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
我不再壓低身子,也停止顫抖。我微微抬起頭,想看看芙洛拉的樣子,因為我的思緒又再次專注於現況。看來我原本的推理,被華生醫生切掉鼻子的士兵推理,已經不適用了。雖然送出奇異花束的是個男人……
「我那時才五歲而已。」佩特洛蒂以厭倦的口吻回答:「我睡著了。」
要是她早點說出口,在我翻上屋簷前就說出來的話,我大概會失手摔到底下的人行道上,甚至摔掉自己半條命。
夜空中繁星點點。
一位員警的哨聲從街道上竄出,正在呼叫更多的員警前來支援,而回應的哨聲馬上從北邊、西邊和東邊傳來。緊接著,我聽見屋內傳來下樓的腳步聲。
艾諾拉.福爾摩斯,不准再自怨自艾了。
我在窗前慢慢地探出頭,直到自己能窺見屋內的情況。不過一開始能看到的並不多,只有蕾絲窗簾。於是我又將身子往前傾,終於看見窗簾後的景象,雖然裡頭的景象還是若隱若現。
芙洛拉發出淒厲的尖叫聲,伸手指著我,就像是看見一團蠕動的小毛蟲。
「……甚至到處惹事!」佩特洛蒂憤怒地說。
「……那是違背常理的!我告訴過妳多少次,我出門工作的時候,請妳乖乖在家?但妳現在居然又開始搞那些偷鷄摸狗的事情!我真的要親自把妳送回科尼哈奇瘋人院了!」
駭人的探照燈劃過我原來的藏身之處。我終於安全了,看著白色的燈光在夜空中掃蕩。
「啪」的一聲,腳下的屋簷應聲破裂,我向下墜落,就像掉進了深淵。
我聽見身後的窗戶被大力甩開,應該是佩特洛蒂,她的聲音大得像是一群吠叫的獵狗。「警察!救命啊!有小偷!警察!」
噢,噢不。她就是送出奇異花束的人,一定就是她!我更加迫切了,希望能看見芙洛拉的長相,於是湊得離窗戶更近了。
「夠了,m.hetubook.com.com芙洛拉﹗」
難道不是男人?我必須看看芙洛拉是不是有可能被誤認成男性。
我完全聽不懂芙洛拉的話,然而她的臉在我心中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那不是一張臉,而是一團組織;不是嘴巴和鼻子,而是一個個孔洞;還有她的眼睛……仔細想想,她的眼睛好像沒什麼不協調的地方,不過看起來不會流淚,只會射出充滿殺氣的眼神。
「是四十二年。」另一個人抱怨道。那精確無比的口氣,還有她暴躁的脾氣……我突然從她身上察覺到與自己相去不遠的氣質,讓人厭惡至極。
就在佩特洛蒂轉過身來的瞬間,我馬上壓低身體。
真是知易行難。我的裙襬緊緊包住腳踝,而且附近完全沒有照明。不過,我馬上就在轉角處摸到一根排水管,於是雙手緊緊抓住管子,像是爬上桅杆的水手一般地把自己的身體攀上去。
屋內是一間單調又破舊的客廳,但是情緒激動的姐妹倆都沒有坐著,而是站著爭執。佩特洛蒂背對著我,緊握的雙拳收在她豐|滿的臀部上,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清楚芙洛拉的樣子,只看出得她和姐姐一樣十分壯碩,而且和姐姐一樣穿著普通的女式襯衫和裙子。我看不見芙洛拉的五官,但我猜她應該也長著一張寬大平凡的臉龐。
「我不是在扮演妳丈夫的角色嗎?」
「不如妳來試試醜八怪的人生啊﹗」天啊,這可悲的女人居然還敢自怨自艾,她真的需要吃點甜食。「至少男人可以……」
我開始放鬆身體,緩緩移動,最麻煩的是在屋簷上不斷摩擦的裙襬。我盡可能地壓低聲響,沿著房簷朝著窗戶移動。
「瘋了吧?﹗」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沒有人可以爬到上面的,更別說是女人了……」
