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自殺的傾向嗎?」
「被捕時他有沒有反抗?」我看著冰雹像播種一般落在亮晶晶的草地上。
「你只要收他當病人就可以了。」約翰說。「我希望由你來治療他。」
約翰念了一遍:情緒安定劑、抗憂鬱劑以及緩和焦慮狀況的藥,而且劑量都不輕。我從書桌上拿起了一支原子筆和一本便條紙。
「嗯。當時展覽室裡顯然沒有其他人,不過有個警衛剛好走進去,看到他正朝著一幅畫撲過去。」
馬洛
我拿起電話,再次撥給約翰,發現他還在辦公室裡。
掛上電話後,我站在那兒,心想中午吃飯時不知道能不能騰出五分鐘的空檔來畫一下素描。每次行程滿檔時,我總是喜歡這麼做。今天下午一點半、兩點、三點和四點,我都有排診,五點鐘要開會。明天在我已經服務了十二年的金樹林私立療養中心裡,我還有十個小時的班要上。現在,我需要喝點湯,吃點沙拉,然後再畫上幾分鐘的素描。
「這個人年紀多大?」
「馬洛,就算是一塊石頭,你都有本事讓它開口呢!」
「這麼說,你是覺得我有辦法讓他開口嘍?」這是長久以來我和約翰之間的玩笑話,而約翰果然也配合演出。
我盯著那棵樹、那片翠綠的草坪以及遍地漸融的冰雹,最後視線又回到了那棵樹上面。它位於窗戶中間略靠左邊的位置。由於天色陰暗,樹上那些粉紫和白色夾雜的花苞看起來晶瑩閃爍。這是天晴時看不到的景象。「你們給他吃了哪些藥?」
「因為我也喜歡畫畫嗎?」
「和-圖-書那你要我幫他做什麼呢?」我在書桌前坐了下來,讓自己休息一下。我已經工作了一整個上午,肚子開始餓了。
「我聽過這個人,可是對他的作品不太了解。」我據實以告。「他是畫風景和肖像畫的,幾年前好像上過《藝術新聞》雜誌的封面。他怎麼會被逮捕呢?」我邊說邊轉身面向窗戶,看著那些有如昂貴的鵝卵石般的冰雹落在有著圍牆的後院草坪上,把那兒的一棵木蘭花砸得很慘。草坪上的草已經很綠了。有一瞬間,太陽露了臉,投下淡淡的日光,但不久又下起了冰雹。
「拜託!這是在上藝術史課嗎?想當年這門課我可是差點被當呢。我不知道那幅畫是誰畫的。我想逮捕他的警察可能也不知道吧。」
電話鈴響了。話筒那一頭傳來我的朋友兼同事約翰.賈西亞醫生的聲音。他是個好人,也是個很好的精神科醫師。我們早年上同一所學校,如今他也會三不五時的帶我去他選定的餐廳吃飯,並且多半都不讓我付帳。他目前在華盛頓一家大醫院擔任收容急診病患以及照顧住院病人的工作,並且也和我一樣有個私人門診。
「你也是。」
約翰告訴了我,而且我並不感到意外。「幸好他在還肯講話的時候簽署了一份文件,同意我們對外透露他的病情。我們也剛從北卡羅來納州的一位精神科醫師那兒,拿到了一份他在兩年前就診的病歷。那顯然是他最後一次就醫。」
我可不能隨便答應。從事我們這一行的人向來都很謹慎。「為什麼?你覺得我的煩惱還不夠多嗎?」
「他有嚴重的焦慮現象hetubook.com.com嗎?」
「他用的是什麼樣的刀子?」
「沒多大——才四十三歲。唉,你也知道,現在對我而言,這個年紀已經算年輕的啦。」我笑了起來。這我當然知道。兩年前,當我們兩人發現自己已經五十歲的時候,都嚇了一跳。為了掩飾我們內心的驚慌,我們故意和幾個同病相憐的朋友一起慶祝了一下。
「那幅畫叫什麼名字?」
「什麼?」
「他根本不肯透露,但我想從外表上就可以看得出來。根據資料顯示,這不是他頭一回用藥。事實上,他到我們這兒來的時候,身上穿的夾克裡還有一瓶兩年前醫生開給他的克諾平,裡頭還剩下幾顆。但他並沒有同時服用情緒安定劑,因此這種藥大概對他沒有多大幫助。後來我們終於聯絡上他住在北卡的妻子——他們已經離婚了,從她那裡我們才知道,他從前所接受過的一些治療。」
「她是被天神宙斯所征服的女人之一。」我告訴他。「他化身為天鵝去找她。是誰畫的?」
約翰笑了起來。「你知道我是不會想到要問這種問題的,不過警方的筆錄上有提到。那幅畫名叫《蕾妲》。我猜是希臘神話裡面的故事吧。至少我印象中是這樣。根據警方的筆錄,那上面畫的是一個裸女。」
那座博物館只有一尊雕像比較珍貴。它被單獨放在一間展覽室裡。那是一尊勝利女神奈琪的大理石塑像,大約五呎高,身上已經有多道裂痕,沒有頭也沒有手,背上原本長著翅膀的地方只留下若干凹痕。由於埋在土裡許久,石材上已經有紅色的污漬,但她身上如水波一般的https://m.hetubook.com.com衣紋仍展現出不凡的雕刻技巧。她那隻斷掉的小腳已經被館方重新接上。我獨自在展覽室中畫著她的素描。不久警衛走了進來,大聲宣布:「快打烊了。」他走後,我把繪畫用具收拾好,接著便不假思索的走到奈琪的雕像前,俯身親吻她的玉足,向她告別,沒想到那警衛居然立刻大吼著衝了過來,抓住我的領口。於是,生平不曾被趕出夜店的我,居然被攆出了一座只有一名警衛看守的博物館。
