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的懷錶開始震動。「抱歉,我得去把彩光藥劑從大釜裡拿出來。」
「妳不能在婚禮上表演這個。」他說。
「什麼不對?」
他在她的床邊跪下來。
如果連亟需教師的偏遠鄉村都不肯雇用他,還有誰會用他?
然而,海伍德老師其實有更深的用意。他不像其他人只是看好玩,他會向她挑戰,要她做出更複雜、更困難的圖案,甚至用火焰絲編織成一幅風景畫。他會說:「哇,這可真是太美了。」然後,讚嘆地搖著頭——但有時,他的讚嘆似乎帶了點不安。
她驚訝地停下動作。是海伍德老師,他提早起床了。她散去火球,轉過身去。
「我改變想法了。」他的侍從有半數領亞特蘭提斯的薪水,他因此隨時找他們的麻煩,動不動就改變想法。有必要讓他們相信他是個自私又善變的人。「退下。」
約蘭曦嚇了一跳。不過這聲音來自一個女人,是一星期來三天、替他們煮飯並做清潔打掃工作的倪德斯太太。海伍德老師與約蘭曦現在已移居嗚咽河邊的小石磨村,這是座距離魔法藝術與科學研究學院無比遙遠、再後退就掉出杜明國國界的偏僻小村。並不是海伍德老師的收入雇得起幫傭,而是他的津貼裡已經包含了部分管家服務。
約蘭曦盯著被毀掉的彩光藥劑,成了一鍋黴綠色的死水,一點黏性都沒有了。她答應要給歐克博夫太太銀色彩光,可是銀色彩光沒辦法在最後一分鐘用愛心或金錢換取。
她把火焰塑形為直徑十呎的完美火球,懸在湍急的嗚咽河上方。
他坐起來,身旁那隻住在珠寶鳥籠內的金絲雀高興地啾啾唱著。他離開床鋪,手指從小鳥牢籠的柵欄前掃過。他往陽台走去的同時,視線瞥向臥室角落那座鍍金的美麗座鐘:下午兩點十四分,正是他母親預視的那件事發生的時間,所以他總是要求男僕在此刻叫醒看來正在午睡的自己。
只是,閃電要怎麼召喚?
她合掌一拍。成排火焰再度合成一顆完美的球體。她轉動手腕,火球高高跳到空中並轉了個圈,甩出無數火花。現在,雙手往下壓,把火球壓入河中一半,嘶嘶作響的蒸氣有如巨大的羽毛往上冒出。婚禮現場有座很大的水池,她打算物盡其用,展現最好的效果。
「那妳只好信任我了。」他說話的語氣頗為沉重。「我們不能讓妳有危險。我們得讓妳避開亞特蘭提斯的耳目。妳能信任我嗎,小約蘭曦?求求妳。」
她降下旗幟並摺疊起來放在一旁,以防損壞。她一時有點擔心這樣把火和水一起展現,是不是真的會為自己帶來危險。不,應該不會。他們搬來小石磨村的頭兩年,隔壁鄰居就是一家影響力不大的通敵者,而海伍德老師從未禁止她在小朋友面前施展火把戲。
她把大釜靠在旗杆旁,讓大釜更容易接收閃電的震撼。然後,為了安全起見,她邁開五十大步。
「你要做——」
「太好了,但那不是我的功勞。藥膏是海伍德老師幫忙我調製的,只要我一拿出大釜,他立刻出現在身邊。」
他不該空著肚子騰跳到河邊來。
他把壺裡的迷|幻|葯全部倒進她辛苦調製了兩個星期的彩光藥劑中。而後他轉身,把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的約蘭曦攬入懷中、用力抱住。「我曾發誓不會讓妳有任何危險,我一定要遵守承諾。」
接下來幾年,亞特蘭提斯加強了對杜明國的控制,對外切斷他們與外面世界的聯繫,對內則利用在明的通敵者與在暗的祕密間諜建立起廣大的網絡,擴張其勢力範圍。