說到照顧,我是有兩位非常熱心的哥哥,他們想教hetubook.com•com育我社會化,將我打造成一個完美的淑女。我還有一位母親,給予我自由,讓我決定自己的人生道路。
「不,才不是!妳是故意不讓他的在天之靈安息,妳這記仇又陰險的……」
我馬上開始逃命。但我在狹窄的房簷上無法迅速回頭,如此一來,我可能無法原路折返。於是,我慢慢向前移動,繞過建築物的轉角,朝著未知的方向前進。我像一隻大毛毛蟲般在屋簷上扭動,努力爬行卻老是受到阻礙,還差點因為礙事的裙子而摔下樓。
我沒有愣在原地聽完,而是顫抖著感受到疲憊襲來。我沒有在陡峭的屋頂上起身奔跑,而是緩緩爬上礫石。雖然我的行動不合常理,卻十分幸運。我後來才想到,要不是自己放慢速度,警察可能早就發現我了。
「妳不過是想把我嫁出去,打發我罷了。」
我開始對她的無理取鬧感到厭煩了。
我更加確定了,女人必須穿著裙子的原因,就是要讓她們什麼事也做不了。
不要思考原因,不是衝就是死,朝死亡之谷邁進——不,是要向絕望之屋頂攀爬,我就像個笨蛋一樣,腫著鼻子不停向上,努力超越自我!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但還是攀上了狹小的建築物頂部。我站在屋頂上,心懷感激地深吸了一口氣,眼前的風景仍是一片昏暗。
大家都覺得我只會往一個方向逃跑:往下。
佩特洛蒂說:「媽媽過世之後,我都一直把最好的留給妳。」
我以十分可觀的力道撞破了一片硬邦邦的木板。
芙洛拉銳利的眼神和殘破的臉龐,同樣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裡。我猜自己在不自覺間移動了身體,甚至發出了聲響,因為她癲狂的目光突然朝我掃過來,狠狠地瞪著我。
但芙洛拉的抱怨還是沒有停止。「……還有我的嘴唇,我好看的側臉……」
母親。媽媽m.hetubook.com•com。
即便佩特洛蒂已經聽過這些話數以萬計次了,卻還是無法忍受。「拜託妳,芙洛拉,不要再說了!」她的語氣聽起來痛苦萬分。「妳太殘忍了!」
我被發現了,就像是一隻大笨魚,在夜晚的河流之中徑直朝火把游去。
雖然我很苗條,卻還不像是一條滑溜得很的蛇。最後,我終於成功爬到佩特洛蒂商店的屋頂,環抱著圓圓的頂部,滑到房子另一端。
與此同時,在我下方的人行道上,聚集著趕來的左鄰右舍,連警察也到場了,四周一片喧囂:呼喊聲、尖叫聲、口哨聲、馬蹄的噠噠聲和急促的腳步聲此起彼落……我嚇得使出渾身解數,爬到排水管頂端。但是,我眼前卻出現另一個屋簷,擋住了去路。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膽量,我像是一隻看到獒犬的貓咪,毫不猶豫地撲了上去。
就快到了!腳下的屋頂和下一個屋頂間的交界處看起來不太危險,我雀躍地向前奔去——
老鼠,咬爛,臉龐。
我的心情如釋重負。
此刻,我就像是一隻壓低身子的松鼠,想躲避頭上盤旋的老鷹,止不住地顫抖著。我的手指緊緊抓住屋頂的鵝卵石,緊張害怕得不知所措。
姐妹中的其中一人,我不確定是誰,震驚地大喊了一聲。
我差點脫口而出,該不會是我一直都想要一個姐妹吧?
只要再攀過最後一片凸起的房簷,我就能成功到達屋頂。
我內心的聲音既溫柔又堅定,是我發自內心深處的想法,感覺就像是媽媽在我身邊,在我心中。此時此刻,我願意欣然原諒她的所作所為。
噢,我的天啊!
