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時爸爸猛然站起來,那動作迅如閃電。他把妳往地上一丟,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接著我又大叫:「趕快跑,凱莉!」可是妳卻一動也不動。妳還是坐在地上愣愣地看著我們。
「還沒。我已經聯絡了州警,他們已經派人過來了,大概再過一個鐘頭就到了。他會去找妳談一談,還有班恩,還有葛雷哥萊夫婦。」說到這裡他遲疑了一下。「我們一直設法要聯絡葛里夫和羅傑.霍崗,可是一直找不到人。羅傑的太太說,他預計今天早上四點要去接葛里夫,然後開車到朱里安鎮去。我已經打電話聯絡朱里安鎮那邊的警察局,他們會派人開車到小木屋去通知葛里夫,告訴他家裡出了什麼事。」
就是這賴奇,珮翠拉不費吹灰之力再次扭轉了局勢。而那位年輕人走的時候興高采烈,而且他的問題也解決了。他很快就可以到「莫寧之光餐廳」去打工了。
「班恩,這裡沒你的事。回你房間去!」他說話的時候口氣很平靜,可是我知道他已經不是跟我鬧著玩的了。
我開車在鎮上的馬路上穿梭,眼睛緊盯著人行道,尋找珮翠拉的蹤影。我伸長了脖子,仔細看著每棟房子的窗戶裡面,有幾次我甚至透過窗戶看到了某戶人家的後院,但車子也差一點就撞到路邊。後來,車子來到警察局門口的時候,我發覺自己兩腿在發抖。我推開警察局大門走進去的時候,甚至感覺膝蓋發軟。我走到一張辦公桌前面,告訴那個警察我是什麼人。他抬起頭看我的時候,我盯著他的眼睛,試著想看穿他的心思,看他是怎麼評估我這個人。他會不會認為我有嫌疑?他會不會為我感到難過?我猜不出來。
然後,他又坐回那張綠色的椅子上,繼續看電視。後來,媽媽回來了。我一直沒有告訴她那天發生了什麼事。後來,一整個月,我都穿著長袖的衣服。我本來以為,爸爸頂多回家待幾天,很快又會回去工作,繼續埋他的管線。那天,妳跑回樓上關在房間裡,而接下來整整十天,妳連看都不敢看我一眼。可是我知道,妳心裡很愧疚。那天過後,整整兩個禮拜,我每天都會在枕頭底下發現巧克力軟糖。
我掛斷電話,發現班恩正盯著我。這時我才忽然想到他是在等我告訴他接下來該做什麼。「班恩,你先去洗個澡吧。等一下有人會來。是州警派來的人——」
辦公桌上堆滿了那兩個小女孩的東西,堆得亂七八糟。看到那些東西,我就會想到那兩個小女孩失蹤了。那種感覺很恐怖。我坐在那裡等州警局派警官。我們局裡負責勤務調度的人是梅格。我剛剛已經請他找一位義警,到兩戶人家的現場去執行聯絡任務。那位義警叫大衛葛拉斯,他是藥劑師。他會把我們局裡最破舊的那輛廂型車開到兩戶人家中間的地點,停在那裡。調查期間所查獲的任何線索都必須通知大衛。
從房間窗戶看出去,我看到副警長的車子開上了葛雷哥萊家的車道。我立刻伸長脖子想看看有誰會跟在他後面出來。我好希望那個人是妳,。可惜不是。我看到的是一個矮矮的男人,身上穿著棕色的褲子,白襯衫,打著一條紅領帶。我注意到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葛雷哥萊家的房子,然後就和路易斯副警長一起走進大門。他大概就是媽提到的那個警察。凱莉,這下子妳真的惹出大麻煩了,而且更令我驚訝的是,妳不用開口說半句話就已經鬧得滿城風雨。
班恩伸手去抓電話的時候,電話鈴聲正好響起來。他整個人往後一縮,似乎嚇了一跳。然後,他等了一下,等電話鈴聲再響了一聲,他才接起來。
「喂?」他口氣有點疑惑。「你稍等一下。」然後他把話筒遞給我,悄悄跟我說了一聲:「是路易斯。」
「班恩,謝謝你,找了這麼久,辛苦你了。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沒有人比你更熟悉那片森林。要是她們真的在裡面,我相信你早就已經找到了。」