在真實世界裡,他的家建於迷宮山脈高聳的一道橫嶺之上,是所有魔法王國中最著名的城堡,遠比睡美人住過的城堡更加宏偉華麗。從陽台望出去,壯麗的風景盡收眼底:娟秀如緞帶的細長瀑布從幾千呎的高度垂掛下來,由高山白雪所灌注的小湖錯落有致地散布在藍色山腳下,而遠方的肥沃平原則是這個國家的穀倉。
但她還來不及問怎麼回事,他已揉亂她的髮,說要帶她出去吃冰。那兩年間,他們一起在大學路上欣德史東太太的甜點店吃了好多碗冰,他吃流明莓口味,她吃松瓜口味。這家小店離他們校園內的家只有五分鐘路程,而這所魔法藝術與科學研究學院則是全杜明國最具聲望的高等魔法研究機構。
「我不知道妳是這麼厲害的元素魔法師,席柏恩小姐。」倪德斯太m.hetubook.com.com太讚嘆道。
實情是他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管約蘭曦怎麼敲門,或把裝著食物的托盤放在房門外,他都不理不睬。但是,倪德斯太太不用知道這些。
她顫抖的手舉起魔杖,筆直地指向頭頂的天空,盡全力深吸一口氣。
他衣衫襤褸、大汗淋漓,手臂上的傷口仍在流血。而她是他與護衛此城堡的惡龍奮戰之後的獎賞,雖然或許有點太過冷漠,但仍如此清新美麗。
村民也許懷疑海伍德老師是個吸食迷|幻|葯上癮的人,而且對受他監護、年方十六的約蘭曦根本不聞不問,但她仍堅決認為他是最關心她、也最照顧她、如同父親的存在。
飛揚的旗幟並無特殊之處,至少沒被亞特蘭提斯判為違法。然而,這片埋在杜明國此一無名角落、紀念革命的銅匾,卻是反抗行為。
不只是婚禮準備的進度,她的功課也嚴重落後了至少半個學期。淨化藥劑一直失敗,另外,不管她怎樣努力,《歷代魔法大全》的最新咒語總是不肯聽她使喚。
然而,潮流在某個時間點轉了彎。如今,精微魔法擁有適合各種需要的深度和彈性,而元素魔法成了笨手笨腳的鄉下親戚,難以配合現代生活的需求。既然點火、加熱和烹煮食物都可以用更安全、更方便的無火焰魔法,那又何必找操弄火元素的元素魔法師?
滿是苦澀的絕望將她淹沒。她何必這麼拼命?既然大家都不關心,連他自己都不在意,她又何必想方設法替他保住職位?
「殛打大釜吧,拜託呀!我沒時間啦!」
海伍德老師非常喜歡這本《藥劑大全》。她完全不懂為什麼,只覺得這本厚重的書可以當成全世界最咬文嚼字的門擋。她翻到彩光藥劑的章節,導言以外的內文全以楔形文字寫成。
但她早已習慣把自憐掃到一邊,專心收拾海伍德老師製造的殘局。她立刻衝到書架前,取下可能有用的書。《藥劑學新手百科》裡沒有提到光藥劑。《藥劑錯誤速解手冊》只提供光藥劑發出臭味、凝固或不斷閃光的解決之道。《藥劑之常見與不常見的困境》只寫了一堆冗長的史學觀點。
「殿下,您要喝點什麼嗎?」第一侍從吉勃斯以詔媚的語氣詢問道。
約蘭曦選了位於小石磨村東方幾哩的日落岩山頂。
總要以防萬一。
「謝謝,倪德斯太太,如果妳今天想提早回去準備參加婚禮,請不必顧慮,多早離開都行。」這還可避免倪德斯太太看到海伍德老師稍後醒來,看到他因為迷|幻|葯造成的恍惚而脾氣暴躁且不知身在何處的模樣。
「閃電!」她伸出食指指向天空,大叫了一聲。
據說,元素魔法師召喚出火焰時,其實是從全世界的每團火各偷了一點點。如此說來,約蘭曦.席柏恩真是偷火大盜了,收集了幾百萬朵火花化成一次熱烈的燃燒。
她已逐漸習慣了這個外表,因而經常忘記內心那個真正的自己。當然,她也不是特別願意想起那個自己。當她可以飄飄然地假裝自己就是個可愛的陽光女孩時,何必去挖出那些幻滅、困惑與憤怒的瘡疤?
