活〉,但事實上,我不太知道裡面在講什麼。
「亞歷山大!」我的腦後傳來一陣男性的吼聲。
「當然可以。」我回答道,盡力控制自己的語調。
那就是在百貨樓上的宿舍。
我深入各家店面,眼花撩亂,我表面上看起來在打量想買的東西,實則在尋找亞歷山大.芬奇先生。
「好的,老闆。」
我的心跳加速,等待他的反應。
我想親自審視他,對他的人格有所定論,並猜測他是否涉入瑟西莉小姐失蹤一案。
「就我個人的看法,這個國家只會瘋狂用頭銜來衡量每個人的價值。一個大家所謂的貴族若無所事事,怎麼會比節儉、自重、勤奮的工人階級更稱得上是紳士呢?」他繼續調整著棕靴上的鞋帶。
「的確是沒有,他們只會監視我。但我父親很憂心我的事情,他不會和_圖_書讓我踏出這扇門的。」
「好的,老闆。」小芬奇雙手緊握,沒有表現出一絲情緒,完全是臉不紅氣不喘。
每隻靴子不只品質優良且十分精美,但我只是假裝看鞋,實際上對他說道:「當然你可能會認為我們的行為很愚蠢,但希奧朵拉夫人覺得我們得試試看。如你所知,警察根本沒有幫上忙。」
我看到他的眉毛微微皺了一下,但很快又回復平坦如新製的起司。
他領著我來到一間店面,穿過一個櫃檯,櫃檯後站了個可愛的女店員,她古怪地拿著一只木雕的手展示著手套。隨後我們又穿過另一個櫃檯,一位一看就是單身的老女人正向一對夫婦展示一組鑄鐵爐。我們又穿過了很多個櫃檯,直到抵達一個苗條女孩所站的櫃檯才停下來。芬奇對女孩命令道:「現在,出去。」
如果我們只是站在樓梯那裡交談,必會引起注目並惹來非議,但如果我們在櫃檯兩側對話,任何旁觀者都會認為他正忙著做生意,等待我購物,並非在浪費時間。
雖然語氣不減,但他壓低聲音說道:「她的腳踏車輪胎沒氣了,就這樣。我獨自出去跑腿時,用工具箱幫她補了一下輪胎,所以我們才會有聯繫。」
我默默坐著。我深知為什麼會有那個梯子,因為這樣一來,瑟西莉小姐的家人就會以為她只是個熱愛繽紛粉彩畫的小女孩,認為她是受到花|花|公|子的誘惑才會逃跑。
我向亞歷山大.芬奇先生問道:「她完全不信任你嗎?你是否對她的去向有任何想法呢?」
並非是我預期的答案。「什麼意思?」
我向通往一樓的銅扶手的樓梯邁去,刻意與他相遇,上氣不接下氣地對他說:「不好意思,芬奇先生……」
他說這些話時彷彿在說其他無關緊要的事情,一臉的若無其事,我到現在都還摸不清他,不知道他到底是好是壞。
「我已經跟妳說過了,我沒有在使用像這樣子的標籤。」男子明顯表現出對我智商的鄙視。
「趕快去做,搞定了告訴我。」
和*圖*書馬克思。我現在想起來了。名為卡爾.馬克思的可怕男人寫出了《資本論》。「瑟西莉小姐是馬克思主義的信徒?」我輕聲說道,這可不能大聲說出口。
很幸運地,我馬上就找到他了,因為一個響亮又刺耳的聲音引起了我的注意。「亞歷山大,猴子來打扮櫥窗都比你強!」
我對亞歷山大.芬奇說道:「先生,這裡不僅富麗堂皇且商品五花八門,我覺得自己有些眼花了,是否能夠請您帶我……」隨後我把聲音壓低至只有他聽得見的程度說道:「希奧朵拉.阿利斯泰爾夫人派我來與您談談。」
他的語氣雖然仍舊鎮定,但聽起來變得不太愉快。「讓我成為有罪之人。外人只看表面。」
「我很抱歉,不好意思拿那麼多問題煩你,最後想再問你一個問題,為什麼瑟西莉小姐會去看……那個無產階級呢?」我逆來順受地說道,因為我一直以來都是福爾摩斯家的恥辱,所以已經很習慣被人睥睨(實際上,亞歷山大.芬奇也確實呈睥睨之姿,因為我坐在曲木椅上,而他則站在櫃檯後。)。
「不僅是僕傭、店員和工匠,而是活在工廠裡做苦力的那一群。我自然而然答應她了。我們開始有書信來往,過一段時間後——」亞歷山大先生繼續說道。
「是嗎?要不要試試春季鞋款?」他拉開櫃檯底下和後面的深抽屜,拿出一隻鞋跟精緻的淡黃褐色靴子、一隻釦子在正面而非側面的珍珠灰色靴子,和一隻繫有鞋帶的棕靴。
老芬奇竄了過來,咆哮道:「亞歷山大,我告訴過你——噢!」又不高興地打住了到嘴邊的話,改口道:「原來你在服務客人。」
「還不明顯嗎?她去了某處,而我承受罵名。」他模仿我失望的語氣說道。
「你和你的父母同住嗎?」我問不出更好的問題了。
他的父親離開後,小芬奇未對他父親的打擾多加解釋,而是直接對我說道:「瑟西莉小姐是個很認真的女孩,她一直在讀《資本論》,我們還一起討論過剝削人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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