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八九年,五月

很顯然,他並不知情,而這件事似乎在某種層面上讓他嚇了一跳。他向後靠在手扶椅上,自糾結的眉毛底下仔細打量著佛蘿倫斯.南丁格爾。這位臥床,卻非常了不起的女人,她有著一張光滑的臉蛋,頭上戴著的奇怪頭飾映襯出她柔順的長髮,髮型則中分成傳統樣式。
然後呢?
不過他緊接著修正了自己的語氣。「如果我妹妹來拜訪圖柏太太的話,妳願意行行好,告訴我一聲嗎?」
在他踏出佛蘿倫斯.南丁格爾宏偉的宅邸時,此生以來第一次,這位大偵探靈光的腦袋捫心自問:到底,什麼才是對妹妹最好的?
而當福爾摩斯皺眉,且伸出一隻戴著手套的手試圖停止這段對話時,南丁格爾仍繼續說道:「不,讓我說完。我當時並不知情,直到你告訴我,我才曉得艾諾拉,這是她的名字,對嗎?艾諾拉只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孩子——」
樓下傳來陣陣鋼琴聲的迴響,整間屋子裡都充滿了貝多芬交響曲莊嚴的樂音,雖然房裡偉大的改革者與偉大的偵探都沒有人看到圖柏太太在做什麼,不過他們都知道她在哪裡:陶醉又狂喜地坐在樂器旁邊,因為這樣,她就能聽到音樂的聲音了。
突然,佛蘿倫斯.南丁格爾完全懂了。
他那位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母親。
在他們談話的同時,佛蘿倫斯.南丁格爾持續地打量著眼前這位又高、又瘦,有稜有角的行動派男士。在一片圍繞著自己的祥和氛圍中,這樣的身影顯得如此突出,彷彿水平面上突出的一道垂直線。在他說出「南丁格爾小姐」時,她可以感受到語氣裡的騎士精神,卻也感受到一絲傲慢的氣息。她本來實在不想提到某個高高的行動派女孩,但是……
在他對南丁格爾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也站到了她的床邊,握住了一隻半扭曲的手,並且對她鞠躬m.hetubook.com.com。「如果未來還有什麼需要我效勞的地方,請不要吝於讓我知道。」
「他該不會也希望我忘記事情是怎麼開始的吧?」
南丁格爾小姐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說出口。「她看起來好像很怕你。」
「我的老天啊,你媽媽是不是沒有跟你提過?」其實,說實在的,福爾摩斯無知的程度,比起其他的男性而言已經低很多了。「對於上流社會的女孩而言,在寄宿學校中受到的折磨,不比囚犯受到的懲罰來得輕鬆。我的意思是,那種痛苦又嚴格的身體折磨,結果往往不是肢體變形,就是死亡。」
「南丁格爾小姐,雖然羅德尼.溫布瑞爾勛爵願意負起所有責任,不過別忘了,他的弟弟喬佛瑞才是始作俑者。他也不會再興風作浪了。另外一個等著他的選擇比這個糟上好幾倍,他也同意效忠這個群體了。」
「我的手再也無法駕馭縫針了。」
福爾摩斯用挺粗魯的方式回了一句。「對妳來說,可真是好事。」
南丁格爾流暢地接話。「但我很高興能在圖柏太太的晚年照顧她。」
「容我自我吹捧一下,我想我對他應該還是有一點影響力的。」
福爾摩斯驚呼道:「但是……這件事不太可能像妳說得這麼糟吧?這樣的傳統……如此優雅……好幾代的仕女們都活了下來……」
她繼續挑戰福爾摩斯的認知。「不然呢?你想想,為什麼穿著入時的女士經常昏倒?只要稍有病痛,就很容易死亡,而非死於難產?又為什麼,她們有時候在活到育兒的年齡之前就香消玉殞了?這是因為女孩們的腹部都受到了壓迫,這種壓迫方式並不比中國女人纏小腳文明到哪裡去!這種方式不僅難受,也一點都不健康……也難怪你妹妹怕你。與其說是逃避寄宿學校,倒不如說她是為了活命而逃和-圖-書。」