馬丁
「路?」我忽然發覺眼淚已經開始在眼眶裡打轉了。「有消息嗎?」
妳一直閉著眼睛,嘴唇閉得緊緊的。「凱莉,妳一定辦得到。難道妳不想讓媽媽開心一點嗎?說啊,媽——媽——」
這時有人走進我辦公室,我立刻抬起頭來。我一看就知道是誰來了。我立刻站起來,走過去迎接他。他是費茲傑羅警探。州警部派來的。
「你知道嗎,我聽說養寵物可以減輕壓力。你的狗叫什麼名字?」
他喝了一大口檸檬汁,酸得皺了一下眉頭。「我等一下還要再進去找。我先打電話給我幾個朋友,叫他們跟我一起去。我們必須再往森林裡面走,再深入一點。她現在可能已經跑到很裡面去了,她一向很喜歡探險。」
我把車子停到家門前面,發現菲爾妲站在門口。她滿頭糾結纏繞的黑髮撥到後面,眼鏡歪歪扭扭的架在鼻梁上,用一種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我。我搖搖頭,她立刻又變得愁眉苦臉。
那一剎那,妳的表情忽然變得好悲傷,因為爸爸要妳做的事,妳根本不可能辦到。爸爸說:「噢,別這樣,凱莉,我知道妳一定辦得到!妳只需要張開嘴叫一聲媽媽。」
安東妮亞
「嗯,現在你是家裡最大的男人了,你的言行舉止會影響到她對男人的評斷。和_圖_書有一天,等她長大了,她會開始想,什麼樣的男人才像男人,而你就是她用來評估判斷的標準。所以,你要好好想想你的責任是什麼,該扛就得扛。所以,路易斯先生,你該起床啦。」
而媽媽的情況比妳也好不到哪裡去。噢,她會裝出一副很勇敢的表情說:「班恩,偶爾到朋友家去過夜是應該的。不用擔心媽媽和妹妹,我們自己在家裡不會有問題,對不對,凱莉?爸爸會陪我們。」
「你走開,班恩。我在教凱莉說話,不關你的事。你走開。」他說。
「喔,這倒是個好辦法。」我腦海中開始閃過許多念頭。「你覺得需不需要發布安珀警戒?你有權發布安珀警戒(譯註:安珀警戒,原名AMBER Alert,在美國和加拿大,安珀警戒是當國內確認發生兒童綁架案時,透過各種媒體向社會大眾傳播的警戒系統。「AMBMR」是「American's Missing: Broadcasting Emergency Response」的縮寫,直譯為「美國失縱人口:廣播電視緊急回報」一九九六年,美國德州阿靈頓一位九歲女童安珀.海格曼Amber Hagerman遭到綁架殺害。這個名詞也是為了紀念她而命名的。)嗎?」
「安東妮亞,凱莉和珮翠拉失蹤的事,我已經通知情報中心了。」路易斯又說話了,不過這句話感覺很像是他深思熟慮之後才說出口的,而且故意說得輕描淡寫,不想讓我感覺事態嚴重。只可惜,他瞞不了我。
「什麼意思?」我才剛開口問,轉瞬間我已經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他可能會認為我們和這件事有牽連,是不是?老天。」突然間,我心裡忽然被一陣罪惡感淹沒了,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恥。
我不斷的打電話找人打聽凱莉和珮翠拉,打到後來連耳朵都開始痛了。只要是我想得到的人,我就打給他。每一個鄰居,甚至凱莉的同學和老師。可是,沒半個人看到她們。有時候電話講到一半,在那停頓的片刻,我彷彿感覺得到他們心裡在想什麼,感覺到他們是怎麼在評斷我。我竟然把孩子弄丟了。孩子是上天賜予我們最珍貴的禮物,而我竟然任由她們走丟了。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不久之前,我女兒忽然不會講話了,而現在,連人都不見了。這都要怪我。「她是什麼樣的母親啊?」他們心裡一定是這樣想,可是嘴巴卻不會說出來。他們嘴裡說的是:願上天保佑我,他們會為我和我的女兒禱告,而且,他們會幫忙到外面去找,並且把這個消息告訴大家,請大家幫忙一起找那兩個失蹤的小女孩。他們都很好心。
