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第二幅畫時,我的動作慢了下來,到了該吃午飯的時候才畫了部分的背景。我帶了煎蛋三明治和水果——那天早上食堂裡的人很慷慨的讓我多拿了一些——但羅伯特卻似乎沒帶任何食物。我不知道如果我沒分給他吃的話,他要吃什麼。用完午餐後,我拿出防曬乳液,開始塗抹在臉頰和手臂上。儘管微風吹拂,帶來陣陣涼意,但我可以感覺到自己已經曬傷了。我把乳液遞給羅伯特,就像與他分享午餐一樣,但他笑著拒絕了。「我的皮膚可不像妳這麼白。」說完他便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髮,又用指尖輕拂著我的臉頰,彷彿只是純粹欣賞一般。我笑了笑,並未回應他的話。然後我們又開始繼續作畫。
「妳不想去嗎?」
「去北卡嗎?」這個問題很蠢。我腦海中突然浮現和他一起回家、看到他那個黑頭髮的太太——不,他畫裡的女人才是黑頭髮的——和兩個小孩的情景。我之前曾經聽他告訴班上的某個學生說,他已經有兩個小孩了。
「吃海草也行呀。」羅伯特說道。「別擔心——我們一定可以找到東西吃的。」
「你要去哪裡畫?」不知怎地,我開始覺得有點嫉妒,有點生氣,彷彿他偷偷一個人去玩耍,卻沒有帶我一起去似的。但這干我什麼事呢?
於是那天我們便一起在海hetubook•com.com灘上畫畫,地點是在——嗯,這不重要,這是我的祕密,反正緬因州的海岸幾乎到處都很美。而羅伯特所選中的那處海灣也確實很不錯。岩石磊磊的地面上叢生著低矮的藍莓樹,野花遍地盛開,一直蔓延到低處的斷崖和一堆堆的漂流木那兒。海灘上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光滑石子,陰鬱的海水在一座座小島周邊翻起浪花。天氣明朗、炎熱,微風輕拂——至少我的印象中是這樣。我們在那些灰色、綠色和暗藍灰色的岩石之間撐起畫架,畫著大海與陸地。羅伯特說這裡很像挪威南部的海岸;他在大學畢業後不久曾經去過那裡一次。關於羅伯特的事我知道的不多,這是其中之一。
過了一會兒之後,他開始清理手上的畫筆。「要不要去吃點東西?」
我自始至終沒看到羅伯特。這讓我頗為難受,但同時不知怎地也鬆了一口氣,彷彿因此而得以免於撞牆並受到擦傷似的。我心想他很可能一大早就走了,因為他得開很久的車,才能回到北卡羅來納州。離別之際,只見營區的車道上車子大排長龍,其中有許多輛的保險桿都貼滿了標語,有兩三輛加長型的大車載滿了裝備,還有一輛廂型車上面畫著梵谷那渦流狀的圖案和星星。人們紛紛把手伸出車窗外揮別,大聲的向同學們m•hetubook.com.com說再見。我把行李放上我的小貨車之後,想想別去跟人擠位子了,便決定先去散散步,於是我便往樹林裡走,前往一個從未去過的方向。林間有好幾條小路,我可以花個四十分鐘瀏覽一下附近的風光。那些長滿地衣、枝枒蔓生的灌木叢,以及透過樹梢灑進來的光線,讓我覺得心曠神怡。
「從這裡往南開四十五分鐘的車子,就可以到一個地方,那是屬於國家公園的範圍,就在海邊,位於皮納布斯高灣附近。我來的時候已經勘察過了。」
瑪麗
「你不是得一路開到北卡嗎?」
不過那天我們很少閒聊;大多數時間只是站在那兒默默的作畫,彼此相距約兩三碼。我雖然並未全神貫注在作畫上(但也有可能正是因為如此),畫得卻很不錯。第一幅畫花了我三十分鐘時間;那是一幅小畫,我下筆很快,筆觸也盡可能輕盈。海水是深藍色的,天空亮得近乎透明,海浪邊緣的泡沫是濃郁、健康的象牙色。我把畫取下,靠在一塊大石頭上晾乾。羅伯特瞄了它一眼,一句話也沒說,但我發現自己並不在意,彷彿他已經不再是我的老師,只是個同伴而已。
