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雖然圖柏太太用她最快的速度跟上了,對我來說還是不夠快,所以我乾脆用兩隻手將將體重輕盈的她扛在一邊肩上,抱著她跑過空無一人的走廊與傭人過道。連廚房也是一個人影都沒有。跑出了廚房門,跑上階梯,再跑過其寬敞的腹地,我選擇使用一如往常複雜的外屋路徑,來完成我們倉促的逃亡:露天廚房、放工具的小茅屋、狗道、馬車棚等等,直到我們抵達後門。這樣的防盜措施只讓我們停留了一下,畢竟重點在抵禦入侵者,所以從裡面就能輕鬆地把門打開。我必須坦承,我已經開始感覺呼吸有點困難了,不過我還是堅持抱著圖柏太太,沿著後門的一條小徑快走,直到我們遇到一條大街為止。
雖然很抱歉,但我必須說,我很可能翻了個白眼。「在樓上的時候,我相信你了,現在你也必須相信我。只要你願意在圖柏太太的晚年,為她提供一份經濟上的保障——」
時間又開始運作,把我的思緒拉回到當下。「那趕快一起來吧!」我牽起圖柏太太的手的那一刻,她皺皺的老臉上露出了豁然開朗的表情。我們一起朝馬車的方向快跑。
「什麼都不會發生。」
兩個男僕、管家,還有羅德尼勛爵都緊追著喬佛瑞不放,就好像鬥牛犬在圍攻一頭熊那樣。不過,就算大家的力氣加起來也不足以阻止他衝向大門。他們抓住他的衣角,又攻擊他的肩膀,與此同時,他正將門閂拉起,轉開門鎖,將門大大地推開……
我能為母親的下落設想到的糟糕情景越來越多,雖然我不斷試著否認那些想法,不過我總有一個不理智的直覺,告訴自己,我此生再也無法與母親相見。她會因為年邁的身軀而殞命,而不識字的吉普賽人,將會把她的遺體埋在某處無名的荒墳中。
「我向你保證,不會的。」
「這種要求我怎麼可能會照做?」羅德尼和_圖_書勛爵聽起來就像剛才終於體會到自己繼承溫布瑞爾勛爵大位後的激烈反應。更糟的是,他現在的語氣堅定中帶有暴躁的成分,彷彿認為自己付錢後得到的東西,應該要更符合他的男子氣概一點。「給我待著別動,坐下,然後向我解釋這堆廢物是什麼?」
我將圖柏太太放下,讓她用自己顫巍巍的雙腳站好,接著靠近檢查她身上有沒有受傷。
雖然我早該知道,但是他突如其來的脾氣仍殺我個措手不及,我只好提高音量,來與他抗衡。「這些不是廢物,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手,而且……」
我試著跟羅德尼勛爵講道理。「圖柏太太根本不知道你的名字,或你弟弟的名字,還有你的身分,更不要說她究竟被綁到哪裡去……不是嗎?」
「更何況,我相信你也注意到,她的溝通能力有點不太靈光。」
時間彷彿走了一大圈,接著搖搖晃晃地暫停了下來。帶她一起走?如果當初媽媽也帶著我一起走就好了!