我在夜色中,漸漸看清了屋頂和煙囪的輪廓。
胡思亂想,艾諾拉。在此之前,妳從來沒有這種念頭。
而現在輪到佩特洛蒂抱怨了。「從那之後,我一直在試著補償妳﹗」她哭喊道:「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妳!https://www.hetubook.com.com
甚至讓我丈夫研究易容,想找方法把妳變得像樣一點……」
不,我還沒有脫離險境,探照燈隨時會照過來。
「……妳應該要看著我的……」
「沒有鼻子的是我,不是妳啊,大姐。」
結果我又被一面牆擋住了去路。我開始懷疑自己到底能不能爬到屋頂,一時挫折的我,搥了一下老舊的灰泥牆,但這不過是在浪費時間和力氣罷了。我開始背對街道移動,在狹窄的房簷上摸黑前進。
我的思緒就像是一道閃電,徑直劈進腦海。我必須爬到另一棟建築物上,然後再爬到下一棟,才有可能順利逃走。於是,我馬上跳起來,溜下陡峭的屋頂,遠離可怕的探照燈。雖然探照燈刺眼至極,卻在黑暗中照亮了我前方的路。
他們不可能找得到我,我甚至可以在這裡休息到天亮。
「往上照,照屋頂!」
終於脫離險境了。
我氣喘吁吁,壓低身子溜下陡峭的礫石坡。
最後一步了!
我才剛得意完,下方就傳來軍人般的洪亮吼叫聲:「繞到後面去!過來!你這蠢貨,到底會不會做事!」
我也是如此齜牙咧嘴,懷恨在心。
聽起來大概是實話。我第一次見到佩特洛蒂的時候,她就給我一種很有母愛的感覺,顯然是從年輕時就一肩擔起了母親的責任。
我必須反其道而行,我要往上。
我終於看見她的臉了,但我馬上就希望自己忘記眼前的情景。芙洛拉單手把自己的鼻子扯下來,拿著假鼻子走近佩特洛蒂,好像是在揮舞武器一般,左搖右晃地尖聲說道:「妳戴戴看,看妳覺得如何!試試看啊!」接著,她又用另一隻手,從嘴唇和臉頰撕下一片片美容粉膏。她的臉龐,應該是說所剩無幾的臉龐,就像是一團蛞蝓在蠕動。「妳會後悔的!還有幫妳開處方箋的醫生也是!」
艾諾拉,妳自己一個人一定沒問題的。
與此同時,芙洛拉還www.hetubook.com.com是在抱怨。「妳是我的大姐,妳應該要負責照顧我的,但是妳現在卻說是我哭得太小聲,沒有吵醒妳?」
「我是想讓妳活得快樂一點,活得像尋常的淑女,但是妳卻硬是要黏鬍子、穿褲子……」
我面前應該是一面飄窗的窗緣。
「而我那時還只是襁褓中的嬰兒呢,」另一人反駁道:「我無助地躺在嬰兒床中,妳卻任由那些老鼠在我身上爬來爬去,啃食我的鼻子……」
芙洛拉用充滿憤怒的尖叫回應,向姐姐衝了過來……
「閉嘴!」
快跑!要是以前的我,在如此情況下,一定會寸步不移,或是緩慢移動,但我現在卻開始奔跑,即使看不見自己的下一步也一樣。或許她們姐妹倆瘋狂的狀態真的會傳染吧!
「都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佩特洛蒂疲憊地說道。
撞破障礙後,我咕噥了幾句玩笑話,因為我一如往常地用鼻子開路,狠狠地撞了上去。撞完木板後,我很想揉一揉疼痛的鼻子,雙手卻忙著摸索眼前阻撓自己前進的建築物。
沒錯,她太希望自己能夠被照顧,太想要與姐姐一起生活,姐姐是多麼令人安心的存在啊!姐妹一起生活真幸福,我都沒有任何姐妹,我……
我早就原諒離家的母親了,畢竟她擁有自由自在的靈魂。我們曾經多麼親密,她生下我、養育我,還透過報紙上的個人專欄跟我用暗號交流。直到兩個月前,一月最寒冷的一天,走投無路的我求她來倫敦見我一面。媽媽的無聲無息,至今還是深深傷著我的心。
緊接著,一道炫目刺眼的白光如劍劃破黑暗,狠狠地照亮一切,無所遁形。我曾在報紙上讀過,這一定就是蘇格蘭場新引進的電力探照燈,但是紙上讀到的文字和親眼見到的光束根本是兩回事。我擔心自己叫得太大聲,不過世上的其他生物似乎都毫不在意,至少街上滿滿的行人一點反應也沒有……我想應該沒有人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