在福爾摩斯坐好後,她才用自己一貫輕柔且溫和的方式對他說:「無須多言,你一定想問我,幾天前,在你那個挺了不起的妹妹決定驟然動身的時候,我沒有試圖挽留。」
老天啊!他舉世聞名的腦袋是不是開始壞掉了,才會想到要請母親給他一點建議,幾年前,這件事對他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
不過佛蘿倫斯.南丁格爾也打斷了他,甜美地說出一件根本不相干的事。「你知道我認識你的母親嗎?福爾摩斯先生。」
雖然夏洛克沒吭聲,她看得出來自己的話語彷彿子彈打在他的心上。
「不可否認的,福爾摩斯先生,他還是掌握了法律上的主導權。那麼,我又該如何知道你妹妹來過呢?」佛蘿倫斯.南丁格爾用最甜美、無辜的聲音說道:「我從來不下樓的呀!」
她一邊說,一邊撫摸著訪客放在她床單上的藍色絲帶,感受著藍色絲帶的質地,上面繡著令人著迷的五瓣雛菊,與小小的圓形玫瑰。
福爾摩斯一改往常有禮的態度,打斷了她的話。「這根本是兩碼子事,就算她今天看起來像二十四歲,妳如果有女兒的話,會讓妳自己的女兒這樣做嗎?」
一名好的護士總是知道,什麼時候應該安靜,並且讓患者繼續傾吐。
「看來,妳也聽說她失蹤的消息了,對嗎?不,我沒有她的消息。」猶豫片刻後,福爾摩斯開口問道:「妳呢?」
如果媽媽也在這裡,她會不會告訴他一樣的事情?
佛蘿倫斯.南丁格爾用一種懷念不已,而非自卑的方式說道:「我再也無法刺繡了呢。」
該死的這一切!為什麼那位古怪的女士要逃走?為何他的妹妹也同樣選擇離開,且一而再、再而三地這麼做?
佛蘿倫斯.南丁格爾用最溫柔,卻也充滿威嚴的語氣再次打斷了他。「你還是無法理解,對嗎?和圖書從她的觀點看來,做出決定的理由簡直再明顯不過了。對你的妹妹而言,也是如此。幾天前,她的決定似乎有著非做不可的理由。」
「哎呀,你該不會用寄宿學校威脅她吧?」
佛蘿倫斯.南丁格爾回應道:「如果要按照相似的邏輯推論,我們也可以說好幾代的士兵在戰爭中活了下來。」
「我和哥哥麥考夫對於那女孩的期望,無非是希望她可以擁有對她的未來最好的東西。」福爾摩斯繼續說道:「例如更高的教育,就讀好的寄宿學校……」
過了許久,他才開口。「我沒辦法否認這件事。但我實在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為什麼她要這麼怕我。我永遠不會做出傷害她的事,我很確定她也知道。她也數度表現出對我的喜愛。」
不過,憑藉著多年與武斷男性|交手的直覺,南丁格爾巧妙地將話題輕輕帶過。「我從來沒有過孩子,不過我也有一個姊妹,我也能同理你對於妹妹的擔心。」她對訪客保證道:「或許圖柏太太能夠告知你妹妹的去向?」
「很抱歉,不過我這邊也沒有消息。或許她跑到克里米亞去了?」南丁格爾開了一下自己的玩笑,接著用輕柔但慎重的語氣說:「從我的立場來說,我並不會去限制任何女人的行動,無論她的年紀再怎麼稚嫩——」
「他也是個單身漢、一名隱士、一名厭世者,同時也是個厭女者,也很有自己的行事風格,對嗎?」
她到底是怎麼知道這麼多的?大偵探不禁皺起了眉頭。
站在她面前的是大名鼎鼎的偵探福爾摩斯,因為女主人還沒邀請他落坐,所以只好站著說話。雖然她曾授意讓夏洛克.福爾摩斯協助她,不過他仍不宜久留。這位大偵探回應道:「溫布瑞爾勛爵希望以這種方式來說明,事件已完全落幕,他仍是妳最忠誠的仰慕者。」