「副警長叫我們打電話告訴所有的人,只要想得到的人都打,請他們幫我們留意一下。另外,他還叫我們找一張她的照片給他印傳單。我準備把兩個女孩子的照片拿到警察局去,他們會幫我們印成傳單,然後我會去找幾個人幫忙發傳單。」
「珮翠拉,妳真的是一個很酷的孩子。」賴奇笑著說。他摸摸她的下巴搔她癢,然後又摸摸她的頭。

後來,我回到吉蘭諾大學的辦公室。這裡就像我的祕密殿堂,我的避難所。然而,這一天來每一個令人痛心時刻依然在我腦海中纏繞。我沒辦法專心。此刻,坐在學校的辦公室裡,手上拿著一大疊紙,而我女兒美麗的照片就印在紙上,感覺彷彿她正凝視著我。我甚至有一種感覺,彷彿此刻珮翠拉就在我的辦公室裡。珮翠拉很喜歡坐在我那張很大的胡桃木辦公桌底下。她總是坐在那裡玩她的洋娃娃。她在她的洋娃娃身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後裝進一個大帆布袋裡,帶到我辦公室來。每當我在處理一些文書的時候,總是聽到她在桌子底下說話。她手上拿著兩個洋娃娃,假裝她們在講話。聽到她的聲音,我總是會不由自主的微笑起來。珮翠拉很喜歡聽我說這所學校曲折離奇的歷史。她跟著我走遍了學校的每棟建築。陽光從高高的彩繪玻璃窗透進來,窗玻璃上畫滿了天主教史上知名的聖徒和殉難者,其中有一扇窗玻璃上畫的是聖.吉蘭諾。這所大學就是以他為名的。每次走到那扇窗戶前面,她就會拖著我停下來。陽光穿透玻璃,幻化出燦爛繽色彩,橘黃色、琥珀色、古銅色、翡翠綠,而玻璃上的他身穿黃袍,老態龍鍾,手上拿著一幅卷軸古書,旁邊有一隻大熊,還有一大群烏鴉。那一幅幅的圖像彷彿在敘說他一生的故事。他的故事,我已經告訴過珮翠拉很多次了。聖.吉蘭諾還有另一個名字叫聖蓋爾,或聖卡羅。他大約是西元六世紀出生在愛爾蘭。他是隱士,住在一座森林裡。傳說他曾經命令森林裡的熊送木柴去給其他的隱士,方便他們生火。而那隻熊真的就乖乖聽從他的指示送木柴去了。我還告訴過珮翠拉,在今天法國東北部和德國西部的交界處,當年曾經有一個王國叫做奧斯特拉西亞王國,國王名叫西格柏。當年,他哀求聖.吉蘭諾把他的未婚妻從魔鬼手中解救出來。聖.吉蘭諾答應了。於是,他真的從魔鬼手中救出了那個受盡折磨的女人。然而,那個女人已經被魔鬼變成了一群烏鴉。每次聽到這個故事,珮翠拉都會興奮得渾身發抖。她會不自覺m.hetubook.com.com的摸摸項鍊上那個小吊飾,弄出一陣叮叮噹噹的悅耳鈴聲。
「葛雷哥萊先生,我馬上幫你印傳單。」說完他就走開了。
菲爾妲忽然向我伸出手,走過來緊緊抱住我。「我們該怎麼辦?」她輕聲啜泣起來。
「我們該怎麼辦?」她可憐兮兮的問。
「這綽號取得好。」珮翠拉點點頭說。「那你覺得自己幸運嗎?」
「我的天!」大衛在我旁邊悄悄驚呼了一聲。我不由自主的點點頭。
凱莉
「嘿!」媽喊了一聲。「不用我陪你們進學校嗎?」
這時候,我注意到一個的身影。那個小孩應該是個男孩,年紀好像跟我差不多,或是小一點。他穿著一條黑色的滑雪褲,一雙黑色的橡皮靴,而身上那件黑色的大衣實在大得有點離譜。而且,他手上的露指手套根本不是同一雙,一隻是綠的,一隻是紅的,頭上那頂毛線帽壓得很低,幾乎快把眼睛遮住了。我一直看著他。他帶著一個銀色的碟形雪橇,走到那群大孩子的山丘頂邊緣,排在三個很高大的孩子後面,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那些大男孩轉過來看著他,一邊大笑,一邊很粗魯的把他推開。可是他卻毫不退縮,硬是擠回他原先站的位置,穩穩的站好,說什麼也不肯走開,根本不理會那些大孩子對他的冷嘲熱諷。後來,終於輪到他了。他把那個碟形雪橇擺好,坐上去。這時候,他後面那個男孩抬起腳,用那雙巨大的登山鞋在他的雪橇上踩了一下,把他往前推。雪橇立刻沿著山坡往下滑,邊滑邊打轉,然後衝上底下的雪丘,連人帶橇飛起來,在半空中飛了一下子,接著又落在另一個雪丘上。我緊張得不敢呼吸,心裡想,這小子恐怕會在眾目睽睽之下送了小命。
