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謝謝。」我說,一言不發地走出了馬房,就像我走進馬房時一樣。我的思緒一片混亂,就像是纏成一團的線卷一樣,而我正要努力解開。
馬上就要面對皺眉的管家了,我提醒自己裝得羞怯一點,畢竟我現在的身分是拉格斯汀博士年輕害羞又笨得單純的夫人。
「當然沒問題。但是我現在不知所措……我很害怕……」
就讓哥哥夏洛克去當……當他的顱相學家吧,況且媽媽的事情我也無能為力。如果我真的想成為一名搜查家,我最好還是乖乖去工作。
更糟的是,他隨時有可能從他最好的朋友——也就是華生醫生那裡知道更多線索。哥哥會不會突然放下他的高傲,向華生醫生吐露心事?要是華生醫生坦承自己曾拜訪過拉格斯汀博士該怎麼辦?他們只要稍微聊個天,夏洛克.福爾摩斯馬上就會把他的調查重點放在艾薇.蜜雪莉身上。
「她當時身上穿的是什麼?」
人們頭上戴的飾品往往暗示其社會地位,就像是在脖子上掛著標誌一樣。
「為什麼,我……我實在想不起來……如果瑟西莉是左撇子,一定是後天訓練出來的。」
我站起身來走到他身邊。「你認識她嗎?」我問道。
我穿過房間走向她,不像往常先有禮地打招呼,而是脫口而出。「我的夫人,千萬不要放棄希望!」
「嗯。」我沉默了,心裡震驚到忘記追問下去,一種無力的感覺油然而生。
他知道我和媽媽用加密信件聯絡,而且還破解了我們的密語。
是因為天氣太冷,身體才會不停發抖的,我安慰自己。在我看報紙的時候,壁爐裡的火勢已經小了許多。我把剩下的柴火綁在爐排上,在餘燼的溫暖中打起精神,回想著昨天的勝利,朝辦公桌走去。
這次,希奧朵拉夫人站在寬敞的階梯上等我,要正式在會客廳招待我,讓我更難和她討論內心奇怪的想法。她身上的裙裝看起來也很奇怪,總共由三種布料組成:黑色塔夫綢製成的束腰配上紫羅蘭天鵝絨褶裙,摺裙下是一條灰色絲綢的細褶襯裙。希奧朵拉夫人的打扮加上脖子上閃閃發光而沉甸甸的黑色寶石項鍊,和*圖*書巧妙地掩蓋了她可愛臉龐上的蒼白。雖然夫人身上的裙裝非常精緻,但黯淡的顏色就像是喪服,就好像她的女兒——瑟西莉小姐已經離開人世。
「蜜雪莉小姐,熱水來囉!」
我拿起一疊大裁書寫紙,快速地用鉛筆畫出幾張瑟西莉小姐可愛的小畫像。我在其中一張畫像上為她戴了一頂精心修剪的寬邊帽子,又分別在其他畫像上加上了吉普賽風格的扁平蘇格蘭帽、坐船戴的小草帽、最新流行的羽毛小禮帽和素色頭巾。
「當然不是!」希奧朵拉夫人把手抽開。「怎麼……我不可能……堂堂的男爵女兒,怎麼可能是左撇子?」
我沒有直接走向門前,而是站在人行道上,仔細觀察著男爵的住所。鄉村宅邸通常都是水平展開,但是在擁擠的倫敦城市裡,住宅幾乎都是垂直延伸。廚房蓋在地下室,用餐的餐廳在一樓,通常還會有一位冒失的服務生;客廳在二樓,遠離街上的雜音和塵土,再往上是主臥室、兒童房以及書房。頂樓則是傭人房以及閣樓。
幾個小時之後,「拉格斯汀夫人」身穿一身昂貴而拘謹、普魯士藍的美麗諾羊毛裙裝,外頭套著圖騰花紋的蝙蝠袖上衣,再次登門拜訪尤斯塔斯.阿利斯泰爾男爵。
喬帝馬上照做,而我則坐在扶手椅上,伸出雙手靠近重新生起的火焰取暖。喬帝回來填充煤箱時,辦公桌上擺著的瑟西莉畫像正巧落在他的視線中。
「儘管問吧!」夫人再次緊握住我的雙手。
「不,是一、兩個禮拜前的事。」
一把堅固的木梯子,總共四節。
「瑟西莉小姐是不是左撇子?」
雖然希奧朵拉夫人高高抬著白皙的臉龐,冷漠地招呼我,但我還是注意到與幾天前見到她時相比,夫人明顯地消瘦了不少。
「喬帝,」積極的小弟現身後,我要求道:「請你添點柴火,好嗎?」
當然,他馬上就服從我的命令走過來。雖然我們並不認識,但以我的口氣和穿著打扮,明顯就是來自發號施令的階級。
他指了張頭上蓋著一片破布的女孩畫像。
我深吸了一口氣,我的胸衣只是為了固定胸墊和和_圖_書集中鋼圈用的,所以不會呼吸困難。
「她的家庭女教師有說過什麼嗎?」
其中一位大概是最機靈的馬夫帶我走進馬房,往上指了指,梯子正放在馬房梁柱上。
「她在街角提著一個籃子。」