「可能有。但是因為他不太肯講話,因此很難做適當的評估。他在我們這兒還沒嘗試自殺過,看起來比較像是憤怒型的病患。不過以他目前的情況,我可不想讓他就這樣子出院。我覺得他必須找個地方待一陣子,接受醫生的診斷與治療,看看他究竟是怎麼回事。而且他所服用的藥物也必須加以調整。我敢說現階段他一定會很樂意去你那兒,因為他根本不喜歡待在這裡。這就像是把一頭大熊關在籠子裡——而且還是一頭沉默的熊。」
「你的病患奧利佛先生想要破壞的那幅畫。」
「不多。社工人員正在想辦法。」
我再次端詳著後院。「國家畫廊的畫作屬於國有財產。是吧?」
這時,我突然想起了一件過去時常縈繞在腦海,卻已經被我遺忘多年的事。二十一歲那年,我剛從哥倫比亞大學畢業,學了滿腦子的歷史、英文和科學,即將進入維吉尼亞大學的醫學院就讀。當時,我的父母自願拿出一筆錢,讓我能和室友一起去義大利和希臘玩一個月。那是我第一次出國。在那趟旅程中,我被義大利的教堂和修道院裡的和*圖*書繪畫以及佛羅倫斯和錫耶納的建築震懾住了。在希臘的帕洛斯島(此地出產全世界最完美、最透明的大理石)上,我獨自一人到了當地的一座考古學博物館。
「你少來!」約翰的聲音裡有著笑意。「誰不知道,你這個醫生是出了名的敬業。據我所知,你從來沒有拒絕收治過任何一個病患,而且我覺得這個病人應該很值得你花點時間。」
「他被捕的時候身上還帶了一些東西,包括一本素描簿和一小包舊舊的信。不過他根本不讓別人碰這些東西。」
「病名是?」
「只是一把小刀而已,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兇器,但還是可能造成很嚴重的損害。他當時很激動,說他是在替天行道,後來在警察局裡就整個人崩潰了,說他已經好幾天沒睡了,還哭了一會兒。他們把他帶到精神科的急診室來,我就讓他住院了。」我可以感覺到約翰正在等待我的答案。
他在電話中告訴我,他想要把一個病人轉介給我,讓我來治療他。他的語氣頗為急切:「這傢伙可能很難搞。我不知道你會怎麼看待他,但我寧可讓他到金樹林療養中心去接受你的治療。他是個畫家,而且還滿有成就的。他上個禮拜被逮捕,然後就被帶到我們這兒來。可是他不太肯說話,對我們也沒什麼好感。他的名字叫羅伯特.奧利佛。」
一九九九年四月的一個上午,我接到了那通有關羅伯特.奧利佛的電話。當時距離他在國家畫廊的十九世紀畫展中持刀行兇還不到一個星期。那天是星期二。時序已經入春,繁花盛開,天氣炎熱,但卻下起了要命的冰雹,天色也陰沉沉的,乍然變冷的空和*圖*書
氣中傳來轟隆隆的雷聲(華盛頓地區春季的天氣有時就是這麼糟)。當時科羅拉多州利特頓市的科倫拜高中發生大屠殺事件才剛滿一個星期。我和國內的每個精神科醫師一樣,滿腦子仍在想著這件事。我的診所裡似乎有很多這類攜帶著鋸短的獵槍、滿懷仇恨的年輕人。我們究竟為何沒能把他們治好,而讓那些無辜的人士受害呢?對我而言,那天上午的狂暴天氣似乎與籠罩國內的陰鬱氣氛合而為一了。
「一幅畫?你是說他攻擊的對象不是人?」
「好吧。你就找人把他帶到金樹林療養中心來。明天下午兩點,連同病歷一塊兒帶來。我會幫他辦住院手續。」
「沒錯。」
「他在國家畫廊裡企圖拿刀子攻擊一幅畫。」
他只猶豫了一下。「坦白說,是的。我不敢說我對藝術家有多了解,但我認為你會有辦法對付他的。我告訴過你,他不太說話。事實上,到目前為止,我才從他口中問出了大概三句話。我們雖然已經給他吃了藥,但他還是愈來愈消沉,心中好像有一股怒氣,而且每隔一陣子就會變得很煩躁,讓我滿擔心的。」
「好啦,謝謝你的恭維,更謝謝你毀了我的午餐休息時間。他有保險嗎?」
「好了,你回去工作吧。約翰,祝你一切順利。」我一邊握著話筒,一邊轉動我痠痛的脖子。
「有。他丟下刀子,抓住那警衛死命的搖,而且他的塊頭還不小。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他就住手了,並且任由那警衛把他帶走。目前館方正在考慮要不要對他提出『侵犯人身』罪的告訴。我想他們可能不會這麼做,不過一旦他們提出告訴,他可就麻煩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