今天晚上我打算到雷蒙家去過夜,但這下子恐怕去不成了。要是沒有先找到妳,我是不可能去的。妳一直都很不喜歡我離開家到外面去過夜。我收拾行李的時候,妳老是坐在我床邊,用一種悲傷的眼神看著我。每當這個時候,我就必須一次又一次的告訴妳:「凱莉,沒什麼嘛,我明天就回來了。」可是妳看起來還是很失望。於是我只好把那副西洋棋拿出來給妳玩。那是今年爸爸送給我的聖誕禮物。有西洋棋可以玩,妳心情似乎好一點了。
「賴奇,」我對那個學生說,「你的負擔太重了,難怪你這麼沮喪。」接著,我趕快把珮翠拉從桌子底下拉出來,介紹她和那位年輕人認識一下,以免他太激動,當著小女生的面情緒崩潰。「這是我女兒珮翠拉。禮拜六禮拜天她常常跑到我辦公室來幫我做點事。珮翠拉,這位是賴奇.湯普遜,我的學生。」
「這樣好了,等一下我打電話給妳,然後開車到你們家去。這樣的話,要是凱莉回到家,家裡會有人在。安東妮亞……有件事我必須告訴妳。州警局派過來的那個人,他擅長尋找失蹤兒童。他是這方面的專家,什麼場面都見識過了。問題是,他不認識妳。他可能會問……他問的問題,妳聽了可能會不高興。」
「媽,凱蒂才三個月大,她沒什麼好面對的。」我反駁她。
「情報中心是什麼?」我問。
爸爸微微一笑。「班恩,你很乖,可惜這件事只有凱莉才幫得上媽媽的忙。」然後他看著妳。「凱莉,要是妳能夠親口告訴媽媽,妳愛她,那一定很棒,對不對?她一定會很高興。我也會很高興。」
我跟在他後面進去,看到他靠在廚房的流理台上。我伸手到杯架上拿了一個玻璃杯,放進幾個冰塊,然後倒了一杯檸檬汁給他。
此刻,我站在辦公室裡,膝蓋咯咯作響。今天我忽然覺得自己好蒼老。我拿起那疊傳單,還有一捲膠帶,走出辦公室,把門鎖起來。接著,我開始走遍整個小鎮,在每一根電線桿和窗戶上貼傳單,讓每個人都看得到我孩子的臉。我心裡無限茫然。
「安東妮亞,我會過去陪妳。這個人來頭不小,喜歡發號施令,不過他真的很厲害。他有辦法幫我們找到凱莉和珮翠拉。」
「運氣應該還算不錯。」
「你有養寵物嗎?」她又繼續追問。「有啊,我養了一隻狗。」他說。他有點被她逗笑了。
其實,只有趁爸爸從外地回到家的時候,我才會到朋友家去過夜。如果家裡只剩下妳和媽媽兩個人,我怎麼可能把妳們孤零零的丟在家裡?我連想都不敢想。其實,我之所以有時候會到朋友家去過夜,是因為我覺得爸爸在家的時候,我不要留在家裡會比較好。
「牠叫長官。牠是一隻黃金獵犬。」
「媽,對不起。」班恩一邊說,一邊從我旁邊走過去,走進屋裡。
我跳下床,穿好衣服,心裡嘀咕著,老天保佑,但願這個小鎮上有小孩子會玩掃帚柄打棒球的遊戲,否則明年春天會無聊死。
「爸,別這樣。」我輕輕喊了一聲,可是他還是不罷休。這時候妳已經開始哭起來了,可是妳哭是不會出聲的。「爸,你放手!」我開始越說越大聲,這時爸爸開始注意到我了。
「好辦法。我也跟你們一起去。我先打電話給諾蘭太太,請她到我們家來等,要是她們先回來了,至少家裡還有人在。我先來準備幾瓶水,你去打電話給你的朋友。」
「好吧,路,我會等他。」我冷冷的說。此刻,和_圖_書我們又陷入一陣沉默,那種沉重的感覺,彷彿我們之間瀰漫著一股夏日的凝滯燠熱。