當光線開始變暗變弱,島嶼上的陰影也逐漸起了變化時,我開始想到晚上的事。我們勢必得m•hetubook•com.com在某個地方過夜——不,不是我們,而是我。如果我在六、七點鐘之前啟程的話,就可以開到波特蘭市,找一家汽車旅館住宿。但必須是一家便宜的旅館,而且我還得有時間去找才行。我才不要去管羅伯特有什麼打算,況且我猜他通常是不做任何打算的。今天能在他的身邊畫上一天的畫,我已經滿足了,也必須滿足了。
我一點都不「趕」。他的笑容是如此溫暖、友善,一如常人。他既然這麼說,一定不會有什麼危險的。「沒有啦。」我緩緩說道。「我還有兩天的假。如果我也開快一點的話,一天就到了。」說完便覺得這話聽起來好像是我打算跟他過夜似的,但也許他根本沒有這個意思,於是我的臉開始燥熱起來,幸好他似乎沒有注意到。
羅伯特拿著畫筆的手開始慢了下來,顯然已經累了。不久他停下筆,開口問道:「妳畫夠了嗎?」
他笑了起來。「不是啦——是去畫畫。妳趕著要走嗎?」
「我可不。」令我訝異的是他居然咧著嘴對我笑,像是一個和我串通好了、偷偷從家裡溜出來的青少年。他看起來精神飽滿,心情開朗,頭髮豎了起來,並且溼溼亮亮的,彷彿剛洗完澡般。「我很晚才起床。醒來以後就決定要去畫畫。」
離別的那個早上,大家都很忙碌。我們得在十點前清空,因為第https://www.hetubook•com•com
二天榮格派的心理學家要來這裡開會,主辦單位得把食堂和宿舍清理乾淨,以迎接他們的到來。我把我的粗呢行李袋放在床上,開始逐一打包。早餐時,法蘭克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顯然這幾天過得不錯,在床上也有所斬獲。我嚴肅的與他握了握手。和我同班的那兩個親切的女人給了我她們的電子郵件地址。
我不由自主的走了過去。「不是大家都要走了嗎?」
「不,我的意思是我現在要去。」
「我可以停了。」我說。「也許再畫個十五分鐘,這樣我就可以把一些色彩和陰影記下來,但現在的光線已經和我畫的不一樣了。」
「吃什麼?野玫瑰果嗎?」我指著身後的斷崖。那些果子很美,比我以前看過的都要大,長在那翠綠的野玫瑰樹籬上,宛如一顆顆紅寶石。從那裡往上看,觸目所及盡是藍天。我們一起站在那兒看著這幅由紅、綠、藍三種顏色所組成、鮮豔得異乎尋常的風景。
我站在那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那就祝你愉快了。路上小心喔。」
第二天,我和羅伯特都沒看對方一眼。事實上,我並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看我,因為那時我已經決定不去理會周遭的任何事物,只專注於手中的畫筆。直到現在,我還是很喜歡我在研討會時所畫的那些風景畫,因為它們充滿了張力,連我和_圖_書自己在看著它們的時候,都可以感覺到其中那一絲絲的神祕感——羅伯特曾經告訴我,神祕感是每一幅繪畫成功的要素。最後一天時,我沒理會羅伯特,沒理會法蘭克,也沒理會和我同桌進食的那些人。我沒去注意夜色、星星或營火,甚至也沒注意自己蜷縮在宿舍床上的身體。由於疲累至極,夜裡我睡得很熟,甚至沒去想第二天早上會不會再看到羅伯特。我猜我一方面想看到他,另一方面又不想,但我已經決定不再去想這件事了。一切操之於他。這是他安排事情的方式:就是根本不做任何安排。
我步出樹林時,車潮已經散去,只剩下三四輛汽車。我看到羅伯特正把他的行李裝進其中一輛的後車廂——我並不知道他開的是一輛藍色的本田小車,之前也忘了找找看有沒有北卡羅來納州的車牌。他的行李包括衣服、書籍和一張摺疊椅,其中大多數都沒有打包進袋,便直接丟入後車廂。他的畫作已經包好,連同畫架一起穩當的放在一個角落裡,其他東西則是用來當襯墊的。我正打算不聲不響的走到我的小貨車那兒時,他卻正好轉過身來看見了我,便把我給叫住。「瑪麗——妳要走了嗎?」
「那你去了嗎?」
「是啊。」他把一件灰色的羊毛運動衫捲成一團,用來墊畫架的一腳。「可是我有三天的時間。如果開快一點的話,兩天就到了。」