熱茶與我的出現讓這名老婦感到無比安慰,於是她安心地坐在藍色的絲絨扶手椅上開始打盹。
這件事非常重要,因為我必須要逃離哥哥的魔掌,想當然耳,圖柏太太不可能跟我一起快跑或爬樹。
在四輪馬車隱蔽的空間裡,我把從羅德尼.溫布瑞爾勛爵那邊得到的錢財交給圖柏太太,並且對她驚訝的抗議置之不理。我需要知道,她永遠不會餓肚子或缺錢花用。我再三確認,盯著她把那疊厚厚的百元鈔票深深藏在胸口。抵達她位於倫敦東區的那間小屋時,我們兩人一起下了車,不過我囑咐馬車在外頭等著。
「我什麼都不會說。我也找不到應該要再次踏進她宏偉宅邸的理由。」
相反的是,我牽著圖柏太太的手,催促著她走向房子的www•hetubook•com.com後面,打算趁著眾人以及夏洛克(尤其是夏洛克)在前面瞎忙時,偷偷溜走。
由於憤怒與絕望都大於驚訝這樣微小的情感,他完全不考慮停下腳步。把煩人的人們都一一從背上甩下之後,他衝出門外,眼看就要直直撞上灰鬍子了。
我用爽朗的語氣回答他。「我完全沒有想法!」
他看起來非常驚訝,我完全可以理解。「這是什麼?」
但要去哪裡……用什麼方式旅行……我又該如何……
就這樣,我來來回回與他周旋一段很長的時間。最後,在許多哄騙與保證之後,我拿到了一筆為數不少的補償金——我很確定,可憐的羅德尼勛爵一定還深信自己其實是要用賄賂來堵住我的嘴——而我也伸手將皮包內繡有小花的藍色絲帶拿出來交給勛爵大人。
「可惜並沒有,我對妳大部分的印象都停留在妳會抽出匕首亂揮。」他用懷疑的眼神盯著我。「妳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就這樣,我們朝倫敦前進。
如果沒有發生接下來的事,那麼天曉得我和圖柏太太的下場會怎麼樣。正當我試圖解釋時,一陣巨大的撞擊聲從樓上響起,緊接著是尖叫聲,然後是一陣從樓梯向下狂奔的腳步聲,接著,整間房屋頓時被一陣躁動給淹沒。衝進客廳的人就是喬佛瑞.溫布瑞爾,後面跟著兩個穿著扣帶皮鞋、長襪、馬褲、紅色夾克與白色假髮的男僕。
她懇求地說道:「蜜雪莉小姐,請不要留我一個人在這裡,特別是在這些事情發生之後。我覺得這裡好危險,對我來說,這裡不再像個家了。帶我和妳一起走吧!」
我留圖柏太太待在樓下,為她半毀的家園驚嘆不已,然後獨自上樓,到很快就不會再是我的那個房間,開始將我最需要,以及不可或缺的財產胡亂地塞進旅行袋裡:我的假髮、搽臉的塗料、以及其他偽裝會用到m.hetubook.com•com的必要物品、我預備用的匕首、我所有的金錢,還有母親留給我的最後一份禮物——一本小小的手工書,裝飾有水彩繪製的花朵。
「你就一直往西走吧!」
「那妳能向我保證,任何可怕的後果都不會發生?」
「她全身上下也找不到一根愛記仇的骨頭。一旦安全到家,拿著你補償她的和解金,她連一個字都不會提。沒有一個東區居民會主動與警察攀談。」
我苦澀地想著,對我而言,這一切後果都將比他要面對的還嚴重許多:因為夏洛克知道圖柏太太的事情之後,我就必須要退租她家的房子,馬上找到新的落腳處——還有一個很可能發生的情況,那就是今晚,在我一離開溫布瑞爾大宅的時候,夏洛克就可以把我逮個正著!我心裡明白,他就在外面等著我,因為我時不時就能從會客室的窗戶看見他在那邊探頭探腦。
他滿懷歉意地看了一眼老太太,說:「是的,我想妳說得沒錯。」
如果能夠做一個研究,探討為何作用不大的傭人都必須穿得像上個世紀的名流人士,那麼肯定會相當有趣。這是我見過最不切實際的事。其中一個男僕的假髮被扯得歪七扭八,另一個人的假髮則在追捕年輕爵爺的過程中飛掉了。等在樓下的管家彼令斯,也加入了圍捕的行列,用不必要的大嗓門喊出:「尊敬的勛爵大人,他逃跑了!」
談判在一間十分宏偉的會客室進行,不過花了一點時間。羅德尼勛爵需要我再三的安撫,而與此同時,我也要求他給圖柏太太一筆不小的金錢。這兩位事主不僅難以調解,更難以同時達成協議。