元素魔法是比較古老的魔法,它的族群和宇宙之間有最原始的直接連結,不需以言語或步驟作中介。千年來,精微魔法是它相形見絀的仿冒品,總想趕上元素魔法的威力和威風,但一直做不到。
他往她走去,靴子陷入深達腳踝的塵土中。整座塔樓頂層四周,灰濛濛的光線透過窗戶的塵垢照射進來,到處垂掛著如劇院簾幕那般沉重的蜘蛛網。
看來他花了太多時間屠龍。他嘆口氣。「從此幸福快樂。」
火真是讓人快樂。力量也讓人快樂,如果她也能讓海伍德老師這麼聽話該有多好。她十指交叉,而後分開。火球分裂成十六道火焰,彷彿魚群般射向空中,一起快速地轉著圈圈。
她眨一下眼睛,把頭往後仰:這才注意到自己淚水盈眶。這到底算什麼建議?閃電必定伴隨傾盆大雨,把任何藥劑置於大雨之下,只會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壞,再無補救的希望。
她的眼睛倏地張大。他在說什麼?亞特蘭提斯若對元素魔法有興趣,她不是早該聽說過嗎?從未有任何元素魔法師只因為身為元素魔法師便受到亞特蘭提斯特別注意。「我能做的,每個馬戲團都有十幾人和-圖-書做得到。亞特蘭提斯為什麼要特別在意我?」
倪德斯太太揮揮手,騰跳而去,空氣間留下扭曲波形,很快便回復原狀。約蘭曦看看她的錶,中午十二點四十五分。進度落後了。
「啊,小姐,我帶了午餐給妳。」倪德斯太太把野餐籃推給她。
「噢,幸好他有妳,真的太幸運了。」倪德斯太太說。
「哇,這可真是太美了。」
她注視著萬里無雲的天空,深吸一口氣。說不出為什麼,但她打從心底知道《藥劑大全》裡的那位無名氏的建議並沒有錯。她只需要一道閃電。
「我這大火球就是他給我的靈感。」約蘭曦說著假話。
「我說的話,妳都沒聽到嗎?」海伍德老師的聲音再次從身後傳來。
第一道微光在極高空出現,而且似乎遠在另一片大陸之外。一道白色的火以之字形橫過弧形天穹,在無雲的深邃藍天形成優雅的弧線。
王子即將親吻睡美人。
「妳好嗎,倪德斯太太?」她反問。只要有機會,人們寧可談論自己。「妳的髖骨還好吧?」
「蘿西.歐克博夫嫁的是通敵者家族。」
不管受到怎樣的污染,任何光藥劑都可以靠閃電復原。
他的眼光往地平線梭巡,充滿恐懼地等待著那樁尚未發生,但已經左右了他一生的事件。
她轉身對管家微笑。「謝謝妳,倪德斯太太,我只是想為今晚的婚禮做些練習。」
「對不起,」她說:「我不能。」
她的監護人原本是個帥氣的男人,有如黃金那般健康強壯。但,那是以前。現在,軟趴趴的頭髮披散在蒼白的臉上,眼袋沉重地垂掛著。他瘦削的骨架讓她聯想到牽線木偶,只要用力一扯就會崩散開來。眼看他只剩昔日的影子,她真的無法不傷心。
註解者毫不懷疑其可行性,得意洋洋的自信從那行龍飛鳳舞的字迸射出來。然而,當她抬起頭,畫像裡的大公似乎對她瘋狂的想法一臉不屑。
整個調製過程充滿失敗的可能。約蘭曦總共調了五鍋,目前只有一鍋成熟。但她所冒的風險很值得。歐克博夫家族很想向富有的親家炫耀自己有能力舉辦一場感人又高雅的婚禮,而成功的銀色彩光能替他們爭取到很多分數。
起義那年她六歲。海伍德老師帶著她加入離開首都迪拉瑪的逃難隊伍。他們在巨蛇山遠側難民營的臨時收容所住了幾個星期。大人都很焦躁,壓低聲音說話。小孩子則幾乎玩瘋了。