小學一年級那年冬天,我認識了安東妮亞。那年,我們七歲。那年,我們家,也就是我和媽媽,還有弟弟妹妹,剛從芝加哥搬到柳溪鎮。前一年,我爸爸因為心臟病發猝然過世。媽媽透過一位朋友的幫助,在這裡的大學找到了工作。我們住在寂靜遼闊的鄉下,有時候一到夜裡,躺在床上,我會忽然感到很寂寞,不由得懷念起從前芝加哥車水馬龍的嘈雜,還有街坊鄰居嘻笑爭吵的喧鬧。我自己一個人睡一間房,但我反而懷念起弟弟那微微的鼾聲。鄉間是如此寧靜,反而令我難以成眠。我們家方圓好幾英畝的範圍內沒有別的人家,有時候,整片原野萬籟俱寂,只聽得到遠遠的狗吠聲,還有呼嘯的風聲。我就這樣度過了無數難以成眠的夜晚。後來,我媽終於幫我買了一台小收音機,擺在我床邊,讓我填補那無比空虛的寂靜。於是,我終於睡得著覺了。
我知道妳心裡一定焦急。他一拳又一拳打在我身上的時候,我看到妳一直張開嘴拚命想說話,可是卻說不出半個字。我知道,要是妳說得出來,妳一定會說。到後來,爸爸終於打累了,於是他說:「他媽的!你們兩個真是無可救藥!」
他一邊打我,眼睛一邊盯著妳,嘴裡大吼:「凱莉,只要妳開口說話,我馬上就停手。」接著他又打了我一下。「說啊,叫我停手吧。妳叫我停我就停。說嘛,凱莉,要是妳不說話,怎麼救得了妳哥哥呢?」
「那現在我們還要再繼續去找嗎?」他忽然打斷我的話,似乎有點不太高興。
就這樣,我看著他沿著坡道一路往下滑,那一刻,時間彷彿靜止了,變得無比漫長。我注意到他的頭扭了一下,雪橇歪了一下,看起來驚險萬分,但他後來又穩住了,沒有再出現驚險的狀況。最後,他終於衝上最後一個雪丘,那力道之猛,使他頭上的毛線帽忽然飛起來,腦袋後面露出長長的一束頭髮。那紮成馬尾的頭髮整個散開,隨風飄揚。我嚇了一跳,沒想到他竟然是個女生。接著,我一直看著她繼續滑完了最後的兩百英尺,最後終於停住了。那短短的幾秒鐘,我已經明白自己已經無可救藥的愛上她。有時候,想起當年那一刻,我總是會不自覺的露出笑容,而且心裡暗暗驚訝,沒想到安東妮亞這麼快就佔據了我的心。更令我驚訝的是,直到今天,她依然盤據著我的心。
「太好了。」爸爸氣沖沖的說。「我女兒是殘廢的啞巴,沒想到我兒子是個自作聰明的臭小子。太好了。嗯,說不定有別的辦法可以讓她學會說話。凱莉,給我站起來。」
「要發布安珀警戒,必須先確認這是兒童綁架案件。目前我們還無法確認。」這時我們又陷入一陣沉默。「安東妮亞,不會有事的。我保證。」路易斯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出這句話。
「謝謝,不用了。」我把書包甩到肩上,然後我們沿著雪地上的腳印走到學校後面。對當時七歲的我來說,眼前的景象真是令人驚嘆。隱藏在學校後面的,是一座很大的山丘,佔地比校園還要大很多。山坡某些地方很陡峭,某些地方比較平坦,山下是一大片大雪覆蓋的草地,大概有兩座足球場那麼大。孩子們在山頂上排成幾隊,等著從幾條不同的滑雪道上溜下來。他們的隊形很明顯是按照年齡來。那些年齡比較大的孩子應該是初中部的,他們的隊伍在山丘上比較險峻的位置,前面的坡道比較陡峭,而且底下有幾個人工堆成的雪丘。當他們沿著滑雪道衝到底下的雪丘上,雪橇就會凌空飛起。至於那些小一點的孩子,他們的隊伍排在坡道比較短的山丘上,而且坡度也比較和緩。我看著那些孩子歡呼狂嘯滑下山坡,然後又拖著他們的雪橇往山上走,一臉迫不及待的表情。
「好啦,媽,起來了啦。」
每當我的同事知道珮翠拉在我辦公室,他們都會專程跑進來看她。他們會問她許多問題,比如說學校裡怎麼樣啦,同學怎麼樣啦,這時候,她就會畫圖送給他們,讓他們拿回去掛在辦公室裡。我的學生也很喜歡珮翠拉。每次有學生來找我,而她正好在辦公室,她一定會記得那學生的名字。去年冬天,有一天,一個大三學生突然毫無預警的跑來找我,他看起來很沮喪。當時珮翠拉正好在我辦公室裡,躲在我桌子底下玩得很高興。那位年輕人平常看起來充滿自信,散發出一種迷人的風采。然而,那天他愁眉苦臉,因為他很擔心沒辦法如期畢業。他說他沒辦法專心念書,因為他必須去打工賺學費付房租。