「噓。」我必須要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因為那一刻,一想到我將永遠離開她,一陣巨大的痛楚就直襲我的心臟。
溫布瑞爾大宅已遠遠地消失在我們的視線外,煤氣燈乳白的光暈照映之下,我們站在街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不禁放心了一點。
一手拎著行李,我再度下樓,然後發現圖柏太太比我想像中的還要聰明——她已經在門邊等我了,胸前抱著的木盒裡裝的是她這一生積攢下的微薄文件與紀念品,臉上則掛著最哀戚的表情。
不過,他撞上的東西說起來比較像一道閃電。那位高高的男士用最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出其不意地伸手,手刀向下劈了一掌,同時伸出一條長長的腿——饒了我吧,我真的沒有辦法完整地向各位描述這個招式,不過,根據華生醫師的記載,我相信哥哥剛才為各位演示了一種叫做「柔術」的東方武術。我也無法為各位詳述灰鬍子是怎麼單手撂倒喬佛瑞,也無法為哥哥的神勇感到高興,更無法與旁觀者一起享受圍觀一個瘦弱老人如何打敗一名年輕貴族的驚喜之情。我對這件事只保有最零碎的記憶,因為我根本沒有留下來看完。
馬車夫問我。「小姐,現在要去哪裡?」
應該說,除了喬佛瑞之外的其他人。
「那妳呢?稍早給我的紙條裡,妳寫著要去找警察。」
「消失的訊息。」我對他說:「這裡是我解開訊息的方法。」我把記下密碼的紙張一併交給他。接著我起身,走到圖柏太太身旁,拍拍她的肩膀,一邊把她叫醒,一邊跟羅德尼勛爵說:「我們該走了。如果你願意用馬車送我們一程,我會非常感激。」
此時,羅德尼勛爵早已從座位上跳起來,衝向宛如博物館那麼大的入口處,而他弟弟此時正往門的方向跑去。我也跳了起來,跟在後面想看看發生什麼事,圖柏太太也用一個駝背長者能達到的最快速度跟了上來。無論男女,尖叫聲與呼喊聲此起彼落,這些聲音有些從廚房靠近,有些則從屋內的其他角落傳來,整個大宅上下都跑過來看熱鬧。一時間,竟憑空冒出了許多看好戲的群眾。
我把注意力拉回羅德尼勛爵這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難題上,繼續說道:「當然,你自己也感覺得出來,我對你完全沒有任何敵意。而我更是用最大的敬意,來珍視溫布瑞爾家族的清譽。我完全同意佛蘿倫斯.南丁格爾對你們的崇高評價。」
往後,我,艾諾拉,一個名字倒著拼就是「寂寞」的女孩,就會比以往更加寂寞。因為圖柏太太——這個又聾又老,還會煮全世界最難吃晚餐的房東,對我而言,毫無疑問,像是個母親一樣。
哦,媽媽。妳究竟去哪裡了?
「妳也不會向佛蘿倫斯.南丁格爾透露有關這件事的隻字片語?」
「根據當時的情況,我說了該說的話。當然啦,現在你已經與我會面了,一定可以發現我也是個能守密的人。」
他狐疑地打斷了我。「妳難道不想為自己要點錢嗎?」
我問道:「妳人還好嗎?」因為不希望大吼聲引來鄰居的關注,我只好輕聲問她,希望圖柏太太讀得懂我的唇語。
火把的火光把這一切照得清清楚楚:站在門口的大理石平臺上,一個高得嚇人又有稜有角的身影等在外面,還留著一大堆灰色的頭髮和鬍子。
或許我是當場唯一沒有那麼驚訝的人。
我用力吞下眼淚,攙扶著圖柏太太的手臂,敦促她繼續沿著街邊走,直到看見一輛出租馬車迎面而來。我招手示意它停下來。
雖然我知道,答案很快就會呼之欲出。因為,我開始學會去相信,自己的內心與大腦那奇怪的運作模式。
不要再想了,艾諾拉。
出乎意料的是我的腦袋竟反駁了自己的恐懼:別管那些困難了。去他的夏洛克.福爾摩斯與麥考夫.福爾摩斯,我才懶得理他們可能為我帶來的種種危機,我就是沒有辦法把圖柏太太丟在腦後。
「這倒是。」
她看起來是聽懂了。她在發抖,雙眼也被淚水浸溼,對我說:「蜜雪莉小姐,我永遠都欠妳這份恩情,我……」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