他知道我的化名,從他留給我的訊息就看得出來:「艾薇,大英博物館臺階上見」。
「我不確定,蜜雪莉小姐。」
壁爐裡的火熄滅了,辦公室裡的溫度逐漸下降。我顫抖著身子,手指都凍僵了,雖然連鉛筆都快握不住了,但我還是繼續畫。我又多畫了幾個版本的瑟西莉小姐,有綁包頭的、沒戴帽子的、頭上蓋著一片破布的、戴著女傭帽的、像鷦般在後腦插著一支梳子的、戴著髮網的,最後是戴著面紗的。畫得心滿意足後,我才終於走向拉鈴,拉響服務鈴。
她一下子愣住了,端莊的儀態就像是結冰的湖面遇到暖春般瞬間塌陷。「噢,拉格斯汀夫人!」希奧朵拉夫人整個人彎下身子,伸手握住我的手。我們在一張長沙發上坐下,距離近得膝蓋幾乎碰在一起。「噢,我親愛的拉格斯汀夫人,我知道自己一定要心存希望,但是我的女兒還是杳無音信,我該如何是好?」她焦慮不安,身體微微顫抖著向我靠近。「拉格斯汀博士有發現任何跡象嗎?有找到任何我可憐的瑟西莉失蹤線索嗎?」
我用自己的步伐估算了一下從三樓到一樓的距離,搖了搖頭。接著,我猛然想起自己一身淑女裝扮可能縮短了原本的步長,於是我從房子側邊的巷子走到建築後方,看看從房子後頭能不能算得更精確。
「拉格斯汀博士希望我能再請教一些問題。」我低聲說道:「博士自己不克前來,畢竟此案比較敏感。」
「噢!」希奧朵拉夫人倒抽了一口氣,伸手摸著自己掛滿珠寶的脖子。不幸的是,她今天穿的裙裝腰身束得很緊,整個人被綁得死死的,再加上夫人的緊身胸衣,我真的很怕她話講到一半就呼吸困難昏過去。
喬帝甚至忘了該有的禮節,點了點頭。
「沒錯。」
答案當然是不行,就在我觀望瑟西莉小姐的窗戶時,撞見了幾位傭人出門來和-圖-書幹活。
「去年?」
該說是幸運嗎?我昨天幾乎沒有時間好好思考哥哥夏洛克的事,但我現在才驚覺他的出現對我來說有多危險,而且他知道太多他不該知道的事情了。
早餐當然又是噁心的布丁。我真的很討厭布丁。難吃的早餐加上種種雜事,導致蜜雪莉小姐心情煩躁地去上班了。
「我向夫人保證,拉格斯汀博士正在盡全力調查此案。」
「我的老天!」我先是小聲又不耐煩地抱怨,接著大聲回答道:「我醒了!」
我又停了一會兒,等他的情緒平復一點後,再次開口問道:「你是什麼時候見到她的?」
「你!」我不客氣地命令一個傻傻的男孩,他正在笨手笨腳地處理著汙水桶。「過來。」
「蜜雪莉小姐!」圖柏太太敲著門喊道。
看起來思想單純對我來說並非難事。
木梯的每一節都很重,我連一節梯子都舉不起來,更不可能在沒人幫忙的情況下,把梯子從梁柱上拿下來。如果想要爬到瑟西莉小姐的窗戶,需要先將四節梯子綁在一起,然後一次撐起。
「當然。」
男孩一言不發,他大概沒想到會有人如此直白地向他詢問這個禁忌的話題。於是,他輕輕朝馬房比了個手勢作為回答。男爵家的馬房非常寬敞,足以提供好幾個不幸的貧窮家庭生活。
我停了一會兒,把呼吸調整回規律禮貌的節奏,回想了一下母親的臉龐來穩定情緒,接著走向前門敲了敲。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他大概有些眉目了。」
還是沒有媽媽的消息。
於是,我心不甘情不願地起床去工作。也許大家會認為我臥床不起也沒有關係,畢竟拉格斯汀博士對蜜雪莉小姐非常寬容,但是我擔心在家裡睡掉整個早上會引起房東太太的「關心」。
我早就料想到夫人的反應,因此做足了準備。我對夫人的震驚和憤怒不予回應,而是輕柔地低語道:「小姐現在當然不是左撇子,夫人。」我說謊了,我相信瑟西莉一定是背地裡在自己的房間練習用左手寫字。「但在瑟西莉小姐還是嬰兒時,很難逼她學習正確的禮節吧?她小時候有表現出任何左撇子的傾www.hetubook•com•com向嗎?」
瑟西莉小姐如此打扮,就像是掛著「非常窮困」的標誌。
我快步朝他們走去。「讓我看看梯子。」我命令道。
這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但是對貴族家庭來說可是難以啟齒。
日記上巨大的字體、黑暗的想法是不是她用左手寫下的呢?強硬粗獷的炭筆畫會不會也是左手的作品呢?