當他經過坐在鋼m.hetubook.com.com琴旁的搖椅上的圖柏太太時,夏洛克認為艾諾拉一定會來拜訪這名老太太。因此,如果讓他手下的那群流浪兒——貝克街雜牌軍——監視這棟屋子,那麼有很大的機率可以抓到他妹妹,那個該死又可愛的冒失鬼,那個聰明絕頂的小女孩……
夏洛克.福爾摩斯乾澀地輕笑了一聲,重新靠回椅子上,用揉合了驚奇與怒氣的語氣說道:「不,我想圖柏太太應該沒什麼線索可以提供給我的,我想艾諾拉應該也很清楚。這個女孩如此大膽,從來沒讓我失望過。她竟然敢走到這個地方,當我還在溫布瑞爾大宅這麼近的地方搜尋她的行蹤,她就把老太太帶來這裡,彷彿她是一個應該在此出現的訪客……」
「那我就不應該再心存偏見,並且希望羅德尼勛爵在未來能夠展現出更多高尚的情操。」
上述之言,在一個遵循禮教的社會中簡直前所未聞,即便是龍蛇混雜的階層中,也鮮少聽到。聽聞這些事情,這名行動派的男子舉起雙手抗議,一抹粉紅的色彩在他老鷹般的臉龐上浮現。但南丁格爾仍不放過他。
此言不假,她的雙手因為長期的寫作而變形。針線活做得好不好,說穿了一點意義都沒有,和這點瑣碎的事比起來,寫作重要太多了。曾經聲名大噪的「提燈女士」一邊想,一邊淡淡地將注意力放到訪客的身上。「你剛剛說,羅德尼.溫布瑞爾勛爵希望我收下這些。為什麼?」
而且還是為她好?
南丁格爾想也不想地開口,不過感覺沒有要直接回答他的問題。「我記得你有一個哥哥。」
對於一名行動派的男性而言,真的很難承認,不過或許……或許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錯的,想著要把艾諾拉操縱在自己的手中?
南丁格爾小姐耐心地等待其他的回應。
大偵探福爾摩斯呆坐在那裡,嘴巴合不起來,一副不知和*圖*書所措的樣子。
稍早佛蘿倫斯.南丁格爾所說的那些令人沮喪的種種言論,如果屬實,該如何是好?
夏洛克.福爾摩斯抬起頭,用一種困惑、近乎孩子氣的眼神看著她。「什麼意思,這件事的威脅在哪兒……」
他把前臂靠在膝蓋上,雙手交握,低頭盯著它們看。
「沒錯,他叫麥考夫。」
佛蘿倫斯.南丁格爾再次等待適當的時機開口。
佛蘿倫斯.南丁格爾溫柔地向他說:「好孩子,請原諒我如此粗心的直率發言,話語如此粗俗。但我是個老太太了,正因如此,我願意跟你說其他人不願意告訴你的:拇指夾和完全拉緊的束腹相比,還比較人道一點。」
寄宿學校、學習社交禮儀、透過引薦進入上流社會、為婚姻做好準備——無論這些事情看起來再怎麼正確且依循傳統,真的是對艾諾拉來說最好的計畫嗎?
夏洛克.福爾摩斯也有著絕佳的社交直覺,他明白自己該是碰了個軟釘子。不再多贅述,他從椅子上起身,說道:「南丁格爾小姐,很高興見到妳。」
夏洛克.福爾摩斯俯身向前,用像是柔術般的手勢打斷了她。接著,出人意料的,他開始談起了尤多莉亞,而非艾諾拉。「我的哥哥和我,與母親有過一些爭吵。現在看來,似乎是些無稽之談。」他直率地說著,語氣中意外地帶著一絲苦澀。「但是,她還是沒有理由要去——」
她把刺繡緞帶丟到一邊,然後示意夏洛克.福爾摩斯找個地方坐。
提燈女士接著說道:「尤多莉亞.維納特.福爾摩斯,一位從頭到腳都使人敬重的女性。她對於改革是如此全面且全心地投入,在我將注意力放在病人與傷者的困境時,她則選擇將精力投注在女性權益方面。福爾摩斯先生,你最近可曾收到她的消息?」
不過,在福爾摩斯動身離開時,他的情緒可一點都談不上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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