但她先說:「午安,您吃過東西了嗎?」
他開始出狀況的七年來,她已建立起某種處世準則,某種彷彿甲殼的第二人格。面對外人時,約蘭曦非常可愛。是個自信、外向、隨時樂於助人的甜美女孩,彷彿她一輩子備受珍寵,所以養成這種性格。
約蘭曦跪下來時,膝蓋壓到某個又冷又硬的東西。她用手撥開旗杆基座下的草,看見一塊黃銅金屬匾鑲在地上,上面刻了幾個拉丁文:DUM SPIRO, SPERO。
約蘭曦騰跳離開,但願海伍德老師不要跟來。
不尋常的說法,需要不尋常證據,這個觀念是他教她的。她真的像海綿一樣,吸取他說過的每個字,而且對自己能像女兒一樣待在這麼能言善道又博學多聞的人身邊,感到既驕傲又快樂。
她也想相信他。可是,他已經說了那麼多的謊——不,這不是暗中操控比賽結果。不,這不是抄襲。不,那些錢不是賄賂——她希望能像過去那樣全然、無條件地信任他。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隨身扁酒瓶,喝了一口。迷|幻|葯的噁心甜味撲鼻而來。她假裝沒注意到,其實非常渴望搶走他手上的酒瓶,從窗子扔出去。
她把罩衫袖子往上推,抽出口袋裡的魔杖。她的心跳加快;在此之前,她施展元素魔法時從未使用魔杖。
新的革命運動正在醞釀的謠言也時有所聞。幸好海伍德老師都沒有興趣。亞特蘭提斯彷彿是天氣,或這塊土地的地勢——人們並不試圖使其改變,只是去適應。
真的,容易到了極點。
他縮了一下,注視著她。他是在搜尋那個無條件崇拜他的小女孩嗎?那個願意跟著他到天涯海角的女孩?她好想對他說,那個女孩還在,只要他振作起來,她將很高興改由他來照顧她。
不過,海爾嘉是民間傳說裡的角色。約蘭曦讀遍四巨冊、一千二百頁的《偉大元素魔和_圖_書法師行誼》,從沒有真正的元素魔法師能夠隨心所欲地召喚閃電,即使大師也辦不到。
「擦了妳給我的那罐減輕關節疼痛的藥膏後,舒服多了。」
大公並不相信「從此幸福快樂」這種話,但這是離開「試煉集」的咒語。
魔杖是魔法力量的放大器;法力越強,放大的效果也越強。如果她再度失敗,那就是徹底的失敗了。不過,如果成功了……
「無情的海爾嘉」曾經揮舞閃電。
他的腦袋昏沉沉的,右手臂被雙足飛龍滿是鱗片的尾巴掃過的地方傳來陣陣抽痛。不過,痛覺只是心智玩弄的把戲。在試煉集的想像國度中受的傷,並不會帶回真實世界。
她同時也自願負責婚禮的彩光裝飾。目前流行的是銀光,但要調製出能散發純正銀光又不帶一絲藍的藥劑,既困難又耗時;不過,一旦製成,將可以放光整整七小時。
她手指一彈,五呎寬的新火球立刻出現。手指再彈,火球直徑變成兩倍大,成為一顆從對岸光禿禿懸崖升起的小太陽。
她快速地翻閱,希望找到她讀得懂的拉丁文,或必要時借用拉丁文辭典還能理解的希臘文。但是書裡除了楔形文,就是象形文字。
而後她注意到銅匾上的日期:一〇二一年四月三日,這一天見證了蘇琳女爵被處死、溫特維爾男爵遭放逐——代表「一月起義」功敗垂成的事件,那是杜明國民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以武裝行動反抗實質統治者亞特蘭提斯。