我的母親曾經告訴我,在很久以前(其實也只是不到一年前),在我還是自由快樂的小孩時,我們曾經一起讀過一本廉價小說:《傑基爾博士和海德先生怪談》。讀完後,媽媽想起她曾經看過的一篇德國學術文章,是最近開始的人類心智研究:「精神病學家」認為發瘋的人類可能是有「偏執傾向」或是「雙重人格」。媽媽將一張人像照片縱向對摺,將一張人臉從正中央分成兩半,以此向我解釋「雙重人格」。接著,她將摺好的半張臉分別貼在鏡子上,巧妙地形成了兩張新的面貌,都與原來的人臉不盡相同。
依據我的推理,她應該是與我的目標相同,想要幫助倫敦貧民區的人們。
希奧朵拉夫人迴避我溫柔的眼神,直愣愣地盯著遠處。她注視著天鵝絨的花花地毯,喃喃自語道:「好像有聽過她的保母提過類似的事。」
瑟西莉小姐會不會是雙重人格呢?使用左手的瑟西莉會不會與使用右手的瑟西莉是大相逕庭的兩個人呢?
所有事情都像是一團謎。
他知道我有錢,華生醫生說過的。
「他請我詢問一些問題。」
如此坦誠非同小可,聽得我背脊發涼,而夫人不可能理解我的震驚。不難想像,要不是我從小就自由自在地長大,我對左撇子的看法大概會截然不同。我的母親相信給予孩子自由發揮成長的空間很重要,因此我只能在腦海中想像瑟西莉小姐的境遇:她幼小的手指因為用了「錯誤」的手而被打巴掌,大人將玩具從她的左手塞到她的右手,小姐甚至還要遭受嚴厲的指責。為了教導小姐寫字,她的左手可能甚至被綁在身後。在她從小到大的學習生涯中,指關節一定被頻繁地敲打,左https://m.hetubook.com.com手掌心可能被皮帶鞭打過無數次。
「蜜雪莉小姐,妳醒了嗎?」耳背的老婦人疑惑地問,她想必是沒有聽到我野獸般的回應。
「嗄?妳起床了嗎?」
「是的!謝謝妳!圖柏太太!」
等他走到我面前後,我便壓低音量問道:「瑟西莉小姐離家時用的梯子放在哪裡?」梯子一定是收到屋子裡了,不可能有人能帶著梯子,在夜裡穿梭於倫敦市內還不被注意到。
馬房外的庭院停著一輛帥氣的馬車,旁邊有三名馬夫正在把馬車擦亮,不過我的出現讓他們嚇了一跳,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我。
我只睡了幾小時,就被房東欣喜過頭的吼叫聲吵醒,我一邊起床,一邊痛苦地大聲呻|吟。昨晚,我還在為搶占哥哥夏洛克的先機而沾沾自喜,勝利的喜悅經過一個晚上之後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對於後果的恐懼。
但出乎我的意料,她打算自己融入窮困階層的生活。
瑟西莉小姐經歷了種種折磨,像所有貴族女子一樣,只為了成為上流社會的漂亮擺飾。她將書頂在頭上練習完美的走路儀態;她學會用右手刺繡,精通所有手工藝,學會用右手畫出可愛糖果風的粉彩畫。
我暗中用眼角餘光觀察他的反應,喬帝先是瞥了畫像一眼,然後突然停下腳步緊盯著畫像。我轉過頭去,正大光明地看著喬帝,因為他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畫像吸走了。
「可惡!」我一邊咒罵,一邊走進我的辦公室。「可惡,笨蛋,真是見鬼了!」我坐在壁爐旁,想把腦海中的恐懼一掃而空,但顯然我的身體依舊害怕地顫抖著。我喝了一口茶,開始讀晨報,內心還是充斥著不安和恐懼。東岸一群反疫苗的暴徒恐嚇該地區的護士;幾名女性慈善工作者在聖井街遭到逮捕,罪名是發放有關「人為抑制」生育率的「色情」刊物;一場瓦斯氣爆摧毀了騎士橋的一間住宅,三名家傭因此身亡,整個家族悲痛至極;傳聞港口工人正舉行祕密集會,將顛覆當今政權;受美國進口的廉價玉米影響,農業生意持續低迷……報紙上充滿諸如此類的新聞。
經過上次的拜訪,我知道瑟西莉小姐的臥房位於三樓,在傭人房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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