妳當然很高興的點點頭。爸爸坐在他最喜歡的那條綠椅子上,叫妳走到他面前,然後把妳抱起來坐在他大腿上。妳睜大眼睛看著他,等著看他要叫妳做些什麼,讓媽媽驚喜一下。爸爸看起來好開心,於是我也走過去問他,看看有沒有什麼地方需要我幫忙。我也想給媽媽一個驚喜。
我開門走到外面,立刻感到一股熱氣迎面撲來。路面上熱氣蒸騰,凝滯燠熱的空氣看起來有如波浪般起伏晃動,嘈雜的蟬鳴從四面八方湧來,震耳欲聾。這時候,我看到班恩正好從森林裡走出來。他垂頭喪氣,滿頭大汗,兩手插在前面的口袋裡。此刻,hetubook•com.com我忽然覺得他又變回小孩子的模樣,那麼可愛,那麼茫然,拚命想表現出大人的樣子,可是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做。身材一向都比同年齡的孩子高大。他塊頭那麼大,令人望而生畏,他的同學都認定他是老大,但他們卻又很困惑,不知道他為什麼表現得那麼溫和,對人那麼客氣。每次打籃球的時候,要是不小心撞倒了對方的球員,他總是會說聲「對不起」,而且會先停止動作,等對方站起來,確定對方沒有受傷,他才會繼續打球。
「好吧,你趕快把照片拿到警察局去印傳單。」她口氣很堅定。「我去打電話找人。我會從姓第一個字母是A的人開始打,想得到的人就打,到想不出來為止。」她親了我一下,跟我說了聲再見。我緊緊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後才關上門。

班恩
「你住手!」我開始大叫了。「放開她!她沒辦法說話,她說不出來。要是她說得出來,她早就說了!你放開她!」我知道,連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會這樣說話。那一剎那,妳忽然停止哭泣。妳和爸爸兩個都一臉不敢置信的看著我,彷彿看到火星人登陸還是什麼的。
我試著想像,當葛里夫聽到那兩個女孩子失蹤的消息時,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他會擔心嗎?他會馬上趕回來嗎?還是說,他會繼續待在那裡,把事情丟給我一個人處理?從前,我曾經深愛過葛里夫,一直到今天,我還是愛著他,儘管那種愛的方式只有我自己才懂。他曾經是那麼的熱情,而且他需要我,沒想到後來,酒精盤踞了他的心,取代了我在他心中的地位。「需要我帶班恩到你們局裡去嗎?」我問。這時我的心思又回到路易斯身上了。他曾經是我青梅竹馬的同伴。他才是我當年應該嫁的人。然而,要是我當年真的嫁給了他,今天就不會有班恩和凱莉了。
「我們班恩很聰明,什麼都懂。他認定妳沒辦法說話。嗯,我倒不這麼認為,因為我記得妳從前會說話。我記得從前妳整天嘰嘰喳喳個沒完。說不定妳只是需要人鼓勵一下,讓妳張開嘴。」接著爸爸忽然猛一轉身面向我,用力打我的後腦勺,那力道之猛,我的腦袋彷彿差點就被他打掉。這時妳立刻抬起手矇住眼睛,可是爸爸立刻扯開妳的手,硬逼著妳看。接著,他又打了我好幾下,打我的肚子,打我背後。
「不要,你放開她。她說不出來!」
賴奇的頭髮亂成一團,牛仔褲和汗衫破破爛爛。珮翠拉打量了他一眼,表情似乎有點不以為然。「你的名字真的叫運氣(譯註:賴奇原文Lucky,意為運氣。)?」她有點粗魯的劈頭就問。「不是。我真正的名字叫林頓,不過平常大家都喜歡叫我賴奇。」他解釋了一下。