「一息尚存,就有希望。」她喃喃地翻譯給自己聽。
「什麼潛力?」
問題是,他不知道自己希望睡美人對他說什麼。或者,他該對她說什麼。
「我並不知道。」海伍德老師說。他靠在一塊大石頭上,神色疲憊而緊張。「我原本以為她是嫁入葛瑞穆那個藝術家族。倪德斯太太剛才糾正了我的錯誤,而我不能讓亞特蘭提斯特務看見妳操控火元素。他們會把妳帶走。」
她咬著臉頰內側的肉思考,接著戴上厚手套,抓起裝有藥劑的大釜。
她不時會聽聞麻煩離家鄉越來越近:認識的人被懷疑行為有違亞特蘭提斯的利益,因此失去了生計,同學的親戚因被抓入審訊所而失蹤,鄰居突然遷往杜明國最偏遠的某座島嶼。
約蘭曦咬著下嘴唇內側。吸食迷|幻|葯到一個程度,便會造成幻覺和偏執,但她總是在海伍德老師自製的蒸餾藥劑裡混入糖漿。莫非他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暗藏了其他藥劑?「我也很想變成魔法大師,但過去這五百年,全世界不曾出現過一位大師。何況,您難道忘了,我並沒有操縱風的能力,必須能對風火水土四種元素都操控自如,才能成為大師。」
在元素魔法師決定諸多王國命運的前一個千禧年,約蘭曦的能力只算中等,根本不會有人多看一眼。但如今元素魔法已經沒落,相對於大多數只懂得弄團小火當夜間照明,或弄點水洗洗手的元素魔法師,約蘭曦猜想自己的能力的確高於一般。
他的口氣並不生氣,只充滿筋疲力盡的感覺。她打開歐克博夫太太讓她用來裝銀光藥劑的廣口水罐,整顆心彷彿揪了起來。不知怎地,某種懷疑和-圖-書總是啃噬著她,覺得是自己造成他如今的狀況,這份懷疑甚至比沒把他照顧好,更教她愧疚。「您該吃點東西,按時吃飯您的頭痛才會比較舒緩。」
除非妳就在帝王馬戲團表演,否則不該隨便展現妳的能力,海伍德老師總是這麼勸她。妳不希望看來像個愛現的人,或被當成瘋子,對吧?
他搖頭。「我不需要證據。我就是不准妳去米德威爾參加那場婚禮。」
她們同時哈哈一笑,倪德斯太太笑聲溫厚,約蘭曦的笑聲則有些勉強。
除非……除非註解者另有其意,指的是受魔法師召喚而來的閃電。
她再次看看錶。再練習一次走道點火,然後就要到教室去檢查她的彩光藥劑。
毫無動靜。她當然也不敢期待第一次嘗試就有結果,不過還是有點洩氣。或許把畫面想像出來會有幫助。她閉上眼睛,想像一道劈啪作響的雷電連接天空和地面。
她早在半年前就可以離開他。
眾侍從退到陽台邊緣,但仍繼續監視著他。除了臥室與浴室,他幾乎隨時隨地受到監視。
而且,她得通過五個星期之後舉行的升級資格考。
那是在他犯錯又說謊、因而失去一個又一個工作之前的事了。如今那位原本註定要成為魔法大師、前途無量的學者,變成了鄉下學校的無名教師,而且極有可能又快被開除了。
然而,他們已經不再是那種坦誠表達彼此憤怒的家人。他們成了遵照一套特殊規則行事的陌生人,這些規則包括不提他的上癮行為、不提過去,也不計劃任何未來。
突然間,他們莫名奇妙地恢復了正常的生活。沒人提起魔法藝術研究學院裡該整修的損毀屋頂和翻倒的雕像,沒人提起發生過的任何事。
