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特
那一陣子的天氣確實很溫和。藍嶺山脈的晚秋有時就是這樣。羅伯特回家時,帶了一幅剛完成的精彩風景畫,畫的是山頂下方的原野和夕陽。一個身穿白色長洋裝的女子走在那褐色的草地上。她的外型——她的腰線、裙子的縐褶、隆起的胸部和美麗的寬肩——我熟悉得幾乎像是可以用手摸到一般。畫中的她正好轉過身來,因此臉朝著前方,但由於距離太遠,只看到一雙好像是黑色的眼睛。當天羅伯特一直睡到傍晚才起床,錯過了早上的繪畫課以及下午的系務會議。於是第二天我就打電話給學校健康中心的醫生。
九月時,新的學年開始了,我在學校裡的那群朋友也恢復了聚會。當我帶著英格麗去和系上教職員的太太喝茶聊天時,總是聽她們聊著關於丈夫們的種種。偶爾我也會講一些關於自己無傷大雅的點點滴滴——羅伯特這個學期教三門繪畫課、他喜歡吃辣肉醬、我應該去找那個食譜等等——以顯示我們的生活一切正常。
「支持妳的男人?」我掉過頭去看著那些櫥櫃,心中不停的問著自己:是什麼樣的丈夫才會為了自己的工作離家一整個學期,完全沒和我商量,也沒問我想不想一個人帶著年幼的孩子被留在這裡?是什麼樣的丈夫?什麼樣的丈夫?櫥櫃的門都關得好好的。我心想是不是只要看著它們看得夠久,胸中的怒氣就不至於爆發?跟一個瘋子住在一起久了,自己難道不會變瘋嗎?也許我也可以變成和圖書一個天才,但如果天才近看之下就是這副德性的話,我不確定自己會想當一個天才。事實上,如果他先問過我、先和我商量的話,我一定會毫無怨言的放他走的。我努力揮去腦海中那個黑髮女子的形貌——她的形象為何如此鮮明呢?我大可以讓他離開一陣子,專心工作,有點成就感,並將他那一系列的畫作完成,這樣說不定他就會痊癒了。
「你至少可以問問他們,是不是可以把和你住在一起的人帶去呀!」我的手開始顫抖,只好將它們放在背後。
然後,有一天早上,我正在為自己和英格麗弄早餐時,羅伯特出現了。他的頭髮溼溼的,看起來很乾淨,聞起來還有洗髮精的味道。他放了幾根叉子在餐桌上。第二天他又早早起床,吃了早餐。第三天他親了我一下,跟我說早安。當我走進臥室去拿東西時,發現他已經把床鋪整理好了,雖然不是很整齊,但終究是整理過了。當時正是十月,我最喜歡的一個月份。樹稍一片金黃,風一吹葉子就嘩啦啦的掉了下來。他似乎又重新回到了我們身邊。雖然我並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漸漸的因為太高興了,也就沒問。那個星期他每天都準時——意思就是和我同時——上床,並且和我做|愛(我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這樣了)。令我訝異的是,他的身體並未因為生了小孩而有所改變,還是那樣健美、壯碩、溫暖,有如雕像一般,頭髮在枕頭上狂野的披散著。我則為了自己因生產、哺育而變形的身軀感到難為情。當我www.hetubook.com.com把這種感覺告訴他的時候,他用他的熱情平息了我的疑慮。
他盯著我看,彷彿從來沒有想過這點似的。「我只是想……」他緩緩的說。
其後的幾個禮拜,羅伯特開始在課餘之暇作畫,不再通宵工作了。而且只要我一喊他,他就會下來吃晚飯。有時他會留在學校裡的畫室作畫,尤其在畫那些尺寸較大的作品時。每當此時,我就會用嬰兒車推著英格麗,去學校接他吃晚飯,而他也會把畫筆收好,和我們一起走路回家。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時刻。在路上遇到朋友時,想到他們看到我們一家三口相偕返家,吃一頓我已經煮好並放在二手碗罩裡保溫的晚餐時,我就很開心。晚飯後,他會去閣樓作畫,但不會搞得太晚。他上床後有時會看一點書,而我則頂著他的下巴打瞌睡。
那一整個夏天,羅伯特持續教書、睡覺、作畫,作息日夜顛倒,而且對我敬而遠之。過了一陣子之後,我逐漸習慣了這樣的模式,不再暗自哭泣。因為愛他,我要自己堅強起來,並同時靜心等待著。
「妳根本不懂該如何支持妳的男人。」他氣得臉色發白,但至少開始注意到我了。「我當然會很想念妳和英格麗。到時候妳可以帶她去玩一趟。我也會隨時跟妳保持聯絡呀。」
「你怎麼想?」為什麼我光看著他那皺眉的表情就感到如此憤怒呢?
