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並未轉身,也幸好如此。他只要她這個樣子就好了。他只要她背對著他走進畫布上的那條雪徑,只要她那挺直的背脊、鑲著雅致滾邊的厚重長裙以及她雙手抱著包裹的模樣。她原本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正匆匆忙忙趕路,如今卻被凝凍住了,凝凍在她匆匆的行色裡。她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但現在她卻成了一幅畫。
在這一片孤寂中,只有一個人在動:一個穿著厚重外出服的女人正沿著一條巷子走向最後一落房屋。那兒的一扇窗子裡,有個人也正彎著腰,在點亮一盞燈籠,但距離太hetubook•com.com遠了,面貌不甚清晰。巷子裡的女人儀態端莊,身上並未像這村子裡的人一樣,穿著破舊的圍裙與木鞋。她的斗篷和長裙在淺紫色的雪裡顯得很醒目。她的帽兜鑲著毛皮滾邊,將她的臉部都遮住了,只露出她那雪白的弧形面頰。她的洋裝裙襬有一條淺藍色幾何圖案的滾邊。她手裡捧著一個捆得緊緊的包裹,彷彿要藉此抵擋寒氣似的。道路兩旁的樹木漠然將枝枒伸向天空。巷子底的那棟房子前面有一張長椅,上面放著一塊不知道是誰留下來的https://m.hetubook.com.com紅布——可能是一條披肩,或一塊小型的桌巾——成了畫面中唯一鮮豔的色塊。那女人戴著手套,將包裹捧在懷裡,背對著村子的中心快步走了過去。她的靴子踩著路上的冰,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她嘴裡呼出來的氣息在漸濃的暮色中顯得淡而白。她縮著身子,以一種防禦的姿態疾行。不知道她是要離開這村子,還是要前往最後那排房屋當中的某一棟?
關於這點,就連正在看著她的那人也不知道答案,但他也不在乎。他已經工作了大半個下午,塗畫著巷
www.hetubook.com•com子兩側的屋牆、考慮如何配置那幾株枯樹、決定那條小路該畫多長、多寬等等,並等待著那只有十分鐘之久的落日景象。這女人無端闖了進來,但他還是把她畫了進去。他快速的描繪著她的衣裳細部,利用漸暗的天光來呈現她帽兜的輪廓,以及她瑟縮著身子藉以抵擋寒氣或隱藏包裹的姿態。無論她是何許人也,都可以說是個美麗的意外。她是那臨門的一腳。那條積雪的泥濘小路中段正好欠缺一個具有動感的東西。他已經很久沒在戶外寫生了,如今只在窗邊作畫——他年紀大了,在這麼寒冷的
m.hetubook.com.com天氣裡,如果在外頭作畫超過十五分鐘,便會四肢痠痛——因此他只能想像她那呼吸急促的模樣、她走在路上的腳步聲,以及那尖尖的靴子後跟踩踏地上的積雪時,所發出的嘎吱嘎吱聲。他雖然已經老病纏身,但在那一剎那,他還真希望她能夠轉身看他一下。他想像她應該有一頭烏黑柔軟的秀髮、豔紅的嘴唇以及一雙大而機靈的眼睛。
村外有一堆柴火,把正在融化的雪燒黑了。火堆旁有一個不知道放了幾個月的籃子,已經開始褪成了淡灰色。幾個老人正挨擠著坐在長椅上烘著手。但天氣實在太冷,時辰已晚,天m.hetubook.com.com色又陰沉,怎麼烘也暖和不起來。這裡不是巴黎。空氣中有著炊煙和夜空的氣息。樹林那一頭,琥珀色的慘淡天光正在下沉,幾乎已是夕陽的光景。天色暗得很快,最靠近火堆旁的那棟房子裡,已經有人在窗邊點起了一盞燈。時間是一八九五年一月或二月,也說不定是個陰沉的三月。這年分將會以粗略的黑色字體寫在一個角落的陰影上。村裡的屋頂都鋪著石板,上面沾著漸融的雪。已經融化的雪則成堆的從屋頂上落下。有幾條巷子兩旁各有一排房屋,其餘的則敞向田野和泥濘的花園。所有的屋子都大門緊閉,煙囪頂上飄散著炊煮食物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