他最近已經很少用父母的口吻教訓她了,她甚至記不得上次是什麼時候。她轉身。「我聽了。但請您也記得,您的說法很不尋常——畢竟我只是去點燃婚禮走道的火,這麼稀鬆平常的事不可能惹來亞特蘭提斯——這要有不尋常的證據。」
他突然動作,一邊轉開酒瓶的瓶嘴,一邊往那排大釜快步走去。
幾名侍從在他身後聚集,他們的腳在地上摩擦,絲質外袍發出窸窣聲。
約蘭曦驅散仍懸於白沫滾滾的湍流上的火球。她樂於拋擲蘋果般大的火焰娛樂孩童,也很樂意為小石磨村的夏至與冬至舞會提供跳躍的火焰作為花圈,但如此張狂地展現能力、將足以燒毀整座村莊的火玩弄於股掌間,讓她感到不安。
玩火很容易。
而後,在某一頁邊緣,突然出現一段她看得懂的註解:不管受到怎樣的污染,任何光藥劑都可以靠閃電復原。
「住手,」她身後有個聲音說:「我要妳立刻停止。」
然而,他對眼前的美景視而不見。這陽台使他緊張,因為預言說,他將在此處走入他的命運。那也將是結束的開始,因為他在預言裡的角色是導師和墊腳石——而且活不到這趟遠征的終點。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坦然承認,她只能靠自己了。
是約蘭曦主動提議幫婚禮會場的走道點火的。如果在婚禮前幾個小時突然改變主意,她無法想像身為新娘母親的歐克博夫太太會怎樣想。
倪德斯太太一手按著胸口。「那太好了!我最愛參加婚禮了,而且我想在那些時髦的城市人面前表現出最好的一面。」
海伍德老師搖頭。「不對。」
童話消失,睡美人、塔樓、塵土和蛛網也都無影無蹤。面對著空無,他閉上眼睛。等他再度睜眼,已回到自己的臥室,趴臥在床上,一手按著一本非常老舊的童話故事集。
約蘭曦開心的外表略微動搖,人們真的相信她的謊言嗎?但她得堅毅地表演下去。「偶爾用來跑跑腿還可以啦。不過,只為了有個跑腿而撫養元素魔法師,好像不大划算。」
村民在日落岩的山頂,也就是附近地區的最高點,立了一支旗杆,讓杜明國的旗幟隨風飄揚。藍寶石色的旗幟在風中飄動,旗幟中央的銀色鳳凰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他並未回答她的問題,只說:「妳一定要聽我的話。如果被亞特蘭提斯知道妳的力量,妳會很危險。」
米德威爾的葛瑞摩爾家族,據說曾在「一月起義」期間和之後告發一百多名革命分子。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沒錯,我知道。」
「因為妳更年輕,擁有更多潛力。」
「歐克博夫https://m•hetubook.com•com太太和蘿西,以及她們親家那邊的所有人,一定都會看得目瞪口呆,」倪德斯太太放下小小的野餐籃繼續說:「當然,海伍德老師也會很高興。他看過妳的表演嗎?」
然而,她也忍不住對他來看自己彩排感到興奮。他已許久不曾關心她了。或許,她的功課終於可以找他幫忙。他曾答應要在家裡教導她,但她目前都只能自學,而且有那麼多問題找不到答案。
「成為魔法大師的潛力。」
她訝異自己竟對可能發生的事情做好萬全準備。沒錯,若用一般標準來衡量,她的確是個還不錯的元素魔法師,但是和那些大師根本沒得比。她怎會以為自己可能完成只在傳說裡聽說過的成就?