搬到柳溪鎮之後,我也轉學到柳溪小學。上學的第一天,我根本不想去學校,於是就假裝生病。那天早上,我媽坐在我床邊凝視著我。「羅瑞.路易斯。」她的口氣很凝重。「我比誰都了解,離開你熟悉的環境,到一個陌生地方重新開始,是多麼的艱苦。而且現在,爸爸已經不在我們身邊了,幫不了我們。你是家裡最大的孩子,弟弟妹妹都會拿你當榜樣。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他們都在看。要是你一大早就賴皮躺在床上,他們就會跟著賴床。反過來,要是你一早起來就表現出活力充沛的樣子,準備新的一天,他們也會學你的樣。」
妳還記不記得那天晚上他幫我們上「說話課」的事?當時是去年秋天,妳剛上一年級。那天媽媽不在家,好像是去學校找妳的老師談事情,結果家裡只剩下爸爸和我們兩個。他覺得這整件事實在太荒唐了,就為了妳不會說話,搞到媽媽被學校找去。他開始越來越激動。他說:「凱莉,妳想不想為她做點什麼,讓她日子好過一點?」
結果妳還是一聲不吭,而且開始掙扎著想從爸爸腿上跳下來。「噢,不行,妳不准走。來,凱莉,趕快說。趕快說!」他開始大吼。他一手抱住妳,一手掐住妳的臉頰,用力擠壓,拼命想把妳的嘴撐開,逼妳開口說出那兩個字。

上學的第一天,媽媽開車載我們去。天空是一片淡藍,顏色看起來像隻知更鳥的蛋,而地面上是厚厚的積雪,又白又亮,看了好刺眼。媽媽開的是一輛藍色的Plymouth Arrow。天氣非常冷,即使車子裡暖氣開得很強,呼吸的時候嘴巴裡還是冒出陣陣白霧。那所小學位於小鎮的郊區,校園好大,兩層樓的紅磚建築看起來好老舊。事實上,這裡比我從前在芝加哥念的那所私立小學還要大,不過看起來感覺很像。我忽然覺得比較安心了。接著我又注意到,當時全校的學生,不分年級,正往學校後面跑過去,而且手上都抓著雪橇。有的是塑膠製的紅色雪橇,有的是木製的平底長雪橇。
妳開始搖起頭來,眉頭深鎖。「別這樣,凱莉,說嘛,叫媽媽。」說著他也張大嘴巴,說出媽媽兩個字,那副模樣彷彿在教嬰兒說話。
「情報中心,就是聯邦調查局國家犯罪情報中心。他們那邊有全國失蹤人口中央資料庫。有他們的存在,其他執法單位就會接獲情報,知道我們在尋找失蹤的孩子。我已經向全郡的執法單位發布了『搜尋失蹤人口警戒狀態通告』,從現和圖書在起,大家都會開始協助尋找珮翠拉和凱莉。」
凱莉聽到灌木叢裡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又聽到一根樹枝斷裂的聲音。那一剎那,她嚇得全身緊繃。她立刻提高警覺,心臟怦怦狂跳。她感覺得到太陽穴血管猛烈搏動。她坐在地上全身僵直,等著下一個聲音出現。她感覺葛里夫彷彿隨時會從那堆樹幹上面探出頭來。接著,她又聽到一陣細微的沙沙聲,彷彿有什麼東西踩過地上的細樹枝。那腳步聲很細微,不可能是葛里夫。接著,她眼前出現了一頭小鹿。小鹿尾巴是白色的,全身棕紅色的毛,上面有淡黃色的小斑點。牠一察覺到凱莉在那裡,立刻停止動作,一動也不動。小鹿耳朵又細又長,凱莉覺得牠看起來好像野兔,兩隻眼睛黑得發亮,看起來很像班恩抽屜裡藏的那幾顆雲母石。凱莉和小鹿就這樣凝視著對方,看了好一會兒,然後,那隻好奇的小鹿忽然慢慢湊近凱莉,越靠越近。要是凱莉敢抬起手摸牠,很容易就摸得到牠那潮濕黝黑的鼻子。凱莉屏住呼吸,慢慢調整姿勢跪起來。小鹿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好幾步,但很快又停住了。於是,他們又開始打量對方。凱莉發覺那頭小鹿跟她一樣,也是長手長腳,膝蓋突出,而且也是孤零零的一個。小鹿試探地湊近凱莉,然後伸出鼻子試探著嗅嗅她身上的氣味。這時候,凱莉終於鼓起勇氣,從那堆樹枝底下鑽出來。小鹿遲疑了一下,微微往後退了一小步。然後,他們又站著一動也不動,繼續打量著對方。