有一分鐘的時間,我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雖然我知道我應該為他高興。我放下手
hetubook.com.com中的抹布問道:「那我們怎麼辦?要把一個幼小的孩子帶到一個新環境裡待幾個月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去妳的!」羅伯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憤怒——應該說是如此安靜的憤怒。「我會的。」然後他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站起身來,緩緩的轉了兩三圈,彷彿想離開廚房卻找不到門口在哪兒似的。不知怎地,這比從前發生過的所有事情都更讓我害怕。突然間,他終於找到了出去的路,之後那兩天就再也不見人影了。這段期間,我一抱起英格麗就開始哭,但又不敢讓她看見我在掉眼淚。後來,羅伯特回來了。但再也沒提起我們那次的對話,我也沒問他去了哪裡。
但我卻聽見自己惡聲惡氣的咆哮,像一隻終於忍不住反撲的野獸。「你原本可以先問問我的。好吧,就這樣吧。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救救你自己。我們五月再見!」
當英格麗已經開始會爬時,有一天早上,羅伯特睡到中午才起床。當天晚上,我聽見他在樓上時而作畫,時而踱步的聲音。他一連畫了兩個晚上都沒有睡覺,然後就開著車子走了,一天一夜都不見人影,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吃完早餐後,他才回來。這段期間我也睡得很少,有好幾次噙著眼淚考慮要報警,但是看到他之前留給我的紙條才沒這麼做。他在紙條上寫著:「親愛的凱特:不用擔心我。我只是需要睡在野地裡罷了。現在氣溫並不很冷。我會帶著我的畫架。如果不這樣做,我想我會發瘋。」
但同時我也和-圖-書私下蒐集資訊以做比較:她們的丈夫顯然早上都跟她們同時起床,有些還起得更早一些,以便出去跑步。其中一個的先生每星期三的課程比較少,因此那天晚上便固定由他負責做菜。我聽她們聊到這件事時,心中不禁暗自納悶羅伯特是否曾經注意過哪一天是星期三,或哪一天是星期幾等等。不用說,他從未煮過一頓飯,除非開罐頭也算是做飯。另外一個太太的先生每個禮拜有兩個晚上會負責帶小孩,以便讓她有一點屬於自己的時間。我曾經看過這位先生準時現身來接他們那個兩歲大的小孩。我心想他怎麼知道現在是幾點、應該在哪裡出現呢?在這些聚會中,我絕口不提羅伯特的情況,只是微笑聽著她們說起自己先生的一些小毛病。「他衣服丟在地上都不撿?」我很想說:「這算什麼呢?」生平第一次,我開始納悶系上那些女教師的日子是怎麼過的。我認識其中一個。她是個單親媽媽。想起這點,我突然有點感傷,也有些罪惡感,因為當我們這群太太們在這裡愉快的聚會時,她卻必須去上課。我們從未試著將她納入我們的成員當中。我們的生活是如此自由——只要在家裡數錢就好了,不需要為錢打拼,但我的生活卻似乎不像其他人那樣自由。我心想這究竟是怎麼造成的。
秋季裡,有一天羅伯特回家時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他親了一下我的頭頂後,便告訴我,他已經決定明年一月應邀去北邊教一個學期的課程,職位很高,待遇很好,地點是在離紐約頗有一段距離的巴奈特學院。巴奈特有一hetubook•com.com
座著名的美術館,固定會邀請畫家擔任客座講師。他列舉了幾位在他之前擔任過這個教席的大畫家。他說他只要教一門課就夠了,其他時間都可以拿來畫畫。在那裡他將可以當個全職畫家。
「那就不要一天到晚睡覺呀。」我說,儘管他那一陣子白天都沒在睡覺。事實上,那段期間他總是在熬夜,並且老是待在畫室裡,似乎睡得很少,已經開始讓我擔心了。不過他在我腦海中那種老是躺在床上或沙發上的形象,已經根深柢固了。
這段期間,羅伯特在畫室和閣樓裡——他不在的時候,我偶爾會上去瞧瞧——創作的是一系列靜物畫,畫得很美,而且其中經常有某種滑稽突梯的元素。至於那幅奇怪的黑髮女子沉思像,以及她抱著一具婦人屍體的那幅大型油畫則已經被翻了個面,靠牆放著,而我也不敢去問他。閣樓的天花板上仍然畫滿了她的服裝和身體的各個部位,但他沙發旁邊的那堆書已經又換成了展覽目錄,偶爾也會出現一本傳記什麼的,但已經看不到與印象派畫家或巴黎有關的書籍了。我有時會懷疑,他前一陣子那種狂亂有如著魔般的舉止,無論代表何種意義,可能只是一場夢罷了,是我自己杜撰出來的。然而那座色彩繽紛的閣樓卻提醒我那是真的,確實存在過。每當我心裡又有疑慮時,我總是避免再上去那裡。
「呃,他們並沒說可以帶家眷。所以我打算一個人去,好好的畫一些畫。」
「妳沒必要講成這個樣子!妳根本不了解不能畫畫是什麼滋味。」他說。但據我所知,他已經畫了好幾個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