「殿下,」他的貼身男僕的聲音在石牆之間迴盪:「您吩咐我這個時間叫您起床。」
現在是春假,教室裡沒有學生和平常的喧鬧。實習用的設備放在教室另一頭的杜明國國主戴德斯大公畫像下面。她掀開最大的調製大釜,攪動裡面的東西。藥劑黏著在刮刀上,有如即將下雨的天空般灰黑而濃稠。很完美。再放涼個三小時,藥劑就會開始發光了。
弧線對著她筆直落下——明亮又熾熱的死亡。
約蘭曦曾碰見一個在難民營認識的女孩,她們只笨拙地向對方揮揮手,便尷尬地轉身離去,彷彿那段時間做了什麼羞愧的事。
她以手指示意。水流呼嘯而上,在火球上方形成一道拱門。零星的水珠在太陽下短暫一閃,隨即落入火焰,釋出嘶嘶作響的蒸氣。
仍然毫無動靜。
她與海伍德老師搬來這個村子已快八個月,將近一整個學年,然而中南邊陲這塊由深谷、陡坡和急流組成的險峻地形,仍然美得令她屏息。他們的村莊已是文明最邊界的崗哨,再過去就是連綿的自然荒野了。
反正她又沒什麼損失,是吧?
「您忘了,」她提醒:「法律規定,受監護人年滿十六歲後,行動就不需監護人同意了。」
這個房間的細節都是他設計的。他十三歲時,認為這處閣樓的內部該忠實呈現已有一百年無人照料的情況。三年之後,現在他但願自己曾替睡美人安排了更好的台詞。
情急之下,她伸手去拿《藥劑大全》。
沒有人需要知道。
等她瞭解他做了什麼事,他已經離開教室。「我會通知歐克博夫太太,因為太羞愧自己沒有調出彩光藥劑,所以妳今晚無法去替婚禮點火。」
她的耳朵感覺像被蜜蜂蟄到。他跑這麼遠來說這件事?「您說什麼?」
「那麼我們在婚禮上見囉。」她對倪德斯太太說。
「我們還以為殿下明天早上才出發。」
因為沒有接受完整的精微魔法教育,元素魔法師的事業選擇變得很少:只剩馬戲團、鑄造所或採石場,而這些約蘭曦都不喜歡。可是,如果資格考沒能得到前幾名,她將無法繼續升學。
蘿西.歐克博夫的婚禮將在六十哩外的省會米德威爾舉行。約蘭曦負責在婚禮時點亮走道兩邊的火,讓新娘和新郎挽著手通過,走向證婚的禮壇。大家都認為由新娘的朋友點亮走道,而不是雇用職業的元素魔法師執行點火儀式會帶來好運,但似乎沒人在意約蘭曦只是想討好新娘的母親,根本算不上新娘的朋友。
他低頭。「原諒我,約蘭曦。」
她的監護人海伍德老師以前最喜歡看她玩火。著迷的不止是他,從鄰居到同學,人人都常要求她表演小火球在手掌上跳舞,一如約蘭曦還小時也常要海伍德老師扭動耳朵,並為此高興地拍手大笑。
她沒料到會聽見這樣的回答。她的呼吸加快。他真的要道歉?為所有令她對他信心全無的錯誤道歉?
「我不用吃東西,我要的是妳聽話。」
「不用。替我準備動身的東西。」
她去米德威爾的唯一理由,就是為了保住他的職位。謠言說,許多家長認為他們的孩子並未受到良好的照顧,想煽動擔任村長的歐克博夫太太開除他。約蘭曦希望自己主動提議去替婚禮走道點火、提供銀色彩光,多少能說服歐克博夫太太在做決定的時候偏向海伍德老師一些。
若在兩千年前,她不會質疑他的說法。那時,諸魔法王國之間如有意見不合,都以元素魔法戰爭來解決。高明的元素魔法師備受禮遇,偉大的魔法大師,嗯,他們被視為再世天使。但,那是兩千年前的事了。
約蘭曦已經好幾年沒再吃過松瓜冰,但又酸又辣的味道彷彿仍在舌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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