過了一會兒,小鹿忽然跨了兩步湊近凱莉。凱莉嚇了一跳,猛然往後退,撞上身後那棵白樺樹。她立刻伸手扶住樹幹穩住身體,手掌碰到白紙一樣的樹皮。過了一會兒,凱莉恢復了平靜,於是她也開始湊近小鹿,朝小鹿伸出一隻髒兮兮的手。於是,他們就這樣越靠越近。頭頂上綠樹成蔭,彷彿一片翠綠的穹頂,枝葉間偶爾透出幾絲陽光,閃閃發亮,而地面是一片黃黃的泥土。此刻,他們彷彿翩然起舞,共舞一曲無聲輕柔的華爾滋。他們如同各自置身在一個無聲的世界裡,沉默不語,然而,他們卻又彷彿聽得到對方,在神祕奇特的舞蹈裡,輕聲細語說著他們的悄悄話。
「走吧,大衛。」我叫了弟弟一聲。當時他正要進幼稚園。「我們走!」我一把抓起書包,匆匆跟媽媽說了聲再見,然後我們就跳下車子。
有時候,站在廚房的水槽前面洗鍋子,我會忽然想起那天從樓梯上摔下來之後,葛里夫把我扶到沙發上去躺著。接著,我看到他把凱莉帶到廚房去,湊在她耳邊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記得當時我心裡想的是:「噢,他只是想安慰她。他只是跟她說幾句話,安撫她的情緒。」然而,自從那天以後,她就再也沒說過話了。我一直沒有問葛里夫,那天他到底跟凱莉說了什麼。更糟糕的是,我甚至從來沒問過凱莉。
「哇,好酷。爸爸,外婆的餐廳不是需要人幫忙嗎?她可以請賴奇去她那裡工作啊。」珮翠拉說。我立刻打電話到岳母店裡,發現珮翠拉說得沒錯,她店裡真的需要人幫忙。於是跟她約好時間,讓賴奇到她店裡去找她。
凱莉的照片已經發給局裡的全體同仁。此刻,照片中的她彷彿在凝視著我。她長得好像媽媽。棕色的頭髮,棕色的眼睛,頭髮也像安東妮亞年輕的時候一樣,梳到後面紮成馬尾,看起來有點凌亂。
「路易斯叫我們在這裡等,所以我們就只好等了。去吧,你先去洗個澡吧。」於是我又坐下來。繼續等。
「我們要把她找回來,菲爾妲。我們一定會找到珮翠拉,把她帶回來。我保證。」我們就這樣站在門口,站了好久。我們兩個人彷彿都感覺到這樣的保證越來越空泛無力,過了一會兒,菲爾妲放開我,往後退了一步。
我一直在想,當初剛發現凱莉忽然不說話的時候,我實在應該到處貼幾張海報。我應該在海報上寫:失蹤,凱莉.克拉克美麗的聲音不見了。她今年四歲,但她的聲音聽起來比實際年齡更成熟,而且她詞藻豐富。最後一次聽到她說話,是在十二月十九日。那一天,她媽媽從樓梯上摔下來之後,她就沒有再說話了。要是有人知道她聲音的下落,請儘速打電話和我聯絡。有重金答謝。我知道,當初發現凱莉忽然不說話時,我不夠積極,沒有想盡辦法治療她,幫助她重新開口說話。噢,我只是做了一些最基本的。我帶她去看醫生,甚至帶她去看婚姻家庭諮商專家。然而,她的情況始終沒有改善。她還是不肯開口說話。我拚命想忘掉那天我流產的事。然而,在某些很不恰當的時刻,一些片段的記憶總是突如其來的浮現在我腦海中。比如說,偶爾在花園裡照料花草的時候,我會忽然想到,當時我曾經想把小寶寶取名為芭比。凱莉幫小寶寶想了一個名字,叫做冰棒.小蛋糕.生日蛋糕。我當然不可能真的取那個名字,不過芭比倒還不錯。她的紅頭髮是我見過最漂亮的。當初剛流產的時候,他們把小寶寶抱給我看了一下,讓我跟她告別。當時她看起來很像一朵枯萎的小紅花。他們拚命想把她救活。他們說他們已經盡力了,然而,她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卻連活個一秒鐘的機會都沒有。
妳立刻乖乖站起來